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罗巴英雄记

第四章 翩翩有使自西来

    
    却说赛戈莱纳在水洞中行将溺死之时,奋力一击,竟然击破了岩壁。原来此处已近山坡,岩壁甚薄,被赛戈莱纳一击而开,水流陡然有了宣泄之口,竟冲成一道飞瀑,从山崖半空喷流下来。赛戈莱纳已经被淹得头晕脑涨,被水流一激,双脚立之不稳,也随着激流涌出崖间裂隙。他在半空打了几转,听到耳边呼呼风响,还未及睁眼,整个人“砰”地一声重重落在了一蓬灌木丛上。
    过了半晌,赛戈莱纳这才勉强爬起来,只觉得四肢酸痛,心脏兀自咚咚跳个不停。刚才实在是凶险到了极点,亏得自己身负《箴言》神功,否则一线之差,他就在这山阿之中作了水底冤魂,再无第二人知。
    赛戈莱纳惊魂甫定,先简单地检查了一下身体,所幸只有几处擦伤,短剑、木杖与裹着《箴言》的野兔皮都在,不曾弄掉。他站起身来,举目望去,但见艳阳之下,四周群山高低不一,或茵或绿;远处一条大河波光粼粼,蜿蜒于山区之间,隐约可听见哗哗水声;脚下数个丘陵层叠如梯,坎坎递进,直至山巅,视野极其开阔。他不禁大喜,知道自己已经出了那绝谷,重回人世。
    赛戈莱纳心中狂喜,方才惊恐之情早抛之脑后,在山坡上忽而大叫大嚷,忽而泪如泉涌,连翻了几十个跟头,吓得周围树间小鸟扑扑簌簌全都飞走了。他简直不知该如是好,就盼有个人能过来跟他说说话。忽然他想到刚才在水洞里自己竟起了怀疑上帝之心,慌忙跪倒在地诚心祈祷,求主宽宥。
    折腾了大半天,赛戈莱纳方才累得躺在草丛里,找了些野果飞虫果腹。他嚼着脆香野果,往腰间不经意地一摸,突然一惊,连忙跪倒在地,把那个野兔皮缝的袋子解下来打开。这一打开不要紧,他登时面如死灰,四肢冰凉:原来这野兔皮虽然抹了一层油脂,毕竟不能防水,刚才那一通水淹,早已把里面羊皮卷泡了个透彻。他连忙把已经粘在一处的羊皮卷一页一页揭开,赫然发现里面的字迹已然被泡成了一团浆糊,漫陌难认。一代奇书《双蛇箴言》武典的原本,就此烟消云散,不复存矣。
    赛戈莱纳追悔莫及,但那种情况之下,却也没第二种办法带它出来。他心想,左右我已将此书背得滚瓜烂熟,到了苏恰瓦找到那人,当场给他默出一份,也算是完成了父亲的差事。他未经世事,只当此书是记载了些好功用的识字课本,淹了可惜,却不能真正体会其价值;倘若换了别人目睹《箴言》被毁,只怕早已捶胸顿足,如丧考妣了。赛戈莱纳把羊皮卷重新卷好依然揣在怀里,短剑别在腰间,挂了翠哨,自拄着木杖望大河而去。
    卡瓦纳修士曾对他说,倘若出谷的话,只消找到锡雷特河,溯流直上,即可到苏恰瓦。他牢记老师教诲,走了约摸半天,果然在大河的右岸看到一条浅浅的山路。他看了看日头辩准方向,循着这条路朝南而去。即使这条河不是锡雷特河,沿着路走总能碰到行人村落,便有了问路的地方。
    赛戈莱纳在谷中受修士教训良多,灌输了许多学问。不过这些学问全凭修士一张嘴说,赛戈莱纳却从未亲眼见过,只能自己想象。此番出谷入世,一想到诸多事情疑问都能得以印证,他就觉得胸中跃跃欲试,无限期待,一路走的十分欢畅。这里仍旧属于科德雷尼斯波山区,峰势连绵,有时行人不得不暂时放弃沿河而行,爬过数道山岭以后才能重新回到河畔。锡雷特河依岭而流,中途有数座瀑布,是以水路也是走不通的。
    赛戈莱纳翻过一道山梁,忽然听到远远的一阵喝叱声。他耳力极灵,立刻听出是数名男子在争吵,还隐约有金属相碰之声,好奇心立时大盛,当即伏低了身子,慢慢从草丛凑了过去。
    只见山路下坡处停着几匹马,有四名男子站在道路中间,三一相对。其中一名是个黑发年轻剑士,他身穿皮甲,手持一把侧带锯齿的精钢直剑,胸襟下还缀着一朵醒目的风铃花;另外三名男子都作同样打扮,半灰头巾裹头,身着前开式阿拉伯布袍,裤角肥大,每个人都攥着一把状如新月的弯刀。
    三人中最胖的那个貌似首领,用土耳其语冲年轻人喝道:“你这异教的小贼!竟然在半路刺杀苏丹的使者,莫非是活得不耐烦了么?”年轻人听不懂他们说甚么,只是晃晃钢剑,用摩尔多瓦语冷笑道:“我摩尔多瓦独立于世,人所共知。尔奥斯曼苏丹贪婪不足,竟起了觊觎之心,凡我苏恰瓦之民,人人得以诛之!”
    一个人对使者嘀嘀咕咕几句,想来是翻译。使者听完大为光火,怒道:“我奥斯曼土耳其有真主护佑,穆拉德陛下更是天命所归!连堂堂拜占庭都要在新月旗的利刃下颤抖,你们蕞尔小国,只算得一个屁!”
