翎和殿。阿历克塞正在如山的文牍中,阅批奏章。这还是经八部、咨议堂筛选出比较紧要的,而且呈上了拟办意见。他只需要御笔朱批,不妥之处稍作修改即可。
阿历克塞切身感受到,要把军、政、财、法等事务分开、厘清,由各部门各司其职,已势在必行。
他算是个勤勉的君王,在中枢各部的协助下,处理政务都这么费劲。不是每一代君王都是这么贤明,倘若遇到一个昏庸的,那简直不敢想像。
话说回来,就是再勤奋的君王,也总有懈怠的时候。这时候,万一君王因懈怠惫懒把阅批之权下放,势必造成某一人或某一部权力极度膨胀。
何为君王之道?惟制衡二字。
为避免极少数人权力极度扩张,势必要扶持不同利益集团进行牵制,而不论其是否廉、贪、正、私、贤、庸。换言之,双方就算是有这样那样的瑕疵,只要不影响朝堂失衡,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状况下,必然要造成拉朋结党、营私舞弊盛行。
君王手段,拉、打、恩、威兼用。可万一君权被削弱、架空呢?纵有霹雳手段,也无用武之地。
把军、政、财、法等,交由不同部门议之,而由咨议省审之,再交回专职部门施行。这样,就不虞某一人、某一部坐大,也不用担心权力彻底失衡。而君王则彻底从累山牍卷中解放出来,只需把握住大方向即可。
“陛下,兴甘求见。已经在殿外等了一会了。”一名侍卫提醒阿历克塞,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阿历克塞这才想起,自己晾了兴甘有一会了。连忙唤他进殿说话。
听兴甘说完公审会场这一堆乱糟糟的事,阿历克塞一手扶额轻揉着太阳穴,不知是阅批久了有些疲倦,还是为公审现场发生那些破事头疼。他把手头的奏章往案几上轻轻一扔,起身在殿内缓缓踱着步。
兴甘看这架势,心中暗叫不妙,他静立一侧,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点。
稍许,阿历克塞停了下来,用手虚点了兴甘几下:“你啊……你啊,还不算太笨,没把册忽瓦拎到孤的面前。”
听到君王这样数落自己,就像是最后一只落地的靴子,兴甘反而不忐忑了。
“我授你手令,就是让你相机便宜行事。你说说,你把册忽瓦拎到有察司,转身跑到我面前,再怎么处置他?”
道理说出来简单,可是不是所有人都长着七窍玲珑心,无法把所有事方方面面思虑周全。
经阿历克塞这一提点,兴甘立即醒悟过来。就算有君王手令,有察司还是有相机处置权,这不啻是立威的绝佳机会。但若是凡事都要请示君上定夺,那始终是被笼罩在君权的影子下。说白了,就是狐假虎威而已。还有关键的一点,进宫之后,不管外界如何猜测,对册忽瓦的处置都带有圣裁的意味,而这易使君王遭人诟病。
兴甘觉得背后冷汗涔涔而下。若论斥候侦察、短兵接战,他是个中好手。可是,朝堂经验就差的太多,处理类似事情还无法做到面面俱到,了无痕迹。
阿历克塞深知这点,没过于苛责兴甘。
阿历克塞又沉吟了一会。要破除现在的弊端,处理一两个像雷猑和册忽瓦这样的人远远不够。虽说世家门阀内部也不是铁板一样,但打了一家又扶另一家,实在是没有意思。没有别的,平民在朝堂上缺乏有份量的代言人。就算是处理了雷猑和册忽瓦,也无法引导朝堂局面向预想的方向发展,起码短时期还不能。还缺一个契机。
这些话,阿历克塞还不能对兴甘说。他只能从其他角度对其旁侧敲击一番,给他一些时间,以成为如臂指使、独当一面的有察司主官。
“这样,那两名宪兵,以军纪罚之。册忽瓦,继续悄悄搜集他的证据。至于雷猑…………,”阿历克塞稍作沉吟,“责成有察司在边军的人,暗中调查雷猑吃缺额空饷等证据。我会吩咐兵武部那边,以述职不合格为由,暂时冻结雷猑的一切任命。”
吃空饷这种事,如果不移除世家在军中的影响,这种事情还会屡禁不绝。治了雷猑的罪,也始终是治标不治本。况且,雷猑虽出身世家,但与几个利益集团并无太密切的联系,他的晋升靠的还是实打实的军功。他之所以在利维公审会上提供证词,如果所料不差,八成是和谁达成了交换协议。既然是利益交换,对雷猑使用了什么样的筹码,其实也不难猜到。
既然如此,阿历克塞打算单独给兵武部大臣下一份秘谕,冻结雷猑的任用,让双方互相猜忌去。
兴甘来都来了,阿历克塞又吩咐了他一些别的事,尤其是察卜和犷掖府管事暗中勾连的迹象,还要深查。
另外,兴甘在汇报中提到另一件事引起阿历克塞的兴趣,那就是栝烈罡力激发火属性的现象。阿历克塞连说几个“有趣”。
“这下事情变得有意思了呢。”具体怎么个有意思,阿历克塞倒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没有提起更多的内容。
事情吩咐得差不多了,兴甘退了几步刚准备告退,忽然被阿历克塞叫住:“手令呢?”
