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是怎么恢复的?”
痛哭一场后,我感觉整个身子都被掏空了一般,浑身提不起一丝力气,呼吸钝痛,心念俱灰。
“他适应了没有光的生活,可以行动自由后,就离开了益坚馆,又开始了刀口舔生活的日子。他每年偶尔会回来一两回,还会时不时托人寄钱回来。六年后,慧远大师经过多番医治,总算把他的眼睛治好了。”
原来,慧远大师既救过他的命,又医治好了他的眼睛。此番恩德,难怪他可以为慧远大师豁出性命,不顾一切。
我抱着木箱回到了当初的竹屋。
由于常年无人居住,屋子里积了厚厚的灰尘。我来到子忧的房间,把木箱放在书案上,才放好箱子,便沾了一袖子的灰,我急忙拍袖,低头间,却无意间瞧见,书案上衣袖拂尘的一块,露出了几个刻字。
我低头凑近了看,是刀刻的两个字“青蔷”,字刻得并不十分好看,大小不一,字体倾斜。我的心蓦地一热,伸手拂去字迹周边的灰尘,竟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字。我用力地擦拭掉所有的灰尘,发现整张书案上竟满满都是“青蔷”两个字,密密麻麻的。
这些字,都是子忧刻的,是他刻给我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刻在了我心上。我抚摸着字迹,泪水默无声息地滴落。
他一个人在这里,在无人的时候,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究竟把我的名字刻了多少遍?
心字成灰,相思成灾。
我竟不知道,他笑如淡月的面下,藏着这么多的痛苦与艰辛。在漫长的没有光明的日子里,那么难过、悲伤的日子,他一个人是如何捱过来的?
他总是这样不言不语,一个人吞了所有的苦楚,不让人知晓,然后还要笑着去安慰旁人,简直是傻透了。
我双手撑在书案上,心口仿佛裂开了一般痛,泪如雨下。
我把屋子打扫干净,开始在竹屋住下来。
这里有我和子忧最美好的回忆,我要留下来,守住我们共同的回忆。
月落星沉,黄昏落日。我倚在竹屋门口,呆呆地坐着,沉浸在对子忧的思念中不能自拔,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往那一坐,随便一瞧,仿佛就能看见子忧站在那儿对着我笑,一袭青衫,清朗如竹月。他一笑,我的魂都跟着丢了。
子忧的身影无处不在,他不仅白日出现在屋子里,还跑到了我的梦里。我夜夜梦见子忧,梦中,他回到了我身边,我满心欢喜。可一醒来,一切又化作了泡影,尽是一场空,徒留心伤。
这样恍恍惚惚地度日,我终于病倒了。
病中,馆长在我的身边长叹道:“青蔷,子忧之所以把他的事隐藏起来不告诉你,就是怕你有负担,他不想让你难过,他想让你活得开心。可你如今这样,他在地底能安心么?他为你受了那么多年的苦,你还想他死了在地底下也要为你担心,为你受苦么?”
我无声地抽泣起来。
子忧最喜欢看我开开心心的样子,我不能哭,我要笑,不能哭。
我急忙擦去眼泪,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我要振作起来,就如子忧期望的那样,想法子让自己开心起来,折腾谁也不能折腾自己,好好生活。
一场大病让我豁然开朗起来。
我拿出在屋子里的剑,轻轻拂过剑鞘,随即握紧了剑身,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守住益坚馆。
益坚馆是子忧一生的心血,无论多艰难的时刻,他都没有放弃过那些孩子。我不能让益坚馆随着子忧的离去而倒下,子忧生前为我做了很多,我却没有为他做过什么。这一次,该轮到我为他做些事了。
——
冬去春来,流年暗度。
我像子忧一样,成为了一名剑客,开始跟着形形**的雇主走南闯北,保护他们的安危。我接任务,并非回回都是顺利的,有成功,也有失败的时候。成功了便能拿到不少的酬劳,失败了就退还一半的订金。在我刻苦用心之下,总归是成功的时候居多。杀人的买卖挣钱比较多,但我很少接杀人的买卖,除非是贪官污吏,我才会出手。
我把所有挣来的钱都花在了益坚馆上,每次结束买卖回来,通过学堂的窗口看着孩子们纯真无暇的面庞,我的心就会柔软得一塌糊涂。这时,我突然能够明白子忧为什么能够长久地坚持下来的原因了。
这一日我闲暇下来,去茶楼喝茶,听茶楼里的人议论,“陛下已经攻下齐国的邺城了,连齐国皇帝都投降了。听说陛下已经收兵回长安了,今日就要到了呢。”
“齐国的皇帝是个窝囊废,丢了江山,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齐国被攻破了?听着人们议论齐国皇帝的惨状,我不禁想:当年齐帝高纬害死了长恭,如今落到这般下场,算不算是报应呢?