    年轻人听出不是好话,更不多言,高呼一声:“不维自立,毋宁一死!”挥剑砍去。使者见他来得的凶猛,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和两个护卫以弯刀相迎。
    刀剑相碰,铿锵作响。这年轻人剑法颇妙,一剑敌三刀,竟能堪堪平手。那使者三人也非是俗手,土耳其弯刀本是马上兵器,刃锋外拱,待得两马相错时便可划破敌人身体,此时被这三个人用作步战,威力却丝毫不减。
    年轻人初时还能斗得一个旗鼓相当,到了后来逐渐显出不支之势,全凭着一股血气支撑。反观使者三人精神抖擞,砍、划、钩、翻四大弯刀要诀使得令人眼花缭乱,招招往年轻人身上招呼。年轻人躲避不及,“嘶拉”一声,右手袖子被弯刀钩开,一时鲜血淋漓。
    使者哈哈大笑,口中絮絮叨叨,不知是祈祷还是骂人。年轻人强忍着痛楚,仍旧缠斗不休。赛戈莱纳一旁看出,这人绝非那三个使者的敌手,只是他的剑法中偶有灵光一闪,显出极高明的手段,逼得三名土耳其使者后退,这才维持了一个不败的局面。自绝谷开蒙以来,这是赛戈莱纳第一次见人动手,他觉得好奇,只盼这人再多支撑一时三刻,再施展几次那火龙见首不见尾的奇妙剑招。
    年轻人久斗不退,那使者首领也有些烦躁,唿哨一声。三人齐声大喊道:“安拉最伟大!”两人就地一滚,拿弯刀去斩他的脚踝,使者首领跃起数丈,从上到下凌厉劈来。年轻人反应极迅捷,立刻朝后退去。赛戈莱纳不由惊道:“不好!”他看出三个使者使的都是虚招,迫得敌人后退以后,立刻就会有极厉害的后招跟进。
    这是当年萨拉丁大帝麾下名将马利克阿迪勒所创的招数,名叫“真主之德”,取古兰经中“真主之德,泽被其广”之句,可由两人三人或四人合力并发,一经发动即如沙漠风暴,遮天蔽日,对手周身十步之内都是刀锋所及范围,避无可避。自阿尤布王朝以降,***世界的军兵无不修习此技,令欧洲军队大吃苦头。
    可惜年轻人听到赛戈莱纳警告为时已晚,三个使者招式根本未用老,就势利用弯刀的特性轻轻一翻,三道新月寒光一起斩向立足未稳的敌手。只听年轻人一声惨呼仰倒在地,胸前、小腹以及右腿各多了一道极深的刀口,血涌如泉。
    两个随从笑嘻嘻地停了手,那使者首领面色阴沉,冲赛戈莱纳藏身的草丛叫道:“哪位朋友,出来见见面吧!”原来他早听到了赛戈莱纳那一声低呼。
    赛戈莱纳从草丛里站了起来,大大出乎了使者首领的意料。他先前以为藏身之人是那年轻刺客的党羽,没料到却是个金发少年。这少年骨瘦如柴,四肢颀长,头发蓬乱如鸟巢,身上穿一件极不合身的破烂短褂,腰间悬着把短剑,手里还拄着根深色木杖,打扮的十分古怪。
    首领使者皱了皱眉头,以为他不过是一个路过的流浪儿,警惕之心大减。他转头吩咐两名手下道:“把那刺客的头斩下来,一并带去苏恰瓦,看他们谁还敢不从!”其中一人应了一声,揪起年轻人头发,拔刀就要去砍。他们骄横惯了,杀上个儿把人实在是稀松平常的小事,即便被人在一旁看到了,也毫不为意。
    忽然那金发少年开口说道:“天主有好生之德,何必伤了他的性命。”他说的是卡瓦纳修士惯挂在嘴边的劝诫之语,不过用的是希腊语。奥斯曼土耳其在巴尔干地区久有势力,这话使者们倒也是能听懂几分。
    当年卡瓦纳修士讲授地理时,曾给赛戈莱纳说过奥斯曼土耳其的渊源。奥斯曼土耳其人本居中亚,后为避蒙古人锋芒移居欧亚交汇出的安纳托利亚,籍着数百年不断侵袭,如今已经是个横跨欧、亚的大帝国,奉***为国教,势力遍及近东、巴尔干、黑海一带,无人敢擢其锋。他是罗马公教的人,叙述中自然对***国家带了几丝敌意与偏见,视其为事魔之国,无时无刻不意图染指欧罗巴,以致多少天主的忠贞信徒都埋骨近东。修士提醒赛戈莱纳他日见了土耳其人,万万小心。赛戈莱纳对上帝信仰坚定,也无形中对那些回教分子颇多怨憎。此地甫一见真正的土耳其人,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
    使者首领道:“这世间唯有一尊大神,违了他的意志,就要以血抵偿。”赛戈莱纳道:“马可福音曰:要爱惜每一滴人类的血。你年纪好大,竟然不知道么?”这两个人一个奉古兰经为圭臬,一个唯圣经字句是从,完全是鸡同鸭讲。
    一人道:“何必多说,把他也一并干掉就是。反正是个异教的小狗,多杀一个,安拉在天必也首肯。”首领使者懒得再跟赛戈莱纳啰嗦,点头同意。那人走上前去,拔刀要砍,赛戈莱纳初次对敌,有些害怕,下意识地用双掌在他胸前一推。只听“喀喇”一声,那人如断了线的风筝飞出数十步远,胸膛塌陷,眼见活不成了。
    这一下大大出了所有人预料。赛戈莱纳自从修习了《箴言》以来,在绝谷经常断木碎石,却从来没在人身上试过,最多与卡瓦纳修士口头印证一下,没想到这轻轻一推对人类竟然有如斯威力——他在水洞时连岩壁都可击破,人的肋骨又怎能硬过石头呢。
    首领使者和另外一个随从勃然变色,纷纷抽出弯刀,大叫大嚷扑将过来。赛戈莱纳倒提短剑,与他们乒乒乓乓斗了起来。
    这是赛戈莱纳初次与敌接战,心中兴奋与忐忑各占了一半。三个人交手七、八回合,首领使者觉得这少年虽然内力古怪,但剑法上实在高明不到哪里去,二十招内必可擒下。赛戈莱纳也作同感,这把短剑挥舞起来总不甚趁手,几次凭借着鬼魅身法才躲过敌人致命一击。他内力如火,但手底的招式差强人意,只因在绝谷之底时卡瓦纳修士动弹不得,于招法一道只能言传,难以身教,自然不好有成就。
    他打得有些气闷,索性忽然跳起,双腿连环朝两人踢去,趁对方攻势一滞时,把短剑远远丢开,改以肉掌对敌。首领使者见赛戈莱纳忽然弃械,以为对方已经放弃,毫不客气地挥刀劈来。不料这招还没使老,赛戈莱纳双掌已经从刀锋两侧一合,把弯刀硬生生接住。这新月弯刀如同铸进了崔嵬巨石之内,纹丝不动,无论如何用力却再难拔出。随从见首领受制,正欲搭救,赛戈莱纳的右脚已然反踢面门,可怜那随从被暗含了《箴言》内劲的脚法连连踢中,身体发出闷闷的数声碎裂,然后一声不吭仆到在路边草丛,再无半点气息。
    首领使者大惊,当下连刀也不要了,转身冲几步开外的马匹冲去。赛戈莱纳拿起弯刀,朝他后心掷去。这一掷举轻若重,贯注了希氏武典的上乘心法,那弯刀如同飞箭一般直直而去,“噗嗤”一声,半轮刀刃割入首领使者后背极深,只留了刀柄挂在外面。首领使者乘着冲劲又多走了几步,快到马匹前才扑通一头栽到,一动不动。
    赛戈莱纳初次出手,便毙敌三人,可谓大获全胜。倘若卡瓦纳修士在侧,必然要规劝几句人命宝贵云云。只是一则对方也是亡命之徒,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二则赛戈莱纳自己还是孩童心性,手中既有能力,总忍不住要试上一试。