兴甘掏出那份手令,不明所以。
“吞了它。”阿历克塞不由分说地命令道。
这……。兴甘尽管犹豫了一下,还是遵令把那写着歪歪扭扭字迹的纸捏成团,塞进嘴里。
“嗯!”兴甘登时愣住。纸团说不上入口即化,也绝不像普通纸张那样生涩难咽。入喉之后少许,一股淡淡的暖意从胸腹中升腾而起,慢慢进入四肢百骸,有难以言明的舒适之感。
他顿时想到了一种可能,利维被递的就是这种纸条。这哪是纸条,分明是补充元气、疗伤用的。
兴甘在严酷的边境呆那么久,受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什么是食、什么是药还是分的清的。
看着愕然的兴甘,阿历克塞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忍俊不禁,一副就是你猜到那样的表情。
原来,陛下还有其他的暗子…………
趋权附势是人的天性。这和人品无关。就好比,质量巨大的天体扭曲了周围的空间,令更小的天体围绕其旋转,这是自然规律。阿历克塞尽管在朝堂之上缺乏称手的人才,但要往哪里塞一两个暗子,还是轻易而举的。
巨大的权力周围,也需要人或物来填充、支撑,形成一个完整的构架。否则就是空中楼阁,水中映月。
而实现这个构架,令多权分立,首当其冲的还是抓好兵权,而兵权的核心就在禁卫军。
利维这件事,摆明了闹剧一场,已经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八部那边,继续押着利维不放只会更尴尬而已。只需看他们怎么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罢了,阿历克塞也就没跟兴甘提这一茬。
兴甘这件差事办的其实不错。阿历克塞没有言明,兴甘应该从他的言语和态度当中体会出一二。不但主要目的达到,而且从属营天衣无缝的配合,更严谨的说是无心插柳之举,恰逢其会,给阿历克塞不大不小一个惊喜。
还好,这个手令给的挺及时。阿历克塞不禁有些小得意。
有察司初创,很多地方不完善,阿历克塞不想兴甘每完成一趟差事都拿出来当成邀功的资本,这是其一。其二,有察司未必没有监察百官的职能在里面,阿历克塞不想让有察司把辫子翘到天上去,惟有不停敲打他们。
此外,兴甘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刚走,阿历克塞就再次以手扶额。刚才提到栝烈火属性罡力的时候,阿历克塞似乎想起了什么,头脑中一阵刺疼。在兴甘面前一直强忍着,以维持君王的威仪。好在这种疼痛来的快去的也快,不久就消失了。
阿历克塞轻舒一口气,这刺疼感,他莫名觉得和近期经常做的恶梦有种隐隐的关联,具体是什么关联他也说不清楚。他饮了口茶,也没有多想,继续批阅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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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朝议会。
不管有些事情有着怎样的幕后交易,都需要当面锣、对面鼓的摆到台面上,在朝议会上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议论一番。
雷猑暂时冻结任用,混在诸如边镇将领调防、迁任等一堆大大小小的议题当中,实在是不起眼。由于阿历克塞秘谕的关系,具体是谁主张这样的安排无从深究。至于雷猑本人,认为被当成兑子还是弃子,心里怎样的卖马批按下不表。
利维一案,则以从属营当天军事拉练,刚好经过,经审讯因证据不足而释放,在朝议会上轻轻一笔带过,让所有人面皮一松。
而新制八条,也如阿历克塞预料那般,没有全部达成一致。但部分新制条款,八部认为可以有条件的施行,算是勉强为阿历克塞保留了一点颜面。
不过,利维也没觉得有多气馁。毕竟条件不成熟,强硬推行只会徒伤各方元气。而他,对此已经有了其他的腹案。
朝议会临近尾声,阿历克塞申饬了八部诸大臣一番,并下旨罚八部大臣半年薪俸。
阿历克塞申饬之后,秩鉴则以年长体衰为由,请求致仕。阿历克塞出言相挽,不允其请。最后,还是秩鉴提出一个折衷的方案——推荐瑞森出任副财政大臣,代秩鉴主持财政部全面工作。秩鉴推迟一年两载致仕。众人简单议了一下,并无不妥之处,遂交咨议堂形成咨议条陈,稍后呈君王阅批签印后生效。
