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了长安,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了。
天是淡青色的,日光是近乎透明的淡,风也很淡,连街道都是淡淡,路上行人比往常少了几倍,青灰色的砖石道上时不时能瞧见几片残叶,冷冷清清的,流雪坊、回风坊、轻云坊……这些平日热热闹闹的歌舞坊都关了门,甚至一些酒家、商铺都关了门。
这还没到打烊的时辰,怎么这么多家商铺都关了门?
我带着疑惑,进了平时常去的茶楼,一进去,发现茶楼里只有稀疏的几个人在座品茶,清清静静的,完全不同于往日的热闹繁盛。
连出尘也感觉到奇怪,“师父,这儿人怎么那么少啊?”
淡青色的茶水倒进豆青色的茶杯,几片茶叶打着旋儿,慢慢地沉底,茶烟袅袅,一股淡淡的醇香自水中逸出,我托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我叫住伙计,“伙计,今日街上人怎么那么少,还有那些歌舞坊怎么都关门了?”
伙计瞧了我一眼,道:“您还不知道呢?”
我不知其所然道:“知道什么,我今日刚从外地回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
“原来如此。”伙计小声道,“我们陛下驾崩了,宫里传来消息了,所有歌舞坊一律关门,以示哀悼。不仅歌舞坊关门,一些跟皇家有关的商铺也都关门了呢。”
我顿时如遭电击,呆了。宇文邕……死了?
我不敢相信,道:“驾崩?我们陛下身子好好的,正值盛年,怎么会驾崩呢?”
伙计十分肯定道:“千真万确。陛下驾崩的那一天,敲钟警示,满城的百姓都听到了,还能有假?”
我低声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是十三天前的事了。”
十三天前,那时我正赶往邺城,怎么我才离开了半个多月,宇文邕,就死了?
我的目光茫然,怔怔地坐着,眼前缭绕的茶烟有些熏人,熏得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朕发誓,朕一定会给你解药。如若不然,就让朕永失所爱,子女不孝,天不假年,不得善终。
往日誓言,犹言在耳。
“师父,你怎么了?”出尘走到我身边,问道。
我轻轻摇摇,道:“没事。师父只是觉得,很孤独。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走了,亲人,爱人,朋友,都走了。只有我还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师父,不哭。”出尘踮起脚尖擦掉我脸上的泪水,笨拙地安慰我,“出尘会陪着你的,等我长大了,我会好好孝敬你,照顾你,永远留在你身边。”
我收起泪水,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心想道:是啊,我只有出尘一个了。
——
等回到家,竹屋外,有一个人在等我。
“这个,是阿邕哥哥要我转交给你的。”
独孤伽罗摊开掌心,里面俨然是一圈红绳。红绳中间的那颗红豆珠子莹莹发亮,红光流转。
我的眸子一热,是三生绳,当年子忧送给我三生绳。
“阿邕哥哥说,他过去一直收着它,是因为存有心魔,放不下。如今他放下了,也该还给你了。”
“我前阵子来找过你,他们说你出远门了,要半个多月才能回来。如今你回来了,这个,也该物归原主了。”独孤伽罗把手伸到我面前。
“谢谢你。”
我轻轻地拿回三生绳,放入掌心。又把另一根红绳拿出来,那是当初被我砍成两截的那根,如今已经被我修补好了。
我把两根三生绳一同放在掌心,珍而重之地合上,仿佛这样,它们就能相依相偎,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
我几乎要落泪。
子忧,两根三生绳都回到了我这里,都回来了,再也不会丢了。
等平复心绪后,我问起宇文邕的死因,“他不是一直都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就去了。”
独孤伽罗唏嘘不已,叹道:“那只是我们表面看到的。御医说他是常年积劳成疾,无药可医。做皇帝也未必就好,看看阿邕哥哥,身为一国之君,却没法子救回自己的命。阿邕哥哥真可怜,眼看着江山就要到手了,只差一个陈国,却在这时候……”
我心中也有些伤感,劝慰道:“他没有打下的江山自然有他的儿子来替他完成,想必他在天之灵也有所安慰罢。”
独孤伽罗突然一皱眉,道:“你说当今陛下?他和阿邕哥哥完全是两个人,阿邕哥哥勤勉治国,哪里如他这般……阿邕哥哥才故去没几日,他就开始宠幸宫女,饮酒作乐,简直是个昏君!他如何能完成阿邕哥哥的大业?”
我的心下一惊,这新帝,竟如此不堪!