    却说他既大败土耳其使者,走过去俯身看了年轻刺客。那年轻人横躺在路边,身上三条伤口血流潺潺,已经在身下聚成一汪血潭,看着叫人触目惊心。赛戈莱纳手中不曾有草药,先撕下自己衣服给年轻人裹上去,去土耳其使者身上摸了一回,找到几瓶能止血的药膏。只是他伤口实在太宽太深,血流奔涌,衣服早被濡透,药膏一敷上去立刻就被冲开。
    刺客勉力睁开眼睛,用手抓住赛戈莱纳手臂大力喘息,一张嘴却鲜血倒涌,说出来的话含混不清。赛戈莱纳听不懂摩尔多瓦语,急切大声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刺客又伸出手指,指了指胸前的鸢尾花,口称苏恰瓦。赛戈莱纳道:“你是说,让我带这朵金花去苏恰瓦,交给你的亲人么?”他连说带比划,年轻人微微点了点头,眼神开始黯淡起来。赛戈莱纳急道:“可交给谁呢?他姓甚名谁?住在何处?”话未问完,他突觉臂弯一沉,这刺客头歪去一边,已然气绝身亡。
    赛戈莱纳没奈何,只得放开尸身。他摘下死者胸前的鸢尾花,发现这花是纯金打造,蕊柱分明,十分精致,不由自言自语道:“老师对我讲,东欧多义士。昔日匈牙利王归化圣教,悍拒蒙古,传为一时美谈。不意这山中,竟也有这等不畏**的义士!”他恭恭敬敬冲尸体鞠了一躬,把金花揣入怀中,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妥。
    他此时上衣已经撕去了半边给刺客止血,裤子更是破烂不堪,活脱脱就是一块污布。本来他一人在山中,并不觉得如何难看,但跟眼前这四位死者相比,尤其被那朵鸢尾金花一衬,更显寒碜的紧了。
    刺客的衣服已经被血弄污,赛戈莱纳去那三个土耳其人身上找了一圈。他见首领使者的衣襟绣着银线,袖口还缀着几粒猫眼宝石,靠近衣领处还挂着一个小巧绳穗,穗底成结,异香扑鼻,大是有趣。他并不知这使者来历,只觉得这身衣着实在好看,就扒了下来套在自己身上。赛戈莱纳个头很高,首领使者这套衣服穿起来刚刚合身,只是有些肥大。他摸了摸自己的蓬乱金发,又从首领使者头上把盘好的半灰头巾摘下来,压在自己头顶。
    那坐骑只认衣服不认人,见赛戈莱纳披起阿拉伯长袍,戴上头巾,便主动凑过来喷着鼻息亲热。赛戈莱纳跟它逗弄片刻,就去翻弄行李。马匹背上包裹里无论食物、饮水还是旅行器具一应俱全,还有一卷拿丝线捆好的文书,外表是深蓝丝绸面儿,封口处还写了一行曲里拐弯的阿拉伯文,只是看不懂。
    他见没什么好玩的,便把行李按原样装好,回转过去把青年刺客就地掩埋,把他的佩剑插在坟前全当记号,祷告了一番,也不理那三个曝尸荒野的土耳其人,跳上马匹径自离去。
    有了坐骑,赶起路来当真是顺畅无比。赛戈莱纳只消轻轻夹一下马肚子,远远望去的一道山梁,不一会儿功夫就甩在了身后,比起走路不知方便了多少,心中大乐。他骑马骑上了瘾,一口气跑到了日薄西山,直到马匹疲惫不堪方才勒住缰绳。
    此时四周风光已于山中不同,多有开垦的稀疏农地,种了些黑麦、豌豆,甘蓝等作物。远处有一个傍着路旁的小村庄,已是炊烟袅袅。赛戈莱纳决定打尖住店,顺便问问去苏恰瓦的路。这村子种了都是些燕麦与豌豆,不大,不过几十户人家,无不是蓬屋陋室,只村口一座小教堂尚算整洁。此时暮色刚降,在村口教堂前聚了些刚从地头回来的疲惫农夫,相谈正欢。他甫一进村,那些村民见一个土耳其人骑着高头大马闯将进来,无不露出惊恐表情,忙不迭地拽妇挈子,转身即走。一时间关门闭户,鸡飞狗跳,霎时走了个干干净净。唯有一条无主的野犬冲赛戈莱纳汪汪直叫,边叫边往后退去。
    赛戈莱纳心中纳罕,只是苦于语言不通,不好问询。他觉得教堂里的神甫或许能说上话,这里虽是东正教区,毕竟与罗马公教同源,或者会念些香火之情。他牵了马过去敲那小教堂的门。不料砰砰敲了数次,大门依然紧紧闭住,他又敲了一回,门另外一侧传来一阵颤声道:“恶魔,走开!我宁死也是不开门的!”赛戈莱纳用拉丁文高声叫道:“我到这里为了和平而来。”这是卡瓦纳修士教他的,说争斗多因误会而起,只消令对方知你身怀善意,便自然不起纷争。不料这话刚刚说完,门内就是一阵叮咚乱滚,听来似是有人踩翻了什么。
    赛戈莱纳双手微微发力,拍开大门。里面一个穿着黑袍的教士“哎呀”一声,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匍匐在地口称大王,还要去吻他脚面。赛戈莱纳哪里知道,奥斯曼土耳其这百多年来在东欧扩张,每到一地,使者必言为和平而来,是以这番话已成了典故,听者无不悚然。
    这教士甚么也不说,只是不住打颤。赛戈莱纳啼笑皆非,只好离开村子,漏夜赶路。此后数日,他每过一处村镇,居民无不如此,要么避之不及,如躲瘟疫;要么诚惶诚恐,卑躬屈膝,跪在地上不敢抬头,问甚么都只回答是是,竟没一个能说上话的。赛戈莱纳心中奇怪,觉得摩尔多瓦风俗好生怪异,竟如此怕见生人,他倒没联想到自己衣着上去。
    行旅如风,数日之间,赛戈莱纳从锡雷特河转到东南苏恰瓦河。这一条河是锡雷特河的支流,苏恰瓦大城即在河畔阶地之上。他脚下山路愈走愈加平整宽阔,路上商旅过客也越来越多,大多是意大利诸城邦、埃迪尔内与君士坦丁堡的商队,也有些从基辅公国与莫斯科公国来贩卖皮货海象牙的,汉萨同盟的人也偶一可见,熙熙攘攘,有时一天能在大路上见到十几队。
    这些商旅见了赛戈莱纳,往往把大车推开道中,让开一条路来;便有那稍微赶先一点的马车,也会咬住刹弦,弛弛慢行,由得赛戈莱纳先走。赛戈莱纳只道他们古道热肠,生性礼让,也不推辞,在马上道声“叨扰”,纵马而去,也不管人家听懂与否。
    这一日赛戈莱纳已经出了山区,放眼望去,平原远处一座暗青色城市隐约可见,正是苏恰瓦。他一路边看边走,忽然间眼前烟尘飞扬,蹄声纷乱,不多时一大队骑士轰轰迎面到了跟前。这些骑士身着亮银钢铠,头戴摩尔多瓦特有的翘檐尖帽。队中打起几面大旗,旗上绘有蓝、黄、色三色,中间是一头原牛头骨,正是摩尔多瓦大公的纹章。
    为首的是一位华服老者,他看到赛戈莱纳衣袍上的镶边银线,面色一凛,在马上用生涩的土耳其话问道:“尊驾可是来自埃迪尔内的使者?”赛戈莱纳听不懂他言语,便仍用希腊话回道:“这里可是苏恰瓦?”华服老者先是一怔,随即也用希腊话答道:“正是。”摩尔多瓦信奉希腊东正教,是以上层人士多通希腊语。