散朝之后,阿历克塞留秩鉴移步翎和殿说话,并让拟政官朗炫候着。
在外界看来,这只是君王为安抚秩鉴表现出来的姿态。
“老师,这财税体制是要改一改了。”寒喧之后,阿历克塞开宗明义道。
新制八条只是阿历克塞大刀阔斧推行新制的第一步而已。虽然新制八条的酝酿没有取得预想的结果,但阿历克塞毫不避讳地谈到以后的步骤。毕竟新制的核心离不开财权、事权等一系列的革新。
要谈及财政税赋,还是要从立朝之初说起。当初,确立的是以钻石为主邦,其他四邦供奉主邦。时过境迁,宗派山门都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但这个财赋岁入的大框架没有根本变化,只不过经过若干次调整,加入了矿税、武道税等几项主邦专有税种。
简单地说,王朝的税赋多少,主要看四邦的供奉多少,而四邦供奉多少完全看心情。
现在,新制八条公开打出削藩降爵的旗号,不仅触动了世家门阀的利益,也对四邦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四邦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中枢不得不考虑四邦的反应以及今后的应对措施。
对于阿历克塞来说,现在的大事小情,财赋无论如何也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槛。作为财政大臣,更是深明其中的利害。研制武备需要钱,维持民生需要钱,官办武道馆需要钱,扩大工造需要钱,新建道路桥梁需要钱,哪哪都需要钱。无钱,寸步难行。
而案几上这一摞摞奏章,七成以上都扯到钱。阿历克塞甚至赌气地想,一个个伸手要钱,这君王让你们来当得了。
现在一个事实就是,四邦的面积较之以往扩张了不少。原先面积最大的钻石主邦,由于夹在中间没有扩张的空间,反而成为最小的一个。四邦家大业大,财赋不知翻了几番,但往中枢的供奉按照成例则几乎没有提高多少。
以前,中枢还能依靠增设专项税或提高征收比例,勉强维持收支平衡。现时的中枢,几乎是入不敷出的局面。若再从专项税方面做文章,恐将激起民怨。
所以,财赋体制怎么改?改什么?从哪里入手?这一系列的问题,就显得非常急迫。
本来,新制八条的难产让秩鉴认为阿历克塞经历了一次挫败,但没有想到,阿历克塞竟然在基础就没有打好的前提下,已经谈到了财赋改革的计划。
秩鉴不知道阿历克塞哪来的底气。或者说,阿历克塞凭借什么认为可以计划到这一步!
提到钱,秩鉴不由得想起前些天阿历克塞以王室用度名义从财政部支借的百金。他不由得联想起都政厅掷矛悬赏的百金了。
须阳云成天跟在他后面哭穷,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阔绰,一出手就是百金之多。秩鉴不自禁地向阿历克塞侧面问起这事,阿历克塞也默认了。
“老师,您可听说过‘千金买马骨’?”
秩鉴微微颔首,示意知道。
阿历克塞宽慰他道:“这(悬赏掷矛)谈不上赤果果的收买民意,用来证实王朝的信誉却是足够。我有一个构想,现在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倘若这个构想能够落实,新制的推行说不上水到渠成,也会变的相对容易。而到时,老师会觉得,这百金怕是用的值啊。”
“哦?”秩鉴眉毛一挑,对此事表现出一点兴趣。而阿历克塞只是含笑不语,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不再说出后续的举措,秩鉴也不由得苦笑。这个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学生,不但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还学会卖关子了。
不过,相对于言无行、行无果,秩鉴还是相信自己这个扎实又务实的学生。他很期待,未来朝堂政局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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