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揽雾,碧水缠城。接连三日赶路,季梧桐落在锦山城外。
不同于万朗城的巍峨壮丽,锦山城坐落在一片青山绿水中。
田埂错落,房屋散布,街头巷尾有孩童嬉闹,亦有叫卖声此起彼伏。
看万朗城,是看繁华与穷苦的纠缠。看锦山城,是人间烟火和仙山神水的交融。
三步一间瓦房,五步一处酒肆,十步往外,是高门大户,绝无城区之分。
站在城外的季梧桐打量了好一会,这里没有巍峨的城墙,多是哨塔与兵楼。
过了城外围的卡口,便算是进城了。
穿过熙攘的大街,季梧桐停在一处篱笆小院外,院门上贴着红纸一张,上面字迹洒脱又不失秀气。写着‘无问楼’三字。
在万朗城时,是张善友将自己带回到无问楼,季梧桐总觉得礼数上有所缺漏。
于是,今日刚刚进到这锦山城中,自己的第一件事便是来拜会这锦山城中无问楼的掌事。
只是这里的无问楼的与万朗城的比起来的却是天壤之别。
张善友那里奢华喧嚣,这里是朴素安静。这篱笆小院中,还传来一阵阵孩童的背书声。
季梧桐在门口顿了半天也没有敲门,只是安静的站在门边上,静静的等待着背书声散去。
想来这也是一位如同莫清平一般的先生,肯定不喜欢在授课时被人打扰。
太阳缓缓踩在西边的山顶上,院内的背书声也渐渐落下。
木门吱呀一身被一群孩童推开,孩子们看了几眼身穿长袍的季梧桐,叽叽喳喳的往远处跑去。
季梧桐打眼一瞧便知道,这都是穷人家的孩子。
他们衣服上的补丁虽多,但也是被精心缝制过的。
轻轻叩响木门,季梧桐在门外耐心而待。不过片刻,院内那人声音有些沙哑,缓缓道了一声:
“进。”
抬脚走进院子,院内两个枣树左右而立,中间是高高低低用石板搭成的桌子。
那应声的男子一袭灰色长袍,长袍的袖边和领口有许多长短不一的线头,看样子磨损的时间久了。
透过领口和袖口,依稀能看到下面是无问楼的红纹黑边长袍。
坐在青石板前的男子也没抬头,左手是一本泛黄的旧书,右手是一块白饼。
男子翻看着书页频频点头,想来是正看到精彩之处,大喝几声‘好’后,激动之余连手上那块白饼都掉在了地上。
男子大笑几声,恋恋不舍的将目光从书页上挪开,又赶忙将地上的饼子捡了起来。
使劲吹了吹饼上的尘土,一口叼在嘴里。意犹未尽时刚想埋头,这才忽然想起来院里还站着一位。
男子上下打量了半天,好像是刚想到什么一般,开口道:
“嘶…季…季梧桐对吧?我是何桀,是这锦山城无问楼的掌事!”
何桀猛的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哈哈大笑几声,拉住季梧桐的胳膊,两人便坐在了这石板桌前。
“我这可比不了张善友那。”
何桀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半块白饼,尴尬的笑笑,给季梧桐倒上一杯清水,三两口将那白饼塞进嘴里。
“书上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填饱肚子的何桀将自己那本书揣进怀里,从屋里端出一盘麻花来。
“书上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何桀说着将麻花放在季梧桐面前,自己也拿了一根。
不晓得这盘麻花放了多久,何桀咬了两三口,差点没将这坚如磐石麻花咬碎。
季梧桐抵不过何桀的盛情款待,只好将麻花拿起,就当是练练自己的牙口。
这一幕倘若让那穿金戴银,锦衣玉食的张善友看见,怕是恨不得要将穷酸二字刻在这何桀脸上。
“何掌事。在下初来锦山城,也并未带礼物。不如就劳烦何掌事找个安静些的食肆,还望先生赏脸,用上一餐,万不要拒绝。”
一个麻花下肚,季梧桐揉了揉发酸的腮帮。
锦山城的无问楼有多穷,这麻花就有多硬。几口清水下肚,季梧桐这才舒服了些。
何桀顿了半天,也不好再推脱拒绝。虽说自己穷苦清贫惯了,但也不能让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陪着自己嚼硌牙物来填饱肚子。
何桀平日里也不去那些饕鬄奢华之地,倒是不远处有家小摊不错。
两人推门而出,往街上走去。季梧桐这才瞧见何桀这身青衫上也打了不少补丁。
来到摊前,一股股香辣直冲鼻头却不呛人,蜀州佳肴以辣而闻名。
“老四,你这面可是又涨价了!”