    赛戈莱纳闻言大喜,拍手道:“好的很,好的很,我正是要去苏恰瓦的!”华服老人道:“尊驾可带了苏丹陛下凭信?”赛戈莱纳听到“凭信”一词,猛然想到行囊里的那卷文书,便随手取出来递出去道:“你若想要这个,拿去就是。”华服老人一见文书封口,慌忙翻身下马,道:“不敢!小人是摩尔多瓦大公座下执事卢修马库,未能远迎,尊使恕罪。”他虽觉得这使者年纪小了些,但出使本是个肥差,保不齐哪家土耳其贵族想差遣自家子弟出来捞些油水,这也并非没有先例,所以丝毫不怀疑。
    卢修马库身后一些骑士见他对奥斯曼使者如此卑躬屈膝,都露出不屑神色。卢修马库浑然不觉,走到赛戈莱纳马前,道:“大公渴慕苏丹陛下圣名已久,此番天使莅临,令我摩尔多瓦举国蓬荜生辉。请天使随我进城,与大公相见。”他这一番话说得流利飞快,想是练习了许久,赛戈莱纳只听懂大约是随我进城之意,大是高兴。他正愁没人作向导,觉得苏恰瓦人真是好客,比起周围穷乡僻壤好上许多。
    于是这队骑士纷纷拨转马头,把赛戈莱纳与卢修马库夹在队中,朝着苏恰瓦开去。一路上卢修马库高谈阔论,恨不得将摩尔多瓦国情倾囊交代给这位苏丹使者;赛戈莱纳初见了繁华之所,兴趣盎然,结果一个有心拉拢,一个随意倾听,两人谈的十分入港,彼此居然都没发觉异样。周围骑士俱一言不发,只是护在两侧,大部分人面色阴沉。
    队伍进得苏恰瓦城门,有数百民众夹道而立欢迎,手中各持鲜花;每隔一段街道还搭起高台,有乐师吹奏民俗乐曲,一班舞者男女成列,载歌载舞,煞是热闹。只是这些民众表情僵硬,说起欢迎,倒更似劳役多些。
    赛戈莱纳哪里见过这等热闹,看得眼花缭乱,不住称奇。卡瓦纳修士教他东西虽多,却恪于观念,很少谈及声色犬马,这一次可真是大开眼界。卢修马库笑道:“不过是些乡下地方的玩意儿,比起贵国文化还是粗陋了些,尊使若是喜欢,待见罢了大公,在下再给您安排些消遣。”赛戈莱纳连连点头。骑士中有几个暗中咬了咬牙,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苏恰瓦城内以低矮石屋与木制阁楼居多,街道狭窄,凌乱不堪,只有在城中一片丘陵之上的摩尔多瓦大公城堡才算得上富丽堂皇。这城堡主体是个宫殿,仿拜占庭风格,中顶穹窿,四面方柱支撑,煌煌有威势,跟周遭建筑一比顿生鹤立鸡群之感。
    队列行至宫殿前的一处喷泉前。卢修马库扶着赛戈莱纳下了马,引向一个大理石拱形门口。赛戈莱纳此时方有了些疑心,他虽不谙世事,总觉得这人初次见面就如此热情,莫非有甚么圈套。这时四支号角齐齐吹响,他不暇询问,已经被卢修马库拽到了殿内。
    大殿范围极宽阔,里面黑压压已站满了人,其中有苏恰瓦城内的官吏商贾,也有希腊正教的神职人员,也有当地贵族,不时交头接耳。其时奥斯曼土耳其大军已几乎迫得瓦拉几亚俯首称臣,是以摩尔多瓦人心惶惶,都急欲知道穆拉德二世的开出的条件如何;还有波兰、匈牙利等国的使节,无不引颈关注政局变动。在殿前有一队男女最为醒目,他们约摸三十余人,年纪均在二十上下,男子身穿浅蓝色短紧劲装,女子身穿浅蓝色无褶紧裙,腰间悬剑,右胸都佩着一朵鸢尾金花,个个面色阴沉。
    一见赛戈莱纳现身,殿内之人眼光齐唰唰射过来,掀起窃窃私语,那一队剑士更是目露愤恨,手按在剑柄之上,仿佛与他有深仇大恨一般。赛戈莱纳环顾四周,留意到这队男女的胸前金花,不由一喜,心道我原来还发愁该如何交代,真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交代之人岂不是就在这里么?
    卢修马库见这年轻使者竟信步朝那些人走去,面色大变,慌忙拉住他衣袖低声道:“尊使,大公说话即到,还请移步到那里。”赛戈莱纳道:“不妨事,我去说句话,立刻就回来。”周围人多耳杂,卢修马库不敢阻拦,只一个犹豫,赛戈莱纳已经到了那队男女跟前。
    那些人不曾预料到这土耳其使者竟主动凑过来,一时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赛戈莱纳见队中有一位俏丽少女,年纪与自己仿佛,不禁大起好感,把头凑过去看她胸前金花。少女面色一羞,朝后退去。赛戈莱纳心中并无杂念,可旁人见这土耳其使者如此唐突,无不忿怒。少女身旁的一位青年戟指大喝:“兀那小贼!竟敢如此无礼!”赛戈莱纳知道别人不高兴,连忙解释道:“我是看那金花啦。”青年听得懂希腊语,怒道:“还敢狡辩!”赛戈莱纳从怀里取出那朵鸢尾金花道:“你若不信,你看,我这里也有一朵。”
    众人霎时无不色变,那少女星眸惊闪,冲上前来大声道:“我师哥呢?”赛戈莱纳长叹一声道:“已经死了,还是我亲手埋的。他力战而死,不曾有丝毫退缩,真是义士,我是十分佩服的。”
    他说的句句属实,在众人眼中看去,却全是讥讽嘲弄之辞。少女花容惨变,倒退了三步,面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青年强压惊慌,宽慰道:“尤利尼娅,师哥武艺高强,怎会被这小贼害了,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他说的是摩尔多瓦语,赛戈莱纳并不明白。赛戈莱纳只道那少女听到亲人去世有些伤心,推人及己,想到老师逝世时自己亦是如此失魂落魄,心中一酸,双手捧起金花到那叫尤利尼娅的少女跟前:“他死前托我把金花交于你,权且收好了罢。”其实那刺客死时未确指交给谁,他欲取悦这少女,便随口添了一句想象。
    尤利尼娅一见金花,惨呼一声,当即瘫倒在地,捂面呜咽起来,其情极为惨切。青年怒极,抽出佩剑来指着赛戈莱纳鼻尖道:“今日就让你血债血偿!”他一声令下,身边三十余人齐齐出剑,杀气顿起。赛戈莱纳看到他们的剑上俱有锯齿,便知他们与刺客果然是一门之人。卢修马库见状不妙,忙令卫兵上前弹压。一队重铠卫兵拨开人群冲过来,把赛戈莱纳护在中间。
    青年高举大剑,奋声疾呼:“是可忍,孰不可忍!大家齐上,把这蛮子剐成碎片!”众人轰然回应,卢修马库见局面将乱,立刻喝道:“是战是和,自有大公定夺。你齐奥算个甚么东西,敢在这里自作主张,辱骂使者!”齐奥冷笑道:“苏恰瓦城里谁不知你卢修马库大人是奥斯曼的一条狗,不必继续吠了。”卢修马库大怒,喝令左右把这叫齐奥的青年擒下。
    齐奥不待卫兵上前,挥剑直取卢修马库脖下要害。卢修马库避之不及,眼见剑尖刺入咽喉,突然“锵”一声脆响,齐奥发觉自己的剑被另一把锯齿剑别住。一个宽脸精悍的汉子从卢修马库身侧闪出,手腕轻晃,一下子把两剑锯齿相钩处抖开,各自撤回。宽脸汉子笑道:“齐奥你性子如此急躁,如何能济得大事?”齐奥恨恨道:“马洛德你卖师求荣,如今还有脸面来说这样的话!”宽脸汉子也不气恼,悠然道:“咱们斯文托维特派的门内恩怨,自然是要解决。只是如今国事当前,不可让外人起了小觑我公国之心,师弟你以为然否?”
