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都是主动离开的那一方,她的骄傲不允许她成为被留下的那个。
花洛城是一个不擅长表现内心渴望的人。这可能和她从小的生活环境有关系,但是恰恰是这样的人,一旦有了渴望便会偏执的执着。在长平“死”的时候,花洛城对人世间的渴望应该就已经开始了;在进入银杏林子的时候,花洛城对人世间的认识便慢慢具体起来;在碰到严浩南之后,她对人世间的偏执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在她决定化身歌姬出使夜冥那一刻开始,她便想得很透彻。固然她一早就明白母后在万难走投无路之下狠下心派自己作为东陵的细作,是多么的不忍心,但是作为一个公主她别无选择,这是她父亲留下的江山,她自出生便受万民供养。当初是她应得的,现在也是她应还的,与他人无关。
即使不答应,强行留在那个皇宫内,她又能活多久?母后又能护她多久?还不如出宫,不叫母后再为难。而且至少...她有机会去看看宫外的人世间。
即使是现在她也不后悔自己曾经的选择。她见过了人世间,还邂逅了心上人。如今她有了念想,等到战争结束,就带她的心上人,去她的人世间。银杏林间,小屋一座,做世间最普通的恩爱夫妻。
次日,严浩南被派往前线。
东陵和夜冥压抑了两年的战事还是爆发了。东陵毫无意外地占了先机,这里面自然有花洛城的一份子功劳。
花洛城再见到严浩南是在墨占庭的二十八岁生辰上,又是银杏金黄的时节,这一年不同于过去的大肆操办,墨占庭只是与大臣们吃了一顿饭,像是家宴。这家宴之上自然少不了已经升为贵妃的花洛城,作为众大臣的眼中钉,她依旧十分配合的高调嚣张。朱墨对她的宠爱三年如一日,甚至说是只增不减,她如今怀有身孕已经五个月了。
严浩南在这个时候回来,不是为了祝寿而是为了战事。作为战事吃紧的这一年,他的出现让大臣们诚惶诚恐,东陵亦夜冥的战事越来越激烈,即使是严浩南亲临上阵,局势也开始倒向了东陵那边。单膝跪在殿上的严浩南脸上有些劳累沧桑,花洛城在一边自顾自地倒酒。
墨占庭一把端起花洛城的酒杯,一饮而尽。握拳轻咳了几声,对上花洛城有些无辜的眼神,眼神里满是宠溺“怎的这般不注意,不是说好了少喝酒准备要孩子么?忘了?”跪在大殿上的严浩南听到“孩子”这两个字,双手轻微的抖了起来,浑身满是悲伤。花洛城没有说话,不着痕迹看了眼跪在大殿的严浩南,被严浩南周围低沉的空气刺痛了眼睛。
墨占庭自然是注意到了花洛城的视线。在严浩南开口说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突然露出难得的爽朗笑容道:“浩南,你自小与朕情同手足,如今又为朕镇守边关,这夜冥江山有你严家可谓是朕的幸运。”
严浩南微微一愣,张了张口,像是不知道该接什么好。
“浩南,朕记得,你应该是比朕小两岁吧!”“臣...”“你这年纪还未娶亲,是你姐姐疏忽也是朕的疏忽啊。”朱墨的语气亲昵中带着微微的歉意和责怪,看了看一边的严雅宁。
严雅宁识相开口,温柔地说:“皇上早就与我商议给你定了一门亲事,这次召你回来,一来是……”
严浩南与花洛城在这个时候突然对视了一眼又迅速避开,严浩南道:“戍边战事未平,国未平,末将不敢娶亲。”严浩南的话掷地有声,说得相当恳切。
墨占庭似笑非笑的勾起唇角,把杯子放在桌子上。诸位大臣们赶紧祝贺严浩南的婚事。皇后看了看花洛城,冲她笑了笑。如果她不是严氏一族的人,那眼下将是严雅宁扳倒花洛城最好的时机。但是她做不到,她爱她的弟弟,爱着整个家族。在她看来花洛城死不足惜,但弟弟不行,除掉花洛城万万不能牵扯到自己的弟弟。
这殿上的每一个人的每一步都在花洛城的意料之中。只是,明明知道,但在听到严浩南的婚事时她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难受起来。
墨占庭的生辰过后,他与严浩南在书房密谈了一整晚,那次战斗中的作战计划和边关防御图被提前泄露,因此墨占庭下令排查消息经手的所有人,连一直陪伴在侧的花洛城也回避了,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第二日落日时分,洛城花端着一碗刚刚炖好的冰糖雪梨往墨占庭的书房走去,在拐角处遇到了满脸倦容的严浩南。严浩南见了她,神色微变,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单膝跪下行礼道:“洛妃安。”他身后跟着两排士兵,还有笑呵呵的王总管。