见独孤伽罗一脸嫌弃,不愿再提起的样子,我也不好再问去了。
这一切都与我关系不大,我的生活一如往常,接到雇主的任务就出门,闲暇时就专心教导出尘武功。
公元581年,周帝宇文阐禅位杨坚,杨坚称帝,改元开皇。公元582年,陈国皇帝陈顼病逝。
这一日,许久不来的青澜给我带来了一个消息,“夫人,陈国那边来信了,陈顼因头风发作,久治不愈,病逝了。”
“真的?”盼了那么久,真的到来的时候,我反而不太敢相信了。
青澜确定道:“千真万确。”
“死了,终于死了。子忧,你看到了么,害死你的人终于死了!”
我痛快地笑起来,内心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然而狂喜过后,我的笑声渐渐止住了,心里忽然感到一种空前的寂寥和苍凉。
死了,都死了。宇文邕死了,陈顼也死了。这么多年,爱我的,恨我的,我爱的,恨的,都走了,他们都走了。
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就只有我一个了。
我还有什么呢?
我陷入了迷茫。
不,我还有我的信仰,我一直在寻找的信仰,我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我要帮助那些和我一般贫苦无依的孩子,摆脱困境,好好的生活。
对,这就是我一直追求的道,不能放弃。
——
公元589年,杨坚灭陈,一统天下。
天下已定,我去了一趟邺城,来到庄yá
(严)寺的后山,根据多年前慧远大师告诉我的方位,挖出一个匣子,用钥匙把匣子打开了。
匣子里装的确实是天下地志图。
我回到长安后,把天下地志图交给了独孤伽罗。
“我真没想到,我师父说的那个天命所定,最终一统天下的人会是杨坚。”想起师父当年的嘱托,我不禁感叹这世间的千变万化。
独孤伽罗抱着匣子道:“这里面就是天下人都想要的天下地志图?”
我点头,“希望你们能用它来造福百姓。”
独孤伽罗郑重承诺道:“陛下一定会利用好这张图来造福百姓的,你大可放心。”
“我还有一个要求,当年慧远大师受天下地志图所累,不得不逃亡隐匿。我希望陛下能够张榜公布天下,说明天下地志图在你们手中。让慧远大师结束躲躲藏藏的生活,可以光明正大地现身。”
独孤伽罗答应了我的要求,我自觉完成了师门的嘱托,正想要离开,独孤伽罗突然叫住了我,“青蔷,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帮助益坚馆的那些孩子,可这世间有千千万万个寒门子女。就凭你讨江湖挣来的那点钱,你能救得了益坚馆的几百个孩子,你能救得了千千万万的贫寒子女么?”
我停住,转头看她,她继续道:“我可以帮你救那些孩子。青蔷,你有才华,有智谋,不应该被浪费。如果你来到我身边,来帮助我,我们一定能一起救助更多的孩子,干出一番大事业。”
她的眼眸有强烈的光,那是一种叫野心的东西。
我没有回答。
独孤伽罗看着我,诚恳地发出邀请,“我想请你来做内司的位置,一品女官。我相信你的能力,我们一起努力,帮助天下所有的寒门子弟,辅佐陛下,共创盛世。”
我回去之后,一个人想了很久。
面对独孤伽罗的邀请,我心动了。
我何不选择另一条路来实现我的信仰,去帮助更多的人呢。
我在心里做了决定。
出尘却提着包袱来向我告别,她说她要去为她的父母报仇。问她的仇人是谁,她却不肯说。
出尘含泪道:“师父,原谅我不能一直陪着你。但我只是暂时离开,等我报完仇,我就回来的。”
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喜欢依赖我的小女孩了,她长成了一个清艳脱俗的少女,如画的眉间透着一股执拗和坚毅。
事已至此,我也只能摸摸她的头,怜爱道:“你要报仇,师父拦不住你。如果你在外面受了委屈或遇到什么困难的话,就回来找师父,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师父。”出尘的面色一软,哭着抱住了我。
希望这孩子能够平平安安地回来。
我接受了独孤伽罗的邀请,独孤伽罗十分高兴,要亲自为我主持加官典礼。
我换上了翟衣,一品女官官服,用蚕丝制成的深青色的长裙,玉带束腰,华美飘逸。宫女为带上假髻,一品官头戴七种珠花。左右两边各簪了三朵木兰珠花,中间插着一根青鸟展翅嵌玉片的金步摇,长长的一串淡金色珠玉流苏轻触在额间,光华灼灼。
命运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这里,真是人生如梦。
独孤伽罗的皇后装扮雍容华丽,她志得意满,笑着对我道:“这里,是我们施展抱负的地方。从今往后,你我一起,改变天下寒门子女的命运,救民济世。”
我含笑回应,由宫女牵着我的手走到内司殿正中间,殿下站着一堆女官,纷纷跪拜,“拜见内司大人!”
“免礼!”
我望着殿下的女官们,心中仿佛有一股热血在沸腾着。
这还只是一个新的开始,信仰之路,还远远未结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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