    齐奥知道自己这大师兄剑法高明,远在自己之上,殿外还有大公的亲卫队虎视眈眈,倘若真打起来,自己这三十几人只怕十死无生,只得强咽下怒气,悻悻把剑插回鞘内。那少女握着金花,依旧泪水涟涟,几名女弟子在一旁劝慰。
    赛戈莱纳看了不忍,想上去劝几句,这时一名唱礼官忽然唱道:“摩尔多瓦大公殿下到!”卢修马库连忙拽了赛戈莱纳到了殿中,谄媚道:“大公殿下已到,您可以上前去了。”赛戈莱纳不明就里,看到一个披着紫袍的耆耋老者缓缓走入殿内。这老者满面皱纹,灰斑从生,双目掩在下垂的眼皮下几乎看不见,需两位侍女搀扶才能走到座前,如积年老树——就是摩尔多瓦大公亚历山德鲁了。大公身后还跟随着一个身穿法袍的男子,这男子已经须发皆白,双目却极有精神,而且身材魁梧,骨架奇大,法袍亦难掩他一身健硕肌肉。同为垂垂老者,他却比大公矍铄百倍。
    赛戈莱纳记起卡瓦纳修士教的诸般礼节,于是半跪在地,以右手按在左肩,朗声道:“摩尔多瓦大公殿下,愿上帝保佑你。”在场众人都大感满意,觉得这土耳其使者虽答的古怪,总算尊重大公,算他知礼。
    摩尔多瓦大公一面吁吁喘息,一面举起手来,欲张口说话,喉咙却滚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声音,仿佛有许多痰气堵住。卢修马库俯耳过去细听片刻,才起身对赛戈莱纳道:“大公说欢迎贵客光临,请转致苏丹陛下万安。”
    赛戈莱纳心中大奇,自己何时成了苏丹的使者,再一转念,这才想到怕不是这身衣服惹来的。他本意只是拣件最好看的衣服穿,阴错阳差之下却被当作使者带入宫内。他甫入人世,视一切待遇都理所当然,不觉古怪,直到这时才觉察出异样来。
    卢修马库又指着大公身旁那白须老者道:“这位是希腊正教的苏恰瓦大主教约瑟夫。”赛戈莱纳略施一礼,大主教冷冷点了一下头,手持权杖转去一边,根本不去理睬他。
    按说此时该是使者递交凭信,赛戈莱纳却大剌剌站在原地,自顾沉思。场面一时冷了起来,卢修马库连忙高声提醒道:“大公殿下问苏丹陛下可有书信?”赛戈莱纳“噢”了一声,拿出那卷文书,心想你们问我身上有无苏丹的书信,可没问我是不是使者。旁边早有小吏恭敬接过,呈递上去。卢修马库松了口气,代大公接过文书,解开丝线,里面写满阿拉伯文,末尾还有穆拉德二世的血红玺印,哪里有假。
    卢修马库道:“苏丹陛下的心意,大公已经尽知。不过兹事体大,大公不敢擅断,还需详加揣摩,以免有误圣意。还请使者稍事休息,明日再予答复如何?”赛戈莱纳暗想:“如此最好。等下我脱下这套衣服,自己走脱了便是,免得惹他们不高兴。”他转目四看,忽然又想:“父亲的事情尚没着落,此地人众最多,或许能打听出什么来也未可知。”
    卢修马库见他又愣在原地不言不语,故意大声道:“敢问尊使意下如何?”赛戈莱纳决意暂时蒙混一阵再说,便张嘴答道:“悉听尊便。愿天上那一位大能保佑大公,愿照明你们心中的眼睛,使你们知道他的恩召有何等指望。”
    这本是《圣经以弗所书》中的一句祈辞,然而古兰经与圣经风格相类,话语相通。赛戈莱纳虽口称上帝,可在场之人先入为主,听在耳里句句都是赞颂真主之辞,都有些难堪。那大个子主教更是面露不快,法杖一顿,转身离去了。
    短短一柱蜡烛的时间,大公已然阘顿不堪,冲赛戈莱纳略微点了点头,仍由两名侍女搀扶着离开。卢修马库唯恐殿中还有人要寻赛戈莱纳的麻烦,先一步上前道:“住所已经给您备好了,待我亲自引您去歇息。”
    于是二人在卫兵簇拥之下离开主厅,沿着一条花园小道朝后殿而去。那斯文托维特派一干人众虽欲寻仇,奈何马洛德紧随卢修马库之后,片刻不离,只得目送他们离去。路上赛戈莱纳忽然想到那少女模样,便问道:“那些胸前缀着金花的,究竟是什么人?”卢修马库陪笑道:“不过是些苏恰瓦城内的纨绔青年混闹罢了,尊使不必担心。”马洛德在身后忽插话道:“执事此言差矣,我斯文托维特派如今虽有些不肖,也不至于如此不堪。”
    卢修马库看了他一眼,并不喝叱,只淡淡说:“尊使累了,不必为这些事劳神。”赛戈莱纳只盼多了解些那少女的事情,截口道:“不妨,不妨,你来说说看。”卢修马库只得把嘴闭上,马洛德笑道:“这位使者倒是个直爽人。我派的前身,乃是大摩拉维亚国的中兴之主斯瓦托普卢克,斯瓦托普卢克征战之时,常有精锐卫队栩随左右,因为数次救主有功,遂被命名为斯文托维特卫士——这斯文托维特本是斯拉夫上古战神之名,面分四向,胯下白马,手执剑矛——后来大摩拉维亚国为敌所乘,国祚中断,斯文托维特卫士护着幼主逃至此地,立地筑城,从此开枝散叶,子嗣不绝。‘摩尔多瓦’实在就是‘北来故人’之意。我们斯文托维特派皆是卫士之后,历代都作摩尔多瓦大公的近卫,直至今日。那鸢尾金花,就是世代传承的凭信了。”
    赛戈莱纳“嗯”了一声,道:“原来是忠烈之后,无怪能视死如归,抵抗外侮。”他想的是那被杀的青年刺客,卢修马库却以为他是有意讽刺,连忙解释道:“这班人自以为庇了祖宗余荫,便可以跋扈行事,都是些不知变通、不明大体的死脑筋,尊使不必过于在意。”他看了眼马洛德,又道:“马洛德是斯文托维特派这一代的首座弟子,唯有他是个通大势的明白人。”
    马洛德略一鞠躬,面上无甚表情:“老师方才出事,派内难免人心浮动。假以时日,他们自然能明白我的苦心。”他顿了顿,又说道:“在下有件事,不知当问尊使不当?”赛戈莱纳道:“但问不妨。”马洛德道:“方才见尊使拿出一枚我派的金花,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赛戈莱纳道:“方才我都说了,是个路遇之人将死之时托我带来苏恰瓦的。”马洛德叹道:“那年轻人我却识得,是我派次席弟子,名叫斯维奇德,亦是我的师弟。我那师弟剑法不差,唯独性烈如火,一意孤行要去行刺尊使。我苦劝不听,以致有此杀身之祸。”
    斯维奇德并非赛戈莱纳所杀,他听着毫不惭愧。卢修马库却唯恐马洛德惹恼了使者,制止道:“马洛德你且去查查使者卧室附近的侍卫,可莫要让你的那些师弟师妹们混进来。”马洛德唇边露出一抹微笑,闪身消失于走廊角落。二人到了居所,赛戈莱纳一进门就发出惊叹,好一处豪华的所在。只见房间内处处鎏金,梅克伦堡的家具、佛兰德的羊毛织毯,米兰的银烛台,无不精美;一张松木大床,顶端金帐垂纱,而且不吝香料,芬风馥郁;对墙上还挂着幅林兄弟的《十二月令图》细密画。卢修马库倒是个细心人,怕***使者不快,把房内一切希腊正教的痕迹尽数去掉。