“陛下归来了!”
“陛下归来了!”
楼下掀起一阵阵的欢呼声,我放下茶杯,随着楼里的人走到围栏那边,抬头往下探去。
街道两旁挤满了人,随着百姓的欢呼声,一支庞大而严整的军队浩浩荡荡地走来,一排排的队伍宛如长河。当中一人,被军队簇拥着,骑着马缓慢地前行。仔细一看,此人一袭黑色战袍,英姿飒飒,意气风发,正是宇文邕。
真的是他,他回来了。
一年多不见,他黑了不少,却更精神了。也是,他攻破了齐国,离一统天下的伟业又近了一步,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自是十分快活。
“哎呀!”
耳边传来女子的惊呼声,我侧目一看,原来是我身边的一个姑娘不小心掉了帕子下去。淡黄的帕子正在空中打着旋往下落,不偏不倚,正好被宇文邕轻轻地接在掌中。
宇文邕抬头往上探寻,我后退一步,远离了围观人群,回到了座位,招呼茶楼的伙计过来结账,然后,带上随身的剑,离开了茶楼。
春光烂漫,大片的金光飞泄下来,落在一片翠色里。春日的竹子刚劲清新,碧碧翠翠的,青绿如翡翠,细细的小叶形如绿舟。金光照下来,那一片片青青的叶子变成了翠金色的,一阵风过便泛起了碧海金波。我走在竹林里,看着如此怡人的竹光春色,不禁想起往日我与子忧练剑的好时光。
那时候,他便是在这里,一招一式地指点我的。
我想着想着,便抽出了剑,顺从内心的记忆,在一片翠色中,挥起了长剑。
竹语沙沙,剑走如电。
一场剑终,耳边传来一声称赞,“你的剑法是越来越好了。”
我转头收剑,只见绿竹中间站着一人,面容如玉,眼亮如星,精神奕奕,显然是前两日回国的宇文邕。
他周围自然还带着两个随从,一个是宇文神举,另一个则是青澜。宇文邕走上来,其余两人静立不前。
见到他,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道:“你怎么来了?”
宇文邕淡笑道:“我听青澜说,你要见我。”
“我回来的时候,好像在茶楼看到你了。”他看着我,语声温柔,不用‘朕’而是用‘我’,问道,“为什么不来找我?”
想起我过去有对他不住的地方,我的声音也不自觉轻柔下来,“我本来是想去找你的,可你刚回来,定会有一大堆政务要处理。我不想去烦扰你,便想等过几日后,你得空了,我再去找你。”
宇文邕欣慰一笑,“原来如此,我还道你是不想看到我呢。”
我不好意思让他一直站着,便道:“你们一路走来,定是累了吧,先去我那儿歇歇罢,我请你们喝茶。”
我邀请他们来到了竹屋。
“喝茶。”
竹叶泡过的一盏清茶放在宇文邕的面前,茶水是清澈透底的碧玉色,竹叶沉淀,一股清香随着氤氲的水汽扑鼻而来。
我看着宇文邕喝下竹叶茶,放在裙子下的手交叉着,诚心道:“过去的事,是我不好,我误解了你,还刺了你一刀,我对不起你。还有,我故意利用你取信陈顼,说了很多伤人的话,实在是不应该,我向你道歉。”
“过去,我也欠你良多,就算是相互抵消了吧。”宇文邕面容柔和,释然道:“我们别再提这些事了。”
他的眼睛是平和的、沉静的,是真的对过去的事情看开了,也看淡了。
“听说你现在是一名剑客了,一个女人在江湖上混可不容易啊。”宇文邕感慨道。
我的心中萌生出一种一往无前的勇气,“人生在世,各有各的苦,没有谁的人生是容易的。但个人有个人的活法,有人选择沉沦,有人选择奋起。我不会以苦为借口来消沉度日的,我要争,我要斗,生活不易,我也能把苦日子过成好日子。”
“你还是那样,下定决心的事,就永不屈服。”宇文邕笑笑,随即问道,“可你这么拼命地挣钱来保住益坚馆,是不是因为……莫子忧?”
“一开始是因为他,可如今,更多的是,因为我自己。”我回答得更加坚定了,“因为我自己想这么做。”
一开始,我只是单纯地想为子忧守住益坚馆而已,可渐渐的,我有了更多的思考,更深的感悟。最初的目的,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注释:
①标题出自唐代储光羲《刘先生闲居》“归来长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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