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被局限在一方狭小空间里,只能看着睡在下铺的老爷爷,数着他脸上多出来的一道道皱纹,或是透过高高的玻璃窗,隔着鹅掌楸的枝桠看外面的蓝天,试图体会到外面的炎热与寒凉……
第一次,他觉出了人生的真实,却是在这样悲凉的境地下。
他时常凝望那扇横着的,只能向上推开三分之一的窗户出神,那是连接他与外部世界的唯一出口,那么高,那么狭窄。
透过厚厚窗框中镶嵌的那一小片玻璃,他看到窗外鹅掌楸树枝上生了许多幼嫩的四角形小叶片,渐渐地,这些叶片长大了,变成深绿色,又过了一段时间,叶片开始发黄、变红,慢慢失去了水分,从枝头飘落……
曾经习以为常的阳光、风、树叶、花草、山峦和湖泽是造物主多么慷慨的恩赐,俯拾即是的音乐、书籍、绘画、雕塑是对耳朵、眼睛和心灵多么奢侈的滋养。
被投进这间牢房的那一刻起,威廉就如同被绑附在一块巨石上沉入大海,一开始,幽深、漆黑而陌生海洋深处令他感到压抑窒息,期盼着有人会从上面垂下来一根绳子将自己拽上去,然而,随着在海底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腮和鳍慢慢长出来。
渐渐地,他对整座拘留所楼上楼下每一个地方都熟识起来,放风的大厅、厕所、电话亭、活动室和接见室……
不过,他最喜欢的地方不是活动室、图书室,更不是健身中心,而是这里的一个个厕所。
当然,他们小牢房里的单间厕所始终都是他的最爱,只有在那里,他才感觉到和从前那个理性、聪明的威廉独处是种什么感觉。
公共区域的厕所虽然是一排排的薄木板隔间,对他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这些厕所每周有专人负责清洁,不需要嫌疑犯们亲自打扫,而最令他满意的是,呆在那里的时候,不会经常听到台湾人在门口骂骂咧咧。
无需酷刑、寒冷和饥饿,仅仅是被关起来,就已是莫大的折磨,他还有那么多重要的,有意义的事情要做,然而,蓬勃的生命却被搁浅在了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这让他对之前读过的茨维格的《象棋》,以及描写犹太人在纳粹集中营心路历程的书有了切身的体会。
威廉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多了个爱口渴的毛病,从一两个小时就要对着洗手间的水龙头狂饮一番,变成了随时随地的口渴。
他熟悉拘留所每一角落的饮水处,他觉得这里的水要比学校的水甜,渐渐的,水之于他甚至变成了廉价的毒品,只有喝到肚子滚圆,心里才觉得充实慰藉。
有一天,当他蹚着沉重的镣铐走过一个个红色的电话亭子,走进活动室,站在健身房的大镜子前时,他看着镜中自己戴着镣铐的模样,已经不再觉得异样。
中央大草坪……
万里无云的晴空……
威廉闭上眼睛,脑子里的景象瞬间黑屏。
一行穿着白色长裙的少女从草坪那头迤逦走来……
西服正装的年轻绅士……
他开始猛烈地摇动着脑袋。
白色四方形搭帐篷……
农校长慈祥的笑脸……
他开始用手指关节不耐烦地敲击着双层床的三角铁支柱。
普林斯顿校园里那些哥特式的古老建筑……
哈佛大学的深夜灯火通明的图书馆……
手指上敲击声越来越重,他的指关节钻心地疼,然而,他却不敢睁开眼睛,怕脑海中的幕景又出现在眼前。
控制不住地要去想,强制性地抑制大脑不去想。
背离了原来的生命轨迹,他就宁可将那一点点念想也镇压、磨灭……
大脑的运转一点点迟缓下来,思考功能也在蜕化下降,然而,对周围事物的感知却正在变得敏锐。
墨西哥小哥近乎于耳语的祈祷,台湾人蠕动嘴唇轻声骂人,老爷爷腰疼时小声的*,都在他的耳鼓中被不断放大,仿佛要投射进他的灵魂和命运,震得他脑仁生疼……
一旦威廉的脑袋着了枕头,就是他灵魂得到短暂平静的时候,即便日上三竿,阳光透过狭窄的窗户直射到他头上,他也宁愿让那些顽皮的光斑在他眼皮上尽情嬉戏。并给自己找一万个理由,不愿意睁开眼睛。
他多希望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发现自己是从吕卡翁博士的课堂上醒来,一滴干涸的口水在唇角留下不明显的白色印迹,而拘留所里的一切只是他在春日里做了一个悠长而揪心的梦……
如果不是在课堂上,嘴角没有口水,他宁愿就这样继续睡下去……
***
回到自己的宿舍,白馨蕊终于可以卸下学长的面具。
今年的新生活动和去年如出一辙,组织者里原来那批担任主力的十二年级同学早已毕业,他们的位置被各个年级新成长起来的一批同学取代。
