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雨赶到枫桦镇的这天,正下着雨。
她穿着湿透的斗笠,骑在马上远远望着一户人家门上熟悉的记号。
大公子确实在这里,没错了。
可是快马加鞭昼夜不停地赶到这里,她却没了敲门的勇气。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
“大公子,属下来迟了。”
“陆战,这六年,你还好吗?”
马儿在大雨中不安地踢踏着蹄子,一如穆雨此刻忐忑的心。
※
远处的胡同口,一男一女,打着一把油纸伞,紧密依偎,相伴而行。
今天本是陆战说好要启程出发的日子,但是不晓得怎么回事,从昨天晚上就开始下起了连绵的小雨,到现在都没停。
早起时陆战和徐妙菀一起去医馆和老大夫拜别,没想到这几天的相处,老大夫竟对陆战另眼相看,有点引为忘年知己的意思,中午便留她们在医馆吃了顿饭。
饭桌上,由于陆战的伤不能喝酒,徐妙菀为了活跃气氛,便全程陪同,既仗义又享受地把老大夫那存了30年的老酒喝了个精光。
此时女人的头正虚虚地靠在陆战的肩膀上,眼神有些迷茫地看着前方。
“咦?咱们家前面怎么有个人?”
陆战一进胡同口,便见到了那个立在马背上的人影。
“你先在这等一下。”陆战把徐妙菀带进了胡同口的一处屋檐下,把手上的伞塞在她手里,让她在此等候。
“哎~”徐妙菀迷迷糊糊地刚要出声,男人已经拄着拐杖走进了大雨之中。
陆战警惕地走到自己家门口,隔了几步远站定,朝那背对他的一人一马开口道“敢问阁下是哪位?”
听见这声音,马上的人身子一僵。
几秒钟过后,只见那人翻身下了马,转身朝站在雨中的男人走去。
那人身上披着大大的斗笠,低着头,陆战一时看不出是谁,直到他单膝跪在自己面前,朗声道“穆雨见过大公子。”
陆战才面露惊讶,没想到,来的人竟是穆雨。
“怎么是你?”陆战上前两步扶起跪着的女人。
“我…”穆雨抬头,隔着帽檐的雨帘,对上这自己思念了足足有六年的面孔。
陆战离开时,已经十五岁,面貌都已长开,已是翩翩公子的俊美样貌。从军六年,穆雨曾试想过他的样子,会变黑,变强壮,或许还会和京中的那些将军一样,带着些痞痞的男人味。
但没想到,此刻穿着青色布衫,被雨水打湿了头发和脸庞的男人,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股民间书生的儒雅和随和,似乎与曾经那个少年时就不爱笑的少年,有些对不上了。
穆雨看到他腋下的木拐,眼神一震“公子,您的腿…”
陆战自是看到她眼里的震惊,道了声“无事。”
然后便转身走回刚刚的巷子口,拉了一个撑着墨色纸伞,身着淡紫衣衫的女人出来。
穆雨清晰地看见那个向来不苟言笑的大公子,用不拄拐的那只手,接过女人手上的伞,迁就着女人摇摇晃晃的步子,慢慢地走来。
“则…则是谁呀?”徐妙菀此刻酒劲有那么一丢丢的上头,说话声都带了些大舌头。
但听在陆战心中,却是可爱得紧。
“这是穆雨。”说完,朝穆雨点了下头,便拢过徐妙菀的身子,将她带至自家门口,推开远门,走了进去。
直到将那个有些微醺的女人送进屋,陆战才发现穆雨没有跟进来,还是立在院门外。
这才站在门口说“进来吧,把门关上。”
“诺。”仅仅一个字,熟悉的下级对上级的口吻,穆雨却差点咬了舌头。
穆雨将马匹牵进小院,和那在院子一角的驴栓在一起,然后便又不知自己该去何处。
刚刚她看见了,大公子扶着那似是吃嘴了的女子回了屋,然后自己也进去了,一直都没出来。
“哎呀~我自己会脱!你放手!”自小屋内,传来女子略带娇憨的声音。
穆雨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原本看向那茅草屋的眼睛,也瞬间地盯向地面。
大公子…大公子他…
就当穆雨还在震惊中神游天外的时候,屋子的门打开了,陆战站在门口对她道“你进来吧。”
穆雨透过男人身子,像屋内看去,那身后的一方床榻上,有一方粉色的拱起。
“属下不敢。”穆雨恭敬地低头说道。
“没事,进来吧。”陆战侧身往里让了两步。这院子简陋,也没有什么前厅正厅,院子里能坐的那个石凳,如今也已被雨水浇湿。
陆战也是没办法,才不得不把她叫到屋里来,不然二人就只能进厨房说话了。
穆雨进了屋子,却也不敢抬头乱看,只是低着头,靠着门站在一边。
陆战给她拿过了一把凳子,说了声“坐”,穆雨也未动。
陆战回头看看钻进被子里,似是已经进入梦乡的小女人,再看看面前这个从幼时起就和自己一样,冷冰冰得生人勿近的穆雨,无奈地摇了摇头。
“怎么是你来了?”他以为,本该是陆允,或是穆风才对。
说到这事,穆雨刷地一下再次跪下:
“回主子,是属下无用。穆风他中了贼人的奸计,才写了那封信引主子回京。事后我们多方寻找您未果,直到如今才找到,是属下来迟!”
这些情况,陆战在小镇这几天,也都大概猜到了。
“是陆允告诉你们,我在这里的吧?”提到陆允二字,陆战的语气严肃起来。
这才是穆雨印象中的声音。
“是…是属下无能!”
低头单膝跪地的女人,腮间滚动两下,已有血腥味在嘴里蔓延。
此刻,想起她为了知晓陆战消息,和陆允那荒唐的一夜,穆雨不知自己该哭还是笑。
当她看见他的身边有亲密的女伴出现时,她心中,除了震惊、酸楚、竟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就好像那种每日都朝着一个目标去奔跑,去努力,生怕自己做的不够多,不够好,够不到时。
却突然有一天,目标自己消失了。
以后的日子,便再也不用努力,不用奔跑,不用去做无谓的挣扎,反倒可以心安理得的懒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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