    赛戈莱纳生于废堡,长于绝谷,几时睡过这等金碧辉煌的寓所,一时眼睛都花了。卢修马库得意道:“小处荒僻,比不得贵国富饶,有不便之处还望使者见谅。”赛戈莱纳眼珠四转,见桌上摆着几个盘子,里面盛满山梨、山羊奶酪、熏鲑鱼、羊肉等佳肴,旁边还搁着个玻璃器皿,里面盛着半樽醇红的阿尔马什葡萄酒。他不由食指大动,伸手抓来一块奶酪放入口中大嚼。
    卢修马库见这土耳其使者兴致勃勃,一颗悬着的心便放下来了。他低声道:“尊使且慢慢歇息,稍后我还为您有别致安排。”赛戈莱纳嘴里塞满食物,只是唔唔含糊答道。卢修马库鞠了一躬,转身出去把门带好。
    赛戈莱纳生平没吃过这等佳肴,索性甩开腮帮,撩起槽牙,如风卷残云一般,一会儿功夫就把几个盘子吃的干干净净。他又去开那玻璃樽中的葡萄酒,尝了一口,觉得味道既怪且甜,皱皱眉头,又放了回去。卡瓦纳修士是苦修之人,物欲淡薄,教赛戈莱纳学问时重心灵而轻物质,极少提及美食美酒,他怎能想到这世界上竟有如此美味的东西。
    酒足饭饱,赛戈莱纳打着饱嗝躺倒在厚厚的绒被之上,只觉得松软飘忽,妙不可言。他舒服得昏昏沉沉,忽然有些困倦,正待阖眼入睡,忽然房门一阵响动。赛戈莱纳勉强抬起头去看,先闻到一阵兰麝香飘,随即一位女子聘聘婷婷走到自己面前。
    这女子比他年长不了几岁,生得杏眼桃腮,两段皓臂白如象牙,羊脂般香娇玉嫩,一袭紫红长袍紧紧裹在身上,凹凸有致。她见了赛戈莱纳,先是半跪行礼,然后把红唇凑到赛戈莱纳耳边,口吐丁香:“苏恰瓦夜凉,执事特派奴家来为尊使暖席。”言罢黛眉似怨似嗔,半解长袍,原来她袍底仅以薄纱覆体,身姿摇曳,媚态迎人。
    只可惜赛戈莱纳于这男女之事尚懵懂不觉,只觉得她生得好看,却没半分欲念在里面。任凭这女子如何挑逗,仍旧笑嘻嘻袖手看着。女子见他岿然不动,颇为惊讶,心想这使者倒有些定力,又施出媚功缠到他身上,嗔道:“春宵苦短,何苦冷落了奴家。”动手去解他衣袍,届时肌肤厮磨,四液沸腾,不怕这土耳其蛮子不入彀中。
    女子伸出玉臂,轻轻去弄开赛戈莱纳的头巾,忽觉眼前一花,再定睛看去,却见到这使者头上一蓬斑斓金发,煞是耀眼。赛戈莱纳抓抓自己头发,笑道:“这头巾缠了许多日,今天倒忘了解开。”女子又惊又疑,手中动作也停了。她虽是个妇人家,也知道奥斯曼土耳其世居中亚之地,血统昭然,断不会有这等金发贵胄。
    赛戈莱纳见她不再纠缠,从床上坐起来道:“你来的倒好,我正想问些事情。”女子起身重新披上袍子,随口敷衍道:“奴家忽然不甚舒服,一会儿去寻一个更妙的姊妹来服侍尊使。”赛戈莱纳喜道:“如此甚好。”女子瞪了他一眼,匆匆离去。
    这一去,便再无声息,赛戈莱纳也只能在房间里等待。杜兰德子爵携《双蛇箴言》赴苏恰瓦一事,卡瓦纳修士也所知不多,只从只言片语中窥得一鳞半爪。当日他曾将推测说与赛戈莱纳听,箴言既与法兰西国运有关,唯有二途:一是欲借苏恰瓦某人之力解读箴言,使法人可以修炼神功,克敌制胜;二是以物易物,凭《箴言》之珍贵,换取某人对法兰西的支持——苏恰瓦国小地穷,政、军、财三道均难望法国项背,唯一能支援法国的,便是国中或藏着隐逸高手——无论是哪一途径,这接收《箴言》之人,必然是个极通武学的大行家。
    赛戈莱纳将老师教诲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本想马上一走了之,后来又想到那女子说叫个姊妹过来,不妨先问问她看。于是便依然把头巾缠到头上,等下问完问题,就立刻离开城堡,径自去找——唯独可惜了这床和这些好吃食。他正想的入神,忽然咚咚响起敲门声。赛戈莱纳喜道:“莫非是她的姊妹!”一骨碌下了床去开门。门外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婢女,她低垂头颅,看不清面目,恭敬说道:“执事大人恭请尊使移步大公陛下书房,有要事相商。”
    赛戈莱纳道:“你不是刚才那位姊姊派来的么?”婢女怔了怔,道:“她也在书房等候。城堡内道路千折百回,不易找到,请尊使随我来吧。”赛戈莱纳心想问执事也是一样,便跟着她离了房间。门外卫兵欲跟随其后,婢女道:“在这城堡之内,能有什么事情?书房是机密重地,你们就不必跟了。”卫兵只得停下脚步。
    城堡内阴森幽暗,阶梯忽上忽下,狭窄曲折。婢女举着烛台在前慢行,赛戈莱纳在后面小心跟着,他自从修炼了箴言神功以后,在夜里目能视物,跟的毫不费难。二人走着走着,赛戈莱纳忽然问道:“哎,你可知这苏恰瓦城中,谁的武功最高?”婢女没料到他会问这等问题,沉思一下方才回答:“斯文托维特派的诺瓦斯老师,最是本城一等一的高手,就是在东欧亦大有名气。”赛戈莱纳道:“他如今人在何处?”婢女脚步稍停,复又前行,黯然答道:“前一阵失踪了。”赛戈莱纳大为失望,随口问道:“是怎么失踪的?”婢女道:“还不是他收得好徒弟!”不再说话。
    二人且说且走,不知不觉到了城堡后面的一处园林,这里有凉亭一处,夜风习习,亭间风铃叮当作响。四下灌木绿围颇高,如数道高墙,把园林隔成一个幽静所在。
    赛戈莱纳奇道:“这里就是书房么?怎不见一本书?”婢女突然转回身来,冷冷道:“这里不是书房,而是把你这小贼挫骨扬灰之地!”忽然间足声杂乱,十余人从绿墙旁边冲进来,把这小花园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再一看,那婢女正是今日在殿中的那俏丽少女尤利尼娅,她身旁是齐奥与斯文托维特派的众人。他们个个手执锯齿剑,横眉冷对。赛戈莱纳并不惊慌,反倒欣喜:“原来是你们。”齐奥冷然道:“正是我们。好教你知,我们斯文托维特卫士历代都是苏恰瓦忠臣、大公屏藩,你们土耳其想染指摩尔多瓦,除非我等死绝。”赛戈莱纳暗暗叫苦,心想这身衣袍真是给自己惹下许多乱子,正欲张嘴分辨,尤利尼娅已经挺剑刺来,口中娇叱:“还我师哥命来!”
