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张建强模仿着父亲,笨拙的拿着秧苗学着插秧,却往往被父亲教训,说不要把秧苗插的这么密。累了,就坐在田坎上,用满是泥水的手擦汗,弄的满脸脏兮兮的。父亲看到了,一直板着的脸竟也展露笑颜。清风拂过,父子两个人莫名的大笑起来,干活仿佛也更有劲了。
夏天,满是浮萍的水田中,小苗已经长到了膝盖处。张建强会叫上大自己两岁的张国忠去田里捉青蛙,然后双手捂着滑腻的它们,将其放到装着河蟹的水桶中,看着笨拙河蟹的大钳子一下子夹住灵活游动的青蛙,然后吐着气泡,慢慢把青蛙吃掉。两个人,就在这样的午后,乐呵呵的看一下午,不知不觉间,靠着掉灰的老屋外墙,打起了瞌睡。醒来后满身脏灰的两个人,被各自的家人扭扯着耳朵拉去洗澡。
秋天,水稻金黄,水田也干硬起来。父亲给了张建强一把镰刀,招呼他一起割水稻去。真累啊,他们怎么会那么快呢?张建强看着不一会就割了一大片的父亲,暗自羡慕。割好的水稻堆在一起,被一把一把的拿到旁边的打稻机上。张国忠用力的踩着踏板,打稻滚轮转的飞快。张建强笑着拿起一把水稻放到滚轮上,结果被一片打飞迎面飞来的谷粒砸的脸疼。张国忠大笑起来,说你真笨,稻子放反了,过来我这边打。然后两个人一起踩着踏板,打稻滚轮转的更快,谷粒散落,堆叠起一人多高,那是珍贵的粮食。
冬天,好冷,但两个孩子最是喜欢这个季节。一群人在铺满大雪的田地里奔跑,堆雪人,打雪仗,扔着摔炮,噼里啪啦的就过年了。是啊,过年了,终于可以吃到猪肉了。那只猪养了一年了,该是很肥了吧。
张国忠叫上张建强,来到那片猪圈。两个人会争执起来,谁家养的猪大,谁家养的猪肥,然后各自看着自家那只圆滚滚,晃动着耳朵,拿屁股对着自己的猪,流着口水。
猪圈,臭烘烘的,两个孩子却很喜欢待在这里,特别是在快过年的时候。
大雪纷飞,雪花飘落猪圈棚顶,厚厚的一层雪毯,为两个孩子简单的梦想保暖。
村口还有座老桥,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在那儿,联通村外和村子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桥下的水冰冰凉凉的,每到夏天,张建强和张国忠就喜欢和一群孩子光着屁股泡在水里,时不时到岸边的石子滩翻着石块找河蟹,吓得小姑娘们捂着眼睛跑开一会,然后又跑回来对着男孩子们好奇地指指点点。
也有不好的事。
听说好多年前的某天,村子里有个老人从桥头跌落,头砸在被冻得硬邦邦的水面。雪下的那么大,掩住老人的身体,老人昏迷多日,没人发现,死了。
……
往往繁重的往事,都是简单的结局。
长大后张建强去当了兵,两年后回到了村子,却没能回家。
家里的田地被卖掉后改成了化粪池。
旁边的猪圈被拆掉后建起了大祠堂。
村口的老桥被砸碎后混进了水泥路。
老家,老房子,没了。
父母死后,那就不是家了,只是一栋占地方的老房子,强拆了就强拆了吧。
可田地呢?它养了我们那么多年,最后竟然让它去消化我们污秽的排泄物?
那猪圈呢?臭烘烘的棚子里,有过多少孩子们的渴望,最后被几座泥塑来镇压?
老桥没了,或许是件好事,以后就不会有人从桥上掉下去了,是吧?呵呵……
张建强不敢信,也不甘心。
张志,陈清,张钟国。
你们凭什么毫不过问,就杀掉从前的回忆!
你们凭什么肆无忌惮,就抹掉我们的家乡!
我,我真的,真的想回家……
“建强,你为什么这么傻啊。”镜头前的张国忠哭成了泪人,“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固执,那么念旧啊!”
徐萍轻叹了一口气,收回话筒,随后示意摄影师关掉摄像机。
她转过头,扫视这个村子。
雪后,一片纯白,一片祥和。
还有一股执念,一份思念。
视线尽头,那条崭新的水泥路转了个弯,延伸到徐萍看不到的远方。
旁边的小洋房外,有个老人费力的从屋里搬出一把破旧的摇椅,摆在门前的人造草地上,然后惬意的躺上去,点燃了一根烟夹在指间。
凶案现场的村民唧唧喳喳。
凶案现场的摇椅咿咿呀呀。
有些村子渐渐破败下去。
有些村子从此焕然一新。
那个摇椅上的老人在想着什么,看着这个雪后的村子时,会否有种熟悉的感动和亲切的心酸?