何桀望着挂在墙上的菜牌眉头紧锁,半天也没点上一道菜。
“嘿,咱们的何大先生,这年头山精妖兽横行嘞,它是个物件就得涨价不是嘛。”
一把尖椒下锅,掌柜的面前顿时白烟四起,香辣扑面而来。
“那…那就两碗挂水面,油辣子多些。再来上…再来一盘醋腌青椒。”
何桀话音刚落,便忙拿起桌上的筷子递给了季梧桐,转头往一边望去,是怕被季梧桐看到自己点的是最便宜的面和菜。
这顿饭何桀没打算让季梧桐掏银子。穷是真的,但还没穷到让客人自掏腰包。
接过筷子的季梧桐笑了笑,也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穷人的窘迫看不得,就如同富人的面子丢不得。
“不是我说咱们这位先生,这位小哥看着面生,好歹也是客人,待客之道可不能这般寒酸。”
摊子的掌柜亲自将两碗面放在桌上,除了何桀刚才点的,还送上了一小盘油滋滋的腊肉。
“呔!你个伙夫知道什么?我们刚才吃过了,只是来你这里打打牙祭!书上说的好,简食!简食!重在养精神气!”
何桀面色涨红,看了眼桌上那盘腊肉,额头青筋暴起,就要与这位掌柜的理论一番。
“好…简食…简食嘞!”
掌柜的不慌不忙的回到灶台钱,嘿嘿一笑,没有想和何桀争执的意思。
“何大先生,我可是听说陇州万朗城的无问楼气派的很呐!怎么你这无问楼一幅落魄样?”
来往食客众多,这一问颇有些调侃的意味,让何桀面色更加红了些。
“胡说!胡说!说来你们也不懂!我有藏书万卷!典籍千册!何来落魄?”
何桀左右环顾,周遭的笑声更大了些,摇了摇头,让季梧桐别管这些笑声,只管吃面。
“我还听说那江州的无问楼全是美娇娥,只要银子够,便可度春宵嘿!可不像咱这,穷酸的连狗都不去闻上一闻。”
食客们并没有停止对无问楼的讨论,何桀将筷子塞进咯吱窝使劲蹭了蹭了,头也不抬的呼噜那碗清汤面。
“听说云州无问楼也是个奢华之地,有良田千亩,酒窖百座。那般富裕,也应当接济接济咱们这位穷先生。”
在这般欢声笑语中,食客们面前是热气腾腾,火辣朝天的佳肴,一筷子送到嘴里那叫一个畅快。
“你们懂个屁嘞!书上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什么美娇娥,富裕地!都是些俗气的东西,快些吃自己的饭!别脏了我这听圣贤书的耳朵!”
何桀丢下碗筷,碗底清晰可见,那一小盘腊肉也被吃的干净。
季梧桐也是识趣得很,几嘴吃完了碗中的清汤寡水。
顾不上那阵阵笑侃,季梧桐掏出几块碎银子放在桌上,将何桀伸进怀里掏银子的手挡了回去。
结了账的两人有些狼狈的从面摊上逃离,像极了两个上不了台面的穷酸苦主。
“那张善友是个什么东西?肥头大耳的名利之徒!云州的陈浅墨更是烂泥一坨,酒色之徒!”