    尤利尼娅年纪轻轻,手底下却着实不弱,青锋茫茫,颇有大家气度。赛戈莱纳不想与她争斗,便施展出鬼魅身法。尤利尼娅觉得眼前这土耳其使者滑如游鱼,屡次剑尖堪堪刺到,他一个转身就轻轻滑开。她有些气急,连连施招,对方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只是击他不中。
    齐奥见小师妹攻之不下,唯恐有失,也加入战团。他的剑法比之尤利尼娅,又上了一层,双剑合璧,两道寒光登时把赛戈莱纳罩住。可惜斯文托维特派的剑法虚实,赛戈莱纳早在斯维奇德那里见识过了,这两个人虽然武功出众,比之斯维奇德的水准尚还不及。
    赛戈莱纳只躲不攻,胜若闲庭信步。齐奥看出对方有意避让,心想合我二人之力,连逼这土耳其人出手都不能,将来如何保家卫国?他意气勃发,大喝一声,以两手握住长剑,换作矛诀。斯拉夫神话中,传闻战神斯文托维特有剑、矛、盾三件法宝,攻如雷霆,守若崔嵬,诸神为之辟易。斯文托维特派的武功亦有剑、矛、盾三诀,一把锯齿长剑可斩、可刺亦可守。齐奥此时换了矛诀,直剑竟作长矛之势,双手握力更添刺力,朝着赛戈莱纳要害凶猛扎去。这一刺来势汹汹,大出赛戈莱纳意料,他“咦”了一声,欲要闪开已经不及,肩头轻晃,身子朝后仰去。尤利尼娅的剑突然斩到,赛戈莱纳情急之下把腰一扭,身子横着翻滚而过,勉强避过剑锋,姿势颇为狼狈。
    那二人一击占得上风,精神大振,周围同门轰然叫好。剑胜在挥斩,矛胜在穿刺,两套兵诀取长补短,交相配合,能把敌人的路数封了个十足十。尤利尼娅与齐奥自幼就配合苦练,极有默契,此时施展开来可谓是天衣无缝。赛戈莱纳毕竟经验不足,只在这方寸之间一味闪避,渐有吃力之感。他暗想这样下去,话还未说清楚就被杀死,岂不冤枉。恰好尤利尼娅长剑又平平斩来,她本想迫他跃高,然后齐奥一矛刺去,殊料赛戈莱纳不躲不动,用肉掌迎着剑锋而去。这是马太福音中的一招“圣训止戈”,意在劝人向善,免动刀兵,以内力钳制对手利器,却不会伤人。掌剑相碰,尤利尼娅觉得一道浑厚内力透过剑脊涌来,剑柄登时烫如火炭,她小手娇嫩耐不得烫,下意识五指松开,赛戈莱纳右掌圆转,二指拈住剑尖,竟把剑倒夺了过去。
    齐奥大惊失色,倘若赛戈莱纳有心,此时回手一剑就能结果尤利尼娅的性命。他心念电转,立即化矛为盾,改用盾诀,手中锯齿剑直立成林,挥成一片盾面挡在尤利尼娅,他自己却是空门大露,只待受死。赛戈莱纳却没趁虚而入,他夹住剑尖递向尤利尼娅,微笑道:“姑娘你的剑,请拿好。”
    尤利尼娅以为对方有意羞辱,双目泪水盈盈,一把抢过长剑往自己脖子上抹。赛戈莱纳与齐奥同时大叫一声“不要!”纵身上前。终究是赛戈莱纳先到一步,他右手一指点到尤利尼娅右肋星命点,此处是西巨蟹宫的要冲,司掌右臂筋力。他指力强劲,一股劲气透入巨蟹,尤利尼娅立时右臂酸麻无力,嘤咛一声,长剑“当啷”落在碎石地上。
    齐奥停住身形,一想到几乎失去小师妹,脊背冷汗涔涔,他望着赛戈莱纳,不知是否该道声多谢。尤利尼娅被这一阻,刚才欲自尽的气势消去大半她,瘫坐在地上,带着哭腔冲赛戈莱纳叫道:“你……你,你究竟要怎样!”
    赛戈莱纳哑然失笑:“明明是你们来找我的晦气,怎么到头来反问我要如何了?”尤利尼娅气道:“少说废话!反正你们已经杀了斯维奇德师兄,不如也杀了我吧!”她情急之下,用回摩尔多瓦语。赛戈莱纳听不甚懂,只听到“斯维奇德”的发音,知道她还纠缠在那件事,便说道:“你们的师兄,实在不是我杀的。”
    他正待要说出实情,忽然周围火把通明,兵甲铿锵,四下冲出百余名士兵,带着长矛弩箭,把斯文托维特派的人和赛戈莱纳围在垓下。卢修马库、马洛德和刚才那女子站在圈外,朝这里张望。
    齐奥反应最快,拿剑对准赛戈莱纳后心,冲卢修马库大叫:“快把人撤下去,否则我就杀了这使者!”卢修马库狞笑道:“事到如今,你们还是别演戏了。这家伙根本是个冒牌货,分明是你们的同伙!”那女子一指赛戈莱纳道:“我刚才看到他一头金发,如何能是奥斯曼土耳其来的使者!?”
    斯文托维特派的人闻言俱是一惊,尤其是尤利尼娅,她转头直视赛戈莱纳,颤声道:“你,你不是土耳其人?”赛戈莱纳苦笑道:“我几时承认过,只是姑娘太性急,不给我机会。”言罢拉下头巾,亮出自己的一头亮发。
    在场众人俱“噢”了一声,心想倘若这金发小子也能作苏丹的使者,只怕连伦巴底的商人都肯借无息贷款了。卢修马库朗声道:“你们斯文托维特派勾结外寇,冒充使者,老夫几乎被你们骗过去了。斯文托维特派本来是名门正派,国之栋梁,想不到你们这些不肖子孙竟作出这样的事,大公知道,该是何等痛心!”
    齐奥大怒:“你这混账自己勾结土耳其人,如今怎还敢血口喷人!”卢修马库冷笑道:“你们若是清白的,倒说说看这大半夜在城堡后园,与这冒牌使者有甚么勾当?”齐奥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是来袭杀土耳其使者的。卢修马库见对方无言以对,又道:“当初这使者在殿内无缘无故送你们金花时,我就奇怪。如今一看,果不其然!你们是打算乘夜袭杀大公,伺机夺权罢?”
