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雄谋

司春之主

    
    说书老儿笑道:“这位客官,我且问你,何为司春之主?”
    “自是青帝……”那人话刚出口,便被旁侧的叔父一把捂住嘴。老人家面上尽是焦虑之色,东张西望一番,又急急摆手道:“我这侄子年纪小,糊涂不懂事,他可甚么都没有说。在下另有要紧事,先行一步。”说罢便拉着那一头雾水的侄子匆匆离去,慌得连茶钱都忘了付。
    还有年轻后生不明所以,高声问道:“莫非江湖中果有青帝,却是何人?”
    说书老儿还未开口,座中便有年长者斥道:“好好听书便是,多问无益!”
    他们越是不肯说,年轻人越是好奇。有个青年低声问道:“春神青帝不过传说,江湖中人借为名号,也稀松平常,大家何以讳莫如深?”
    此人正是赵保,被问那人自然便是赵朴。赵朴微服私访,连日来多在扬州城中热闹处流连。听得赵保这般问,赵朴便知是他年纪轻,不知当年过往,因着无事,便也当闲话讲道:“若借为名号,自比青帝倒也罢了,偏他比的不是青帝,而是黄巢。”
    赵保嘿嘿笑道:“老爷,这黄巢又是怎样的人物?”
    赵朴道:“黄巢乃唐时一落第儒生,曾作诗赋菊,中有两句诗云: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赵保挠首道:“却是何意?”
    “这意思便是:若我黄巢有朝一日做了春神,就要让原本开于瑟瑟秋风之中的菊花,与春日桃花一处开放。”
    赵保撇撇嘴道:“菊花怎与桃花一般季节?这个叫黄巢的儒子好是酸腐,无端为菊花出头。这诗嘛,也不过尔尔。”
    赵朴笑道:“你听了他是落第儒生,心中先自便存了几分轻视,将他当成了腐儒,却不知他落第之后,又作《不第后赋菊》诗一首,可知他是如何说的?”
    他二人虽是低声言说,只座中自有有心人,亦是无心听说书老儿胡诌,只扯着耳朵偷听那二人说话,冷不防那人也学说书老儿卖关子,心下好不着急,好在赵保比他更着急,只催赵朴演说。
    赵朴便道:“黄巢赋诗云: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赵保愣了愣,怔怔道:“好大的杀气!”
    赵朴慢慢道:“不错!黄巢数次应试,数次名落孙山,终是心灰意冷,不再寄望于科举。彼时大唐末世,国运已是江河日下,且官场黑暗、吏治腐败,以致民不聊生,民怨沸腾。有个叫王仙芝的反贼起兵与朝廷作对,黄巢便纠结数千乡里子弟投奔于他,又有许多百姓加入,一时反贼竟有数万之势,竟致黄王二人纵横天下无人能挡。王仙芝死后,反贼尊黄巢为‘冲天大将军’。后来,他率兵直捣长安,逼得唐皇成都避难,此后更建国称帝,号为大齐。”
    赵保叹道:“这黄巢好生……好生厉害!后来呢?”
    赵朴冷笑:“后来,自是兵败身死!”
    赵保道:“原来黄巢是个造反的头子。本朝那位‘青帝’,既以黄巢自比,莫非他也是要造反么?”
    赵朴道:“不错,二十年前,他曾公然起兵叛反朝廷。”
    赵保道:“但凡与朝廷为敌,都有个缘故,此人起兵的因由是甚么?”
    赵朴道:“此人名唤上官清,乃本朝第一大罪人上官隽独子。上官隽世袭晋宁公爵,二三十年前,他因勾结外邦、阴谋叛国一罪而满门被诛,唯上官清一人逃出。上官清为报家仇,拜入边疆日落老人门下,习得一身好本事,艺成之后,纠结江湖草莽反叛朝廷……”
    未待赵朴说完,赵保蔑然道:“大唐末世,气运已尽,黄巢叛乱,倒说得过去。本朝河海清晏,承平日久,这人竟蠢到与朝廷为敌,真真是愚不可极!”
    赵朴沉声道:“你说得很是。上官清以黄巢自居,号为青帝,更纠结天下草莽,是为‘青盟’,未想结局也与黄巢一般模样,兵败身死而已。自诩盖世英雄者,说到底,不过跳梁小丑!”
    赵朴言语中,对上官清颇有嘲意,不想座中另有有心人,竟很是钦服仰慕上官清。因听得他二人话语言谈中对上官清极是不敬,那人不觉心中火起,拍案而起,怒道:“这青帝乃天地间的大英雄、大豪杰,尔等何人,竟敢诋毁于他?”