屋子里静寂无声,白馨蕊忽然感到一阵落寞。
她一把拉开书桌最下层的抽屉,一对黑漆漆的眼珠像做贼般的,在自己的单人间宿舍里画蛇添足地溜了一圈,才艰难地从抽屉最底层拿出那只蓝色的盒子。
她讨厌自己的这种行为,明明应该潇洒忘掉的,却仍然放不下。她犹豫着打开了盒盖,里面是一只被扣过来放置的水晶相框。
仿佛担心有人要将盒子里的东西从她手中抢走,她的手指头死死攥住盒子边沿,指节因用力过度,呈现出不自然的内凹状态。
她像个旧式小媳妇般谨小慎微地从盒子里取出镜框,搓气嘴唇吹了吹,又揪起衬衣袖角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镶嵌着施华洛世奇水晶的相框里,是她和威廉的照片,两个人的笑依旧那么灿烂无邪,那么好看。
关于威廉的回忆,一下子从大脑深处,某个被封印的区域里奔涌出来。白馨蕊如同置身于室内乐团狭小的练习室,交响乐的演奏到 了*乐章,整个房间都在万音齐发下震颤。
白馨蕊感到头痛欲裂。
她狠狠地闭上眼睛,紧皱眉头,眉心和鼻梁上嫩白的肌肤起了极为细碎的褶皱。
她亲手断送了照片上这个人的前程,毁掉了他的人生,而她到现在仍深爱着这个人。
从此之后,他们之间除了深深的恨意,再也不可能跟“爱”这个字扯上半毛钱关系。
在拘留所里的威廉一定恨不得拿刀子杀死自己,不过,自己就是个人渣,即便被杀了也没什么可惜。
她咬着牙,用两只手紧紧捏住水晶相框,仿佛要将它捏碎。
一滴眼清泪从她的左眼睛里滑落下来,滴在蓝色缎面裙子上,她惊得失手将相框跌落在地上。
什么?我竟然哭了?我竟然还会哭?仿佛哭是一项本不属于她的技能。
紧接着,右眼中又滚落下一颗大大的泪珠,没入蓝色裙子上的深暗水渍不一会儿就模糊不清了,仿佛两滴卑微的朝露落入无尽的海洋。
啪啪啪,有人急切地敲响了她宿舍的门,边敲边喊着:“斯黛拉,你在吗?”
白馨蕊用手掌去抹脸,不期然,看到手指和掌心满是水痕。
擦干眼泪,她望见满地水晶碎片中,绝丽少女和非凡少年仍执拗地朝她笑,这笑容看着刺心。
她用穿着细跟羊皮鞋的脚,将水晶碎片和照片踢到床下,暗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进来。”
声音未落,阿曼达上蹿下跳地冲进了门,胖维姬也紧随其后挤了进来,身后跟着傻白甜艾米。
“想好怎么玩了吗?”阿曼达涂着鲜艳唇膏的新月形大嘴上弯起一抹戏谑笑容,像极了《蝙蝠侠黑暗骑士》中的小丑。
白馨蕊垂下眼帘没说话,骄矜地将做着鲜红色水晶甲片的手托在腮上,自欺欺人地掩饰着脸上的落寞伤感,一排三个银亮亮的透骨耳钉在姨妈红色指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
“玩法倒是不少,就怕太普通的地方怕是镇不住那些小丫头!”艾米欢天喜地的样子显出十足的缺心眼儿。
阿曼达的目光落到地板上残留的水晶碎片上,嘴角挑了挑,故意将目光移开,继续说道:“你是昆丁毕业之前钦点的蓝色锡安隐修会五位大佬之一,而且还是唯一一个女生,你说话,他们肯定买账。我琢磨着隐秘一点儿才能玩得过瘾。想来想去,这种事情还得靠你。”
白馨蕊早已猜出了阿曼达的意图,语气冰冷地一口回绝:“我不想带她们去体育馆,谁知道这些新生嘴严不严,我还有四年才从A校毕业呢,可不想早早就让老师把秘密基地给封了。”
维姬看了看阿曼达,又看看艾米,无奈地提议道:“我们维多利亚楼也有个地下室,在女生宿舍楼里面玩儿也不错,便于清场,省得中途有男生过来捣乱。”
“这个楼不太好吧!这可不是咱们的主场,楼上楼下住的都是十二年级的大女孩,若是被她们发现,很可能去找劳伦告发!”艾米嘟起嘴巴,与其说是嫌这地方不够安全,不如说是嫌弃这里的舞台不够大。
“对呀,那个六亲不认的劳伦要是在咱们玩到一半的时候过来搅局,岂不是扫了大家的兴?!” 为了表明事态的严重性,阿曼达那两道生动活泼的细眉,又在她那过于宽大的额头上不消停地上下翻飞了一阵,半天才安然无恙地落回到眼皮上方。
“不!没有紧急的事,我不想和凯文打交道。”白馨蕊恹恹的,懒得和这几个白痴多啰嗦。
“只要你点头就行,这种跑腿的事怎能劳你大驾?哎呀,拜托了。”好不容易等到白馨蕊开口,维姬早已兴奋地手舞足蹈。
“还是湖畔木屋吧。这是我的底限。”被三个女孩纠缠得不耐烦,白馨蕊只得作出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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