    他自接了女姬报告说土耳其使者竟是金发,恚怒不已,正欲去寻赛戈莱纳问个清楚,到了房门口时,卫兵说那使者被一个婢女叫去了书房。卢修马库立刻知道这一定是斯文托维特派的人所为,立刻让马洛德调派卫兵,四下搜索,果然在后花园撞见他们。卢修马库虽吃不准这冒牌货与斯文托维特派的关系,但机不可失,只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斯文托维特派和冒牌使者的关系咬的死死,便可以一举荡平,国内再无障碍。
    是以他不容齐奥辩解,句句诛心,竟引申到谋刺大公这等大逆不道的罪名。斯文托维特派听得睚眦欲裂,卢修马库忽道:“来人!先把那冒牌使者先捉来拷问。”几名士兵上前欲捉赛戈莱纳。齐奥大喝道:“护盾!”斯文托维特派的弟子一齐呼喊,锯剑直竖,如同一面大盾遮在赛戈莱纳身前。卢修马库冷笑道:“你们这就算是承认勾结外敌了么?”
    尤利尼娅惊道:“三师兄,你这是为何?”齐奥沉声道:“他既然假冒使者,又有二师兄的金花,其中必有筹划,要问个清楚才是,岂能让执事锁走?”赛戈莱纳心想我和斯维奇德连句话都不曾说全,哪里还有甚么筹划,但齐奥在危急时刻能有如此举动,倒是个明理重义之人,大起好感。尤利尼娅一喜:“这么说……二师兄他还活着?”齐奥冲赛戈莱纳使了一个眼色,赛戈莱纳只得吐出一串含糊的希腊单词应付。尤利尼娅只当他点头承认,喜得低下头去,双眸又噙有泪光,这一次却是喜极而泣。自从斯维奇德孤身去刺杀使者之后,她日思夜思,愁不成寐,到现在方如释重负。
    赛戈莱纳抬头去看卢修马库和他身旁那美姬,无限感叹。这人翻脸如同翻书,说起谎言毫不脸红。卡瓦纳修士曾告诫说世风日下,人多奸诈,如今看来,老师果然未言过其时,自己还是太容易轻信了。那美姬见赛戈莱纳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从鼻子冷哼一声,跟卢修马库说了句什么,转身离去了。
    马洛德这时踏下场去,他知道斯文托维特派在苏恰瓦声望极著,寻常士兵根本不愿与之为敌。此时他们摆出盾阵,片刻之间卒难收拾,时间拖的一长未免会有些变故,非要自己出手不可。
    一见他走近,斯文托维特派几个年轻人耐不住性子,纷纷叫骂起来。马洛德丝毫不以为忤,从怀里取出一枚铜制纹章,其上镂刻了一匹四蹄腾空的白马,栩栩如生。他高高擎起,朗声道:“见纹章如见师长,斯文托维特派门下诸生,还不快放下武器!”
    齐奥怒道:“你害死诺瓦斯老师,还有脸拿偷来的东西来号令全门?”马洛德道:“诺瓦斯老师的事,我可解释。只是如今你们先放下武器,我是本门大师兄,自然能为斯文托维特派作主。”尤利尼娅其时已擦干了眼泪,撩起额前发缕,第一个站出来道:“你先叛师门,又叛国家,早不是斯文托维特派的人了!”马洛德拔出锯齿剑,冷笑道:“你们见白马纹章而不拜,已经违背了门规,今天我就代师父清理门户了。”
    话音未落,马洛德已飘然出手。他使的剑法与齐奥、尤利尼娅一般无二,威力却大出数倍,力道时机无不拿捏的恰到好处。斯文托维特派的盾阵本来坚固异常,奈何马洛德对其中奥妙烂熟于心,其中不少人的盾诀还是他亲手教授。只听数声惨叫,五、六名斯文托维特派的弟子右手冒出血花,五、六把长剑应声落地,盾阵登时被冲的七零八落。
    马洛德一击得手,立即收招,仍旧站回原地道:“你们还不服输么?”齐奥对这大师兄的武功知之甚详,知道就算现在这些同门一起出手,也决计讨不得好去。他看了眼赛戈莱纳稚气未脱的面孔,犹豫片刻,这一声“大侠”还是叫不出口,踌躇再三,用希腊语低声道:“这位……呃,这位仁兄……”赛戈莱纳心头一乐,他生平还不曾被人称为“仁兄”,当即答道:“齐奥弟兄你好。”他用的是教士惯用的称呼,齐奥略怔了怔,又道:“虽不知仁兄你为何冒使者之名,但既能替我师兄送还金花,定与我派大有渊源。如今见事紧急,等下厮杀时,仁兄能否护送我师妹尤利尼娅逃出去?”
    尤利尼娅一旁听到,急道:“三师哥,我不走!说好了同门同进退的,怎么可以说话不算!”齐奥正色道:“师父与师兄俱都不在,如今是我拿主意。”尤利尼娅还欲争辩,赛戈莱纳指着马洛德向齐奥问道:“他是你们的大师兄?”齐奥恨恨道:“我宁愿他不是!”赛戈莱纳道:“你们的老师,也就是他的老师?”齐奥不明就里,愕然答道:“那还用说么?”赛戈莱纳道:“那他杀了你们的老师,就等于杀了他自己的老师?”齐奥和尤利尼娅同时点头,手中锯齿剑都微微颤抖。赛戈莱纳眉心煞气横生,拍拍双手,沉声道:“虽然老师说生命宝贵,然而这悖德弑师的,却是难获宽宥的大罪,灵魂该早早坠下地狱火湖!”
    赛戈莱纳与卡瓦纳修士生活七载,感情至厚至深,视老师如父神一般,最不能容这等以下犯上的罪行。他本性纯真,听到马洛德的行径,心中竟涌起了杀机。
    马洛德浑然不知,他以为赛戈莱纳只是斯维奇德找来的山野村夫,就算懂些功夫也一定有限,故而丝毫不放在心上,一心要劝降斯文托维特派。赛戈莱纳甫一站出来,马洛德便笑道:“你这冒牌货艳福倒不浅,几乎被你占到莎乐华小姐的便宜。且先退开罢,待我料理了门下事情,再来理会你。”
    赛戈莱纳淡然道:“你欺师灭祖,我是来代天主行道的。”说罢他抽出袍中的栗木杖,平平伸出。这木杖是卡瓦纳修士遗物,他弃掌用杖,正是为了彰显师德,教训斯文托维特派的逆徒。马洛德耸了耸肩道:“也好,就先擒下你,为莎乐华小姐出气。”
    剑杖尚未交碰,忽然一声暴喝凭空炸起。这暴喝震耳欲聋,如教堂洪洪钟声,在场众人内力浅的几乎跌倒,内力有根基的也满面涨红,唯有马洛德与赛戈莱纳没受什么影响。
    声音稍息,一团黑影如大鸟般从天而降。来者头戴百合法冠,身着紫色法袍,须发皆白,面色却红光泛然,正是苏恰瓦城内的大主教约瑟夫。
    大主教在摩尔多瓦地位超然,这时突然现身,四周一时肃然。大主教落在地上,环顾四周,其气势不怒而威。他目光扫到赛戈莱纳身上的阿拉伯袍子,眼神一立,厉声道:“异教之子,是你要犯本座的教区么?”
    注1:大摩拉维亚又称大摩拉维亚波希米亚公国,开国于公元833年。其国领有摩拉维亚的东南方、斯洛伐克的西南方、下奥地利的一部分、斯洛伐克和匈牙利北部。一代雄主斯瓦托普卢克在位时一度将国土扩展至多瑙河中上游,国力鼎盛。斯瓦托普卢克有亲卫队,以斯拉夫神话中的战神斯文托维特为名,能征惯战。公元906年大摩拉维亚国为匈牙利所灭时,斯文托维特卫队力战殉国,余者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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