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战国的那些政客

合纵究竟为何败给连横?

    
    所谓合纵,本质就是联合弱小的势力,对抗一个强大的势力;所谓连横,就是强大的势力通过一定的手段,拉拢一个有价值的盟友,防止自己被孤立的同时,也起到了分裂准备联合起来打击本方的外交手段。连横与合纵根本毫无对错是非之分,即便是连横,在强国联合弱国的时候,也会存在一段两国相当协调的外交蜜月期;即便是合纵,实际上在真正成功之后,联盟中最为强大的、或者说对抗中获利最多的诸侯国,也会成为下一个被合纵战术打击的新目标。
    战国年间,一旦提起连横,就总会不由自主地首先想起秦国,这个具备着强大实力和勃勃野心的西方诸侯,经常成为合纵联盟的打击对象。而提起合纵,则总会与一些看起来国力较弱、战力不足的小国联系起来。
    春秋战国年间,合纵连横的外交手段,受到了极为有力的推崇,而实际上,两者唯一的区别,就是合纵之术,合众弱以攻一强,而连横,则是侍一强以攻众弱。从最终的结果看来,显然连横中的侍奉一强的小国,虽然可以跟随着大国的脚步占到一些便宜,但是最终却也难免被大国吞并,而且,在战争中,依附者极有可能被大国当做炮灰,首先抛弃。而合纵,显然更加平和,集中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先保证弱小国家的生存,抵抗强国兼并,到了最后洗牌的时候,弱小国家也不见得没有一搏之力。看来,合纵应比连横更加容易得到诸侯的认可,但是最终,采用连横战术的秦国却笑到了最后,这其中,到底有着怎么样的玄机?
    其实,无论是合纵还是连横,两者的思想核心,都是需要驾驭或树立出“一强”的。不同的是,连横中的一强,是所有人的敌人,就像强大的秦国,始终是悬挂在各路诸侯头顶的一把利剑。而合纵中的一强,却是弱国加以利用的平台。
    东方诸侯在历代纵横家的奔走游说之下,累计发起了四次合纵攻秦、一次合纵伐齐的宏大战争。公元前287年,齐国出兵灭宋,引发了各路诸侯对于这个一直蛰伏在强秦阴影背后的东方诸侯国强烈恐惧。毕竟,虽然秦人凶狠善战,但是有一点让各路诸侯还是比较放心:因为地理原因,秦国如果东进,只有两条主要通道,而这两条通道上,北方为彪悍善战的韩、魏、赵三国,南方则是强大的楚国。有这几国为屏障,虽然强秦如狼似虎的军队依旧让人不寒而栗,但是至少,一旦秦军东进,各国尚有缓冲的空间和余地。而齐国则与秦国正好相反,一旦齐国的强盛不可遏制,那么其所处的优越地理位置,将为齐军各个方向出击都提供交通便利。虽然齐国已经不再如管仲、桓公时期那般强大得令人敬畏,但是破船尚有三根钉,厚实的家底可以让这个东方诸侯,迅速地成长和膨胀起来。
    凭借着丰饶富裕的领地、混乱不堪的局势,齐国连续展开了多次对外扩张作战,既有合纵联军共同攻秦的所谓“堂堂之战”,也有出于本国私利的吞并战争。愈发强大的齐国从一个固守国土、人缘极佳的领袖大国,渐渐变成了一个和强秦没有什么区别的虎狼之地。好战喜功的齐闵王(亦称齐湣王、齐愍王)不断地利用大国地位,渗透诸侯,干预别国内政,并且毫无节制地发起侵略战争,开疆拓土,自命一代圣君,号称“东帝”。(秦曾号称西帝)
    齐国四通八达的交通环境和发达的商业成为了这个东方诸侯国扩张野心的基础。比秦国更让东方诸侯们恐惧的是:齐国可以轻而易举地从很多个方向袭击他们的要害之地,甚至完全有可能联合西方的秦国,两面夹击,覆灭小国。而且,秦国似乎对齐国咄咄逼人的态度有所隐忍,并不想轻易与齐国真正交火,反而露出了几分愿与齐国共同瓜分天下的意思。
    这样一来,处于南部的楚国和北方诸侯都感觉到了巨大的危机,如芒在背。一个过于强大、且野心勃勃的东方诸侯,显然不符合各个利益集团的要求。强大的秦国可以被东方诸侯设定为一个需要共同抵抗的假想敌,而如果这个强大的假想敌变成了两个,那么看起来,除了附庸其中一方之外,对于国力相对弱小的诸侯来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而成为强国附庸,失去的显然并不仅仅是战略上的主动性,国家的行政体系的自主权、军队的控制、国家的财富等,都极有可能成为大国博弈之间,随意抛弃的棋子。
    没有一个诸侯想要成为弃子,再弱小的国家也希望自己至少能够保证基业的传承。而现在,齐国的崛起让所有的诸侯都警惕起来,因为齐、秦两国虽然各据一方,但是一旦两国明里暗里达成了什么政治或军事联盟协议,那么,其他小国的灭国之祸就在眼前。
    于是,一个虽然可怕但是至少还令诸侯们有缓冲空间和幻想的秦国就被诸侯们放在了其次,一个正在膨胀而且缺乏有自控能力君王的齐国则被诸侯们认定成了合纵应该予以打击的对象。公元前284年,在燕国的串联之下,秦、韩、赵、魏等国组成军事联盟,开始共同打击齐国,战争爆发之后不久,楚国也趁火打劫。楚国虽然在战争后期加入了齐国阵营,但是却暗怀鬼胎,只想瓜分齐国,而并非真心相救。一时间,齐国压力陡增。先前四通八达的地理优势,在防守端成了漏洞百出、令本军疲于奔命的致命弱点,更何况,齐军的战斗力显然不足以抵抗多国联军,甚至在联军阵营发起攻击之后,拖一国同归于尽,都很难做到。
