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霏霏,时断时续,寒冷的秋日里,虞山一天竟要下上两三次雨,雨后风凉,山风一扑,生病的人就不在少数了。南影霖也病了,与旁人不同,他的病可说得上是内外夹击。
他这一日不过睡了三个时辰,其余的时间都缠绵病榻,或是没完没了的咳嗽。
调罗汝北上的第二个弊端的爆发,仿佛是一记重击,把南影霖的意志彻底击垮。不得已,他只得叫人停止了他陵寝的修建,又下诏罪己,安抚百姓,又把修建陵寝的钱都投入到与吕国的对战上。
祸不单行,或许是北边的游牧部落看到大齐的新皇帝软弱可欺,纷纷卷土重来,在铁蠡王和忽尔都王的带领下,重返北寒。
南影霖此刻正睡着,窗外是小宫女坐在回廊里煽火煎药。
沈韵真远远看着那个小宫女,过了好久,也没有第二个宫女过来。或许是被皇帝的火气吓怕了,这些日子谁也不敢靠近伺候,甚至不敢多在皇帝面前说上半个字。
沈韵真伏身拍了小宫女一下:“你走吧,让本宫来。”
小宫女握着蒲扇,眼里有些迟疑。
“太妃,奴婢不敢。”她怯怯的说。
沈韵真含笑望着她:“你还怕本宫把你这锅药煎坏了不成?”
她倒不是担心这个,谁都知道宸妃沈氏是国医世家的千金,煎药自然不在话下。她只是担心一会儿皇帝醒来,看见是宸太妃在煎药,又该大发雷霆,说宫女们当差不用心了。
“太妃,”小宫女压低声音说道:“奴婢斗胆劝一句不该说的话,太妃以后还是不要常到这芦翎阁来了。”
沈韵真眉梢微微一颤,随即拉过那宫女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宫女轻声说:“眼下大齐四处都是战火,皇上病着又心情不好,每日都要找人出气。太妃是先皇的妃嫔,承元小皇子又是先皇的儿子。俗话说,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个当口,太妃躲还躲不开呢,怎么还往枪口上撞?”
一抹笑意渐渐蔓延开来,自景霈去世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谁说过这样赤诚的心里话了。
连小宫女都害怕皇帝会拿承元撒气,可见南影霖的火气已经达到一触即发的程度。能把南影霖刺激成这样,想必是与吕国谈判不顺的缘故。
“这么说,吕国那边和谈无望了?”她问。
“是啊,”小宫女往殿内偷偷瞥了一眼,见南影霖还睡着,又继续说道:“现在真是内忧外患,晨起皇上把长信侯派来的人骂了一顿,又叫长信侯的公子过去,怪里怪气不知是什么意思。少侯爷不知说错了什么,皇上又叫人把他拖出去赏了一顿鞭子。”
“有这样的事?”
她凝眉,长信侯是老来得子,那位少侯爷自幼便被长信侯宠惯了,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白白挨了一顿打,心里岂能气顺?
“人呢?”她又问。
小宫女搔搔头,道:“听说皇上叫人把他抬回去修养了,就在侍卫们住的院子里,似乎伤得挺重,连太医都去了。”
沈韵真点一点头,对她道:“这事本宫知道了,往后这些话你再也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记住了吗?”
见小宫女点一点头,她便转身离了芦翎阁。
她抱了小吉子,叫太监引着去探望。她到时,院中还逗留着几位随扈的太医,叽叽咕咕讨论着少侯爷的伤势。
这几位太医是沈韵真从前在太医院的同僚,只不过不常碰见,属于点头问好的交情。见沈韵真进来,几个太医纷纷上前磕头:“微臣等参见宸太妃,参见吉子。”
“不必多礼了,本宫就是带吉子来看看少侯爷的伤情。”沈韵真一手抱了孩子,一手示意他们站起来。
沈韵真隔着窗子看了一眼,见那少侯爷正趴在榻上说胡话,房中一个太医指挥着几个太监替他的伤口消炎。
“太妃,这是微臣等人合计的药方,请太妃过目。”一个太医说着将一张药单递到沈韵真面前。
沈韵真略狐疑的看了他一眼,这东西原本不该她来过问的。但听几个太医不过是想让她来提提意见,她便大略看了看。
药单上写的不过是普通的清热化瘀的药,但不知怎的,在药单的末尾竟突兀的写着几味辛热的药品。
挨了鞭刑,再加上辛热的药物一发,伤势岂不要越发严重了?伤者体弱,这样的虎狼药他如何消受得起呢?轻则延缓伤愈,重则要人性命!
沈韵真凝眉望着他们:“这药是你们几个开的?”