这一次花洛城没有低下头去看他,她的目光掠过红木柱子,看着西边的太阳,那太阳正好落到檐下铜铃的位置,那轮红色中央的铜铃微微晃悠着。发出沉闷的声响。花洛城笑了笑,声音里满是落寞:“严将军,外头有些冷,多保重。”
严浩南抬起头来,没有惊讶,眼神中充满了距离和冷漠:“洛贵妃多保重,臣告退。”说完起身离开,花洛城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以墨占庭的聪明,很有可能已经猜到了,就算他只是怀疑,她怕也是凶多吉少。何况那男人生性多疑,又有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的狠厉。她不知道自己跨入那书房后,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少,所以她想再看一看严浩南,只可惜这一次严浩南没有转身,很快这将军的背影就消失在了长廊的拐角处。
这一刻,花洛城嘴角的笑第一次带上了微微的苦意。她第一次有些埋怨这个老实的男人。知不知道这许是她同他的最后一次对话,他竟真只留给她的一个背影。花洛城有些无力地靠在墙上,抬头看着那轮红得发黑的太阳,突然冲着王总管和善地笑了。花洛城知道自己踏进了御书房之后十有八九会死,所以她对王总管的笑是发自真心的。那个时候无论谁站在她面前,她都会那么善意地笑。那笑有些落寞,有些凄凉,但更多的是一种自嘲。她第一次悲哀地意识到,皇宫是她与生俱来的牢笼,她所向往的人世间,不过仅仅是她的幻想,与她...此生无缘。
墨占庭的书案上搁着一瓶跌打药膏,之所以花洛城第一眼就认定那瓶子里装着的是药膏而非其他的东西,是因为那正是花洛城这些年一直浑水摸鱼暗度陈仓送给严浩南的东西。这些年花洛城经常会趁着皇后给自家弟弟送东西的时候,买通信差捎些自制的跌打药膏。她明明晓得那些信差们并不会如他们所承诺的那样保守机密,她甚至能准确地猜出这些人背后真正站的那些人,却仍旧让他们去送。她想给他送药,出自作为一个细作的动机,也出自一个女人的真心。
她爱着他,以一个细作的身份。不为有所图,只为真心。
花洛城已经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意外的是,墨占庭依旧毫不犹豫地吃了她的炖品,依旧温柔地与她打趣。他是个聪明人,花洛城一直晓得,所以判断墨占庭的一切照旧一定是装的,他还让自己活着,无非是为了得到更多的东西。
若是墨占庭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若是墨占庭拿到了她通风报信的证据……
花洛城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花洛城回到自己宫中,已是漫天繁星。她在书房中体会了一把九死一生,出来时后背已经湿了一片。夜风一吹,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一种孤寂突然涌上心头。这些年,她真的是应得上“孤家寡人”四个字。对东陵来说,她是一个有利用价值的存在,正是因为这样的存在让她觉着分外凄凉;而夜冥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不希望她早点死,如今他们的愿望终于快实现了。
然而花洛城就是花洛城,若是换作人世间的普通女子,此时此刻恐怕不是痛哭流涕就是自怨自艾,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以后,终于发现这些年,她心里一直住着那个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为自己赌一把:她要带严浩南走,去他们的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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