    那说书老儿本说得口沫横飞,于紧要处摹得有板有眼,众茶客也听得入神,冷不防半空中一声吼,若炸雷响起,皆被唬了好大一跳,有胆小者还泼洒了一身茶水,待回过神来,才见一个人怒气冲冲立在座中,形容恶鬼一般。
    那人上了年纪,头发花白,脸上横七竖八挂着好几条张牙舞爪的刀疤,最是右脸那条,直从头顶鬓发里斜拉至嘴角,扯得眼睛嘴角扭曲狰狞,便是青天白日里见着,也无端骇人。众人不看尤罢,一看竟皆倒抽口凉气,皆知这老儿不好相与,机灵的早就四散开去了。
    赵保怒向那老儿道:“你这人好是无礼,竟偷听我家老爷与我说话。这便罢了,还公然宣称反贼上官清是大英雄、大豪杰,莫非你是反贼同党?”
    老儿偷听人说话,本就气短,被青年一说,脾气也少了几分,只是被指为反贼同党,登时煞气凌厉,伸手一把将他攥住,举起拳头道:“好贼子,今日就让你尝尝王爷爷拳头的滋味!”
    赵保看那姓王的老儿形容虽恶,却是上了年纪,早存了轻视之心,未料三两下便将自己擒下了,自己一身功夫偏还挣脱不得,也是暗暗心惊,嘴上却不依不饶:“是你自己为反贼出头,现又动怒,莫非我说错了不成?有本事莫要偷袭,咱拉开场子好好比划,看谁死在谁手里!”
    王老儿怒极,扬起拳头便要揍人。赵朴见事不妙,赶紧道:“前辈且慢,手下留情!”
    王老儿看也不看他,一拳直直向赵保面门招呼而去。赵保紧闭双目,硬生生便要承下,忽听得有人道了声“王兄住手”,便觉一阵劲风掠过,拳头倒没有落在脸上。他微微睁开眼来,看那拳头竟在离面门半寸处停下了,暗叫了声惭愧,复循声望去,原是王老儿的同伴。
    那人四十出头的年纪,尖嘴猴腮,瘦得皮包骨,留着两撇八字胡,模样颇有些滑稽。他附耳与王老儿耳语数句,王老儿便点了点头,恨恨道:“若非是看在我兄弟的面子上,今日定教你好看!”说罢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赵保。
    赵朴眸光闪烁,忙上前揖了揖笑道:“误会误会,在下赵朴,汉中人氏。他叫赵保,是我家人。我主仆二人到江南原是为游山玩水,并无意冒犯二位,家人鲁莽之处,还望海涵!”
    王老儿冷笑道:“小小一个误会,便能定人砍头之罪,如此误会,还是越少越好。”
    赵朴略略有些尴尬,道:“前辈说得极是,我自当约束家人。是了,未请教前辈高姓大名?”
    王老儿睨了眼赵朴,冷哼一声,竟自扬长而去。他那同伴忙付下茶钱,也赶紧走了。赵保心中愤然,压低声音道:“这二人冒犯大人,还对朝廷语出不敬,大人贵为钦差,何以如此轻易便饶过他们?”
    说书老儿已讲完故事,茶客也渐渐散去,说书老儿正拿着茶盘四下请赏。赵朴不理赵保,取出一角碎银子付与说书老儿。说书老儿将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很是受宠若惊,口中只道“用不了这么多”。赵朴笑道:“你讲得很好,原值得这些!”说罢也不再理说书老儿,只与赵保向外走去,这才慢慢道:“这两个人,只怕不简单。”
    赵保心有所动,面上却只撇嘴道:“不过两个市井之人。”
    赵朴淡淡道:“你一身武艺,被他拿住,半分动弹不得。这是寻常市井之人?我看他二人眼中精光毕露,显是习武之人。”
    赵保面有赧色,讪讪不能答。赵朴冷笑:“那王老儿容不得你中伤上官清,你不奇怪?”
    赵保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压低声音道:“大人,这二人会不会是青盟余孽?”
    赵朴想了想,又笑道:“青盟余孽早被‘江南王’杀得元气大伤,怎敢如此招摇?不过,想来必与青盟有瓜葛。”
    赵保恭谨道:“大人说得极是!”
    “本官此来江南,自为弘逢龙,余者跳梁小丑,不必放在心里。”赵朴道:“你且记住:不要多生是非!”
    赵保赶紧道:“是!”想了想,赵保又道:“大人说的明月弄那宅子,小人连着监视了数日,果然有些不同寻常。外面看着是寻常的民宅,里面防范却极是森严。不过,那里面似乎没有悬玉使女,暗岗倒是不少。”
    “没有悬玉使女?”
    “是。”赵保道,“是了,前几日,有几人偷偷摸进了那宅子,至今没有再出来过,也不知是死是活。小人暗中查过,竟查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赵朴沉吟道:“若是他们贸然闯入,必定凶多吉少。明月弄那宅子,就是‘江南王’的巢穴。他作恶多端,不会不给自己留条退路。依本官揣测,那宅子,只怕是另有出路。”
    “小人也是这样想的。”赵保带着愧色道:“那宅子戒备森严,小人不敢久留,眼下就只探查到这些消息,还请大人见谅。
    赵朴淡淡笑了笑道:“你无需自责。弘逢龙势力庞大,要扳倒他,并不是一朝一夕可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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