也只有在雪后,才如往一般,是吧……
“有些人走出去了,可也有些人回不了家了。”
指间的烟头掉落。
……
异国。
雪花是白色的。
雪花是红色的。
雪花是绿色的。
雪花是黄色的。
……
闹市街头,马路上人群熙熙攘攘。
街头一角,酒吧里有人孤孤单单。
窗边的位置上,有一个年轻的黄皮肤女孩独自坐着。
“Chan,不回家吗?”一个大胡子外国人拿着一个酒杯来到女孩身边,用不太标准的中国话问道,同时拿起女孩面前的酒瓶,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点,“不介意吧?”
女孩甜甜一笑,“Eric,行啊,中国话讲的越来越好了。”
“谢谢。”Eric拿起酒杯,和女孩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一口饮尽。
Chan看向窗外。
此时,一群外国人正围看着舞狮。鼓点抑扬顿挫,狮子们跟着鼓点,踩着几根高低不同的木桩,在木桩上灵活的跳动。
几只狮子仿佛在争着最高的那根木桩,鼓点越来越急促,争夺越来越激烈,看得人心惊胆战,却又不住的拍手叫好。
震耳的一声锣响后,一只狮子稳稳地立在了那根木桩的顶端。
那个人摘下了狮套,竟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小伙子。他的脸上挂着笑容,自豪的看着下面鼓掌叫好的人群。
“真厉害啊!”女孩轻轻鼓掌,鼻子却兀自有些发酸。
自己是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正宗的舞狮了啊。
Eric深深的看了Chan一眼,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走到窗边,看着狂欢的人群,“春节,真是热闹啊。那个神秘的国家,真让人神往。对了,Chan,你来到M国有七年了吧。”
“七年零十四天。”女孩也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慢慢的品着,“那天,我记得也是快过年的时候,看到爸爸妈妈在收拾行李,开心的以为是要到乡下的姥姥家过年……”
“不好意思,请问‘唠唠’是什么东西?”
“差点忘了,你是个外国人。”女孩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姥姥,就是妈妈的妈妈,grandmother,OK?”
“知道知道,学到了。”Eric摸摸胡子。
“呵呵。”Chan微微一笑,“讲到哪了……哦,去grandmother家过年……”女孩突然沉默了一会,然后继续说道,“没想到,是移民到了这里。”
“那你想家吗?我是说house,andfriends。”
Chan摇头。
“Why?”Eric很吃惊。
“我没有家了。”女孩淡淡的说。
Eric有些疑惑,但很快就想到一件事,Chan的父母在三年前过世了。
回国后,过世了。
女孩的眼角渗出泪水。
……
三年前,Chan的父母接到国内的电话,称Chan姥姥家的房子要被拆了。
老人苦苦哀求,拼死阻拦,最后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反抗,结果被机器碾进了土里。
破碎不堪,死无全尸。
Chan的父母火急火燎的赶回去,结果在开车到乡下的途中,不慎连车带人摔入路旁的河道中,困在车里,双双窒息身亡。
我为何不想回家?
因为我没有家了。
那块土地,有什么资格让我回去?
……
但我骗得了自己吗?
多年前,那小小的卧房一角,那大大的学校操场,那一个个交心的朋友,还有那一桌姥姥做的丰盛年夜饭。
和那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
但是他们都说啊,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好像说的很对啊。
他们说啊,外面的空气清新甜美,外面的月亮又大又圆。
他们说啊,我们这一辈子,凭什么要把自己奉献到一个繁重的任务中?直接去享受现成,不是很好嘛!
他们说啊,我们还应该去反对。
他们还说,工资什么时候给啊……
……
耳边的锣鼓声又响起,狮子们又开始舞动起来,曾几何时的家乡街头,也如此般盛况。
国外闹市街头,灯红酒绿,喜气洋洋。
他们比我们更爱这个节日,可我们又把自己丢在了何处?
“你在逃避。”Eric长叹了一口气,挥挥手道了个别,转身离开。
逃避?
逃避……
一条长龙飞过,是那个国家闪耀千年的图腾。
它辉煌过,也堕落过,被欺侮过。
有人趁它虚弱,攫取了滋养华夏人民千年的营养,挥刀狠狠斩断了延绵万里的筋脉。
这一刀,便是动摇根基自尊心的伤害。
百年后,它忍着未痊愈的伤痛,浴血重新飞腾而起,却承不住拿键盘行侠仗义之人的怀疑。
你何以这般懦弱?
你何以不复当年?
你何以给不了我想要的?
所以他们要走了,带着他们的家离开你这个家。
有人甚至还会再捅上一刀。
巨龙默默流泪:你又何以不给我时间?何以不给我力量?
我明明那么努力,那么努力……
你们回家,好吗?
……
茫茫大雪中,有许多人沉默着。
雪埋掉雪埋不掉的。
谁看到谁看不到的。
那半块红薯,那残破村庄,那广袤国土,都怀揣着一片家乡,在盼着某些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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