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沈仲伦三个字,男孩子有些讶异,这沈仲伦乃是吴兴沈氏之后,其祖父也曾担任过南梁的左民尚书,父亲也曾与陈武帝陈霸先交好,不过陈朝建立之后,沈家也逐渐有没落之势。
沈仲伦年轻时也有“美风仪,博涉经史,有识鉴”之美称,早年的时候还曾写一封《劝进笺》,劝谏梁武帝惩治奢靡之风,启用寒门子弟,按理说,以寒门之身份代梁称帝后的陈氏王朝应该更能让他施展报复,但此人不知因何原因辞去了新帝所给的吏部尚书之职,只留了个县候的爵位如今赋闲在家。
“卿哥哥为何要见此人?”男孩子问,旋即又作罢,“算了,卿哥哥不论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道理,凤凰听着就是了。不过这沈仲伦现居住在何处,凤凰可能还要去打听打听。”
萧陌玉点头。
马车驶进建康城。
两人寻了一家酒肆稍作小憩,凤凰便去出去打探消息了,独留萧陌玉一人独自坐于窗前等待,因是临窗的位置,萧陌玉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街道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四处可见牛车慢悠悠的走动,牛车上所乘坐的大都是一些身着白伫衣的士子郎君,个个手持玉如意或是摇着一把羽扇,谈笑风声,好不风流。
围观的人群中时时传来声声喝彩,其呐喊声中无不流露着对这些郎君们的仰慕倾羡。
自魏晋以来,民风开放,但凡士族大儒都讲究一个“直抒胸臆,旷达为志”,姑子们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恪守礼教,主张独立特行,情感外露,对于美貌郎君们的追求也便成了一种时代风尚。
曾几何时,她也与同族的姐妹们一起驾车周游,每每出行,必遭众人围堵,寸步难行,享受着万人瞩目的荣耀,那是世族高贵的身份给予她的荣耀,不过现在……
萧陌玉很快便收回了视线,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便在此时,耳畔突地传来一阵争吵喧闹:
“一个靠着塌上献媚之功夫得到今天地位的人,也值得你们这般赞扬称颂?”一个郎君说道。
“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那韩蛮子不过是个卖草鞋织履的庶民,身份卑微连寒门都算不上,若不是凭着一张脸俘获了文帝的芳心,如何能得到今日的地位?也只有你们这些人会将其视为榜样?”
萧陌玉寻声望去,就见不远处好几位郎君聚在一起煮酒清谈,这个时代,品评人物是时代的潮流,“识鉴”是一种本事,而这几个郎君却似乎因为对某个人物的评价而起了争论。
萧陌玉摇头不作理会,这时,听到又一个声音接道:“不管韩将军是如何走到今天这地位,他生前礼贤下士,忠心为国,于战场上英勇杀敌,又岂是一般人可以轻视比拟,有所谓,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既然人已逝,诸君又何必造此下作之言诋毁他人呢?”
这声音不同于其他人的焦燥,而是带着一种明月流辉般的清澈,好似一下子便洗涤了茶肆之中的喧闹与焦灼之气。
“哟,是萧郎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茶肆里的众人便齐齐的将脑袋朝同一个方向转去,就见那说话的竟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郎君,与其他士子们不同,这少年身着一袭纯青色的乌衣,肤色苍白如玉,眸光含情,既有明月松间照的清朗,又有清泉石上流的纯澈,身上全无一饰物,却给人一种“缜密以栗,温润而泽”的清隽秀逸。
这样的气质和长相无疑完美的符合了当下南士对于病态美的追求,然而,也许只有萧陌玉能看出,这少年俊美的外表下已然是强撑到极致的身体。
这少年恐怕是命不久矣!
而事实上,在原主的记忆中,这少年也的确只活到了二十岁弱冠之龄便病逝,也是自这少年病逝之后,原主在萧家的处境更是举步维艰。
萧家的嫡长孙萧显,是唯一一位曾经给过原主温暖的人。
正想着时,耳畔又传来一句:“萧氏显郎,怎么今日还有空到这里来凑热闹,不是听说你家里有位小娘子因为韩将军之死,都已经得了相思之疾了么?”