递药单的太医便轻声道:“是微臣们体会皇上的意思开的。”
那太医故意把“皇上”两个字眼儿咬的重了些,随即又满脸无辜的望着沈韵真。
沈韵真滞了一会儿,又转头往向屋内。耳畔唯有呼呼的风声,时而又传来几句太医的耳语:“微臣等知道太妃是国医世家出身,经通药理,因而还请太妃指教一二,这副药,微臣等人该怎么开呢?”
她僵硬的抱着吉子,直到吉子的小手覆在她脸上,那双小手冰凉又潮湿。她望着他,只看到那孩子漆黑的瞳孔,他是那样专注的盯着她,就仿佛能把她看穿似的。
她轻轻咳了一声:“你们当差这么久,连怎么开药都不知道吗?”
她转头望向太医:“开什么药自然要以伤者的病情来定,若是非要取决于某一个人,那也只能取决于太医自己,医者仁心,怎么对伤者好,就该怎么开药。”
“是。”太医垂手,轻轻应了一声。
她又道:“少侯爷是长信侯的爱子,你们医好了少侯爷,在长信侯那儿自然是大功一件。长信侯是朝廷的中流砥柱,眼下又逢国难当头。你们太医做不了别的,难道这等小事也不能替长信侯分忧吗?”
沈韵真将那张药单后面几味药撕去,揉作一团。
她挑了帘子进去看他,轻轻呼了一声:“小舅舅。”
少侯爷已经看见一个女人走进来,直到沈韵真走到切近,他才看清来人是个妃嫔装扮。他听见沈韵真唤他一声“舅舅”,又见她怀中抱着他的儿子,大抵猜到来人是南景霈的宸妃沈氏。
“宸太妃,折煞微臣了。”他说。
这少侯爷是老来得子,年纪小,但辈分大,只不过两位皇帝都不曾叫他舅舅,他今日猛地听见这称呼,可不要惶恐吗?
“不算折煞,长信侯是景霈的外公,自然也是本宫的外公。所以,本宫称呼少侯爷一声小舅舅理所应当。”
沈韵真把小吉子放在他的床榻上,小孩子见到父亲,便眉开眼笑的爬过去扯他的头发。
少侯爷勉强抬起手去安抚孩子,又对沈韵真道:“太妃怎么来了?”
沈韵真面上有些悲慨:“听说小舅舅受了罚,本宫又怎么待得住呢?想起吉子也有很久没见过少侯爷了,特意抱来给侯爷见见。”
少侯爷看着自己的儿子,肉嘟嘟粉面团二似的小模样,便笑道:“允儿胖了,是太妃照顾的好。”
允儿是小吉子的名讳,因这孩子跟沈韵真是同辈,所以她身边的宫女太监们也都随着沈韵真称呼他的官讳“吉子”。
“皇上怎么突然对小舅舅下这样重的手?”她问:“莫不是小舅舅哪里得罪了皇上?不妨说给本宫听听,本宫也好给你们从中说和说和。”
她这一句句小舅舅,刹那间刺痛了他的心。论辈分,他是南影霖的小舅舅,今日挨了这一顿鞭子,虽是皇帝责打臣子,可也是外甥责打舅舅。传扬开来,自己岂不要沦为世人的笑柄?
“没,没什么,是微臣做事不当心。”他说。
沈韵真将吉子抱开,又安抚道:“小舅舅也不要太难过,皇上这些日子心情不好,也常拿宫女太监们出气的,想必是小舅舅今日撞在了他的气头儿上。等这阵子过去,皇上一定会来给小舅舅赔罪的。”
他也知道皇帝是在拿他出气,可这话一旦被别人说出来,那心里的滋味可就五味杂陈了。最难堪的事情无疑是被皇帝当做出气筒,偏偏还被人看在眼里。
他越发尴尬,叹了口气便转了话题:“听说宸太妃的皇子很聪明,颇有乃父遗风。”
沈韵真含笑道:“孩子还小,聪明不聪明倒也看不出来,只是乖巧罢了。依本宫看,还是吉子更为聪慧。”
他被这一番恭维说的很受用,便笑道:“太妃的皇子是先皇唯一的儿子,品性天资自然错不了。”
他说着,又饶有深意的补了一句:“允儿能得太妃的赏识是他的福气,将来等皇子承元继位,允儿也算能有个好前程。”
聪明人是不需要把话说的太明白的,沈韵真已然察觉到他话音儿里对承元的认可,或许,他自受了这一顿气,对南影霖的态度来了个惊天大逆转,从此把吉氏一族的命运压在承元身上了呢?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笑道:“小舅舅一口一个继位,好像承元果真能坐上大统一样。可本宫心里倒是惴惴不安,我们孤儿寡母,能活着就已经不易了,哪里还敢奢望别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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