何桀走在前面,嘴里嘟声囔不断。还是那块巴掌大的小院好!还是那盘麻花比较香。
“楼主交代过,让你住在我那里。”
何桀先是将刚才的食客一顿怒骂,又是将无问楼另外两位掌事一顿猛批。
消了气后,这才缓缓转过身来,让季梧桐随他回去。
季梧桐也没有推辞,何桀的小院虽然简陋些,倒也清净。最重要的是,这是红鸢的安排。
“书上说,不吃饭则饥,不读书则愚。既然填饱了肚子,那就该好好读上一夜书。”
回到小院,消了气的何桀笑盈盈的推开门,只留下季梧桐愣在原地。
原是何桀那句‘藏书万卷,典籍千册’并不是一时羞愧之下说出来妄语。
这三间草屋相互贯通,以墙做柜。墙上是数不清的典籍书册,直通屋顶。
屋内一卷卷书籍垂钓而下,遍布满屋。
何桀笑了笑,示意季梧桐进屋。季梧桐哪里见过这场面。
墙上是书,屋顶上是书,就连地上也铺满了书籍。
季梧桐看了半天,靠在门板上将自己脚底的泥用石子刮了刮,才敢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
“书上说,立生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不知道你读了些什么书?”
何桀轻轻将脚底的书收拾在一边,地上一块蒲团才显露于眼前。
“我…我在学堂里念过些…”
季梧桐说话有些磕巴。
何桀身上的书生气和莫清平全然不同。莫清平以为学识在天下,何桀以为学识在书中。
何桀在这方书本盖起来的茅草屋里像是变戏法一般,一本本书籍下藏的是桌椅,是蒲团,是木床。
“也好,也好!书上说人间苦事识字始,我倒觉得人间幸事识字始。”
何桀哈哈一笑,从手边拿起一本书来,并没有因为季梧桐读书少而说教一番。
一根烛火映照两人,也映照万本书籍。只听得见两股呼吸,听不到窗外之事。
“啪嗒”一声,季梧桐挎包中的的玉牌掉在书堆里,犹如一声巨响。
何桀本是没有抬头,被玉牌的光亮晃到,才抬眼看到季梧桐的手上。
“这玉牌…”
看到玉牌的刹那,何桀浑身一震,也不顾自己身边的书册,嗖的站了起来。
“呃…不好意思何先生。不小心…”
季梧桐手中的玉牌还没有放回挎包中。
何桀突如其来的起身,让季梧桐以为是打扰到了何桀看书,有些不好意思。
“张善友难道没告诉你…这玉牌…”
何桀紧盯着玉牌欲言又止,全然没有了刚才那份在书中遨游的自在。
“没有。先生有何高见?”
季梧桐晃了晃手中的玉牌,何桀的眼神也跟着玉牌晃了晃。
“算了…书上说不知者无罪,尽知者受累。你快些收起来吧。”
何桀看上去松了一口气,直到季梧桐将玉牌装进挎包里,才踏实的坐了下来。只是看上去已无心阅书。
“先生不是修仙之人?”
季梧桐瞧何桀不再看书,轻轻问着。
从见到何桀到现在,季梧桐从何桀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丝仙力的加持,甚是奇怪。
“你们那也叫仙力?一股子血腥味草腥味!和我这股子墨香不一样!”
何桀一个白眼飞向屋顶。季梧桐点了点头,这话倒也不错。
季梧桐看着何桀身上这件旧的不能再旧的大褂,继续问到:
“先生既然开堂授课,为何不收学费?”
何桀轻哼一声道:“书上说,书香之地,容不下铜臭味!我和张善友铜钱做骨,金银做皮的人可不是一类。”
提起张善友,何桀不免又将那几位同为无问楼的掌事一顿怒骂。
季梧桐轻笑,静静的听着何桀对同门的评述。
空闲之余,季梧桐吸了吸鼻子。铜臭味没闻到,醋酸味倒是有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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