那被称之为萧氏显郎的少年似乎并不在意话中的讽刺,只回了句:“家中私事,怎可随意传出来作为他人谈资的笑料,若真是相思之疾,也就不会让朱家郎君所知道了,朱四郎君怎地比我还清楚,我萧家有位小娘子得了相思之疾,莫非是我萧家的人告诉你的?”
这话也是变向的讽刺他随意编排谣言诋毁他人了,当下四周的目光都向那姓朱的郎君望了过去,无不透露着鄙夷,那姓朱的郎君脸色亦是刷地一下铁青,旋即又变得苍白。
“你们这是看什么?我也不过是随便问问罢了。”说罢,那朱四郎长袖一挥,便带着几个随从匆匆朝茶肆之外奔了去,临走之时还嘀咕了一句,“装什么装,也不过是个萧家一个不受宠的弃子罢了,当真以为自己文采风流,就可占据这建康城第一俊彦的名声?”
萧显依然浑不在意,招呼身后的小厮就要离去。
这时,陡地传来一个男孩子的声音问道:“等等,萧氏显郎,你是兰陵萧氏之人么?”
问话的正是去而复返的凤凰。
少年立即命小厮将轮椅顿住,目光也向着凤凰所在的方向望去。
“正是,敢问这位小郎,有何贵干?”萧显礼貌的问道。
凤凰正要回答,却被萧陌玉抢先道:“久闻建康萧郎之名,舍弟不过是慕君名声,打声招呼罢了。”
凤凰愕然,正要说什么时,周边竟响起了一片讥讽之声。
“原来竟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想要攀附萧家的人!”
萧家毕竟是名门贵族,虽然现在已经落没,但也依然有不少寒门士子想借机攀附,以求得举荐入仕的机会。
但这种攀附的行为往往会更令这些士族子弟所看不起。
就在众人等着看好戏的目光注视中,没想到萧显脸上没有半分愠怒,竟还朝着萧陌玉微笑着点了点头,便命随从推动轮椅而去。
待那萧显走远后,凤凰便忍不住问:“卿哥哥,刚才你为何不让我跟他说清楚,你也好与萧家之人相认啊。”
萧陌玉摇头:“你刚才也看到了,不过是打声招呼,我们也会遭到他人的鄙夷,可见这南人的士族等级观念比北方更甚,我们若是贸然认亲,反而会适得其反,说得再多,他们也不会信。”
凤凰这才点头:“也是,那些士族重身份,从来不会将庶族寒门放在眼里,更不会贸然接纳一个陌生人为家族子弟。”
这个年代的人犹为看重姓氏与纯正的血统,哪怕你身居高位,没有一个高贵的姓氏,你也只能算是寒门,而冒充士族之姓者,更是连人头都不保。
“那怎么办?”凤凰有些着急起来,旋即又想到什么,“不过,卿哥哥,姑母不是给你留有信物吗?她说,你凭那些可以回萧家认亲的。”
提到那些信物,萧陌玉沉默了一下,方摇头道:“光有信物还不行,其一,我们并不知道我母亲为何会离开萧家而去了北齐之地,其二,我还不知道我父亲是谁,而我母亲又为何只带着我一人生活而从未提及父亲,其三,萧家的人对我母亲的看法又如何?他们又是否真的会认我这个外孙女?”
萧陌玉说到此处,凤凰亦沉默下来。
“说的也是,但也不能因为这些原因,卿哥哥就不回萧家了吧?”
看到男孩子脸上的沮丧,萧陌玉笑了笑,牵起他的手朝酒肆之外走去。
“回肯定是要回的,只是不是现在。”低语喃喃了一声,萧陌玉问,“凤凰,你可有打听到沈仲伦的居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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