    缺乏了足以从联军中拼死毁灭其中一国的实力震慑,又没有函谷关天险的齐国,面对合纵联军,兵力捉襟见肘,不久就一败涂地。燕军大将乐毅率领联军二十余万,在济水以西(今山东高唐、聊城一带)与齐军主力发生激战,齐军将士早已对多年的征战疲惫不堪,斗志不足,而齐闵王却下令以征战在外将士的家属生命和祖坟为要挟,希望部队可以拼死作战。然而,如此作为,除了加速齐军溃败以外,并没有起到任何鼓舞士气的作用。济西之战,齐军主力一溃千里,乐毅连战连胜,一路攻城掠地,并且谢绝了诸侯联军协助作战的请求,亲率燕军,穷追猛打,不断追歼齐军有生力量,并且同时减轻占领区的赋税,收买人心。
    最终,齐国七十余座城池被攻破,但乐毅却没能实现他全部的战略目标,乐毅被调回,齐军勉强击退了燕军,好歹保住了国家一丝元气。好大喜功、穷兵黩武的齐闵王,最终生命为自己错误的政治和外交决策埋单。之后各方博弈势力的协调和明争暗战,总算让齐国还能够有资格成为一个国家,而不是灭亡。不过经此一役,齐国再也没有资格成为合纵战略打击的“假想敌”了,毕竟从能够决定他国生死,到只能仰人鼻息勉强维持,落差极大,也不会再有诸侯,去关注一个注定破落失败的弱者了。
    齐国在合纵战术的打击之下一蹶不振,参与此次联盟攻齐的各路联军也都或多或少地实现了当初各自参战的目标,从合纵理论上来说,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联众弱以攻一强”的战略。由此可见,合纵之术,确实有其独特的存在价值,让大家又一次回到了牌桌上,开始一轮新的博弈。
    乍一看来,合纵战术是非常适合国力相对几大强国来说比较弱小的诸侯所采用的,而且,战国中后期,整体局势日趋明朗,几个超级强国早已成型,弱小的诸侯如果想要在大国夹缝中生存并发展壮大,从而扭转被吞并的命运的话,看起来合纵战术绝对可行,而且具备相当意义。然而,整个战国年间,大规模的合纵战略,总共只有五次,其中,四次攻秦,第一次为公孙衍倡导、楚怀王主盟的楚、魏、韩、赵、燕五国攻秦之战(前318年),第二次为孟尝君倡导、齐闵王主盟的齐、魏、韩三国攻秦之战(前296年),第三次为信陵君倡导的魏、赵、楚、韩、燕五国攻秦之战(前247年),第四次是赵国将军庞煖倡导的赵、楚、燕、魏四国攻秦之战(前241年)。而一次伐齐,即前286年,燕、韩、赵、魏、秦五国合纵攻打齐国,齐国几乎灭亡。
    然而从最终的结果来看,多次针对于秦国的合纵攻击,却始终没能遏制住秦国最终一统天下的势头,只有齐国实实在在地倒在了合纵的强劲火力之下。如此看来,采用连横策略的秦国才是最终的胜利者,虽然合纵战术的存在价值、意义以及最终战略目标,看起来都比连横之术更加符合诸侯利益,但是,到底为什么采用连横术的秦国能够战胜采用合纵术的列强呢?
    无他,格局罢了。
    并不是合纵战术本身具备的策略性逊色于连横之计,而是合纵战术对每一位参与其中的君王的视野和格局都有着相当高的要求。一个联盟,每一个成员都盘算着如何将自己的短期利益最大化,而不是优先取得联盟整体上的战略胜势,是合纵之术相对连横计策最为致命的短板。
    并不是每一个国家都有着宏大的目标和理想,自身弱小的基础国力决定了一部分君王不会把争锋天下当作自己和国家的目标,他们只需要得到一些短期利益,让国家至少比现在处于更有利的位置上,就已经足够,至于所谓的传承和未来,还是交给将来吧。合纵对于盟友的要求看似简单,但是实际上受限于各国不同层次的国力和不相同的地理位置等因素,就注定了联盟中必定有些成员在短期内处于一个不利的状态。而且,数次合纵,作为发起合纵的倡导者和联盟主导权掌控人,其格局也相对并不尽如人意,并不能在实现整体目标的同时,也给予遭受损失的盟友以合理的利益补偿。数次合纵攻秦,不能完全将失败的原因仅仅归咎于联盟参与者各怀鬼胎、阳奉阴违,始终缺乏一个合理的战利品分配者,就注定了联盟自身的不稳定。
    而乱世之中,每一个诸侯王都明白,无论最终的结果是什么,总之这个世界都会进入到一个全新的形态,类似于周王朝那般各路诸侯各据一方、自立门户的形态一定会崩塌,如此一来,既然本国的基础看起来绝对难以成为整个天下的掌控者,那么什么长远之计且就放放吧,还不如就此先让别的诸侯做做炮灰,给自己谋求一些眼前实在的利益。
    春秋时期由于各方势力的家底不同,差距虽然也很明显,但是看起来并不见得会出现颠覆性的巨大社会变革。而随着时代的前进,到了战国中后期,整个社会体系从地方割据转化为集权一统的大势,已经初见端倪,没有一个诸侯觉得自己具备能够凭借一国之力扭转整个时代的力量,纵然强国可以谋求成为真正的主宰,而弱国,还是先管好眼前。
    连横相对于合纵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在短期内迅速让弱国参与到和强国的联盟中,至少能够极快地获得强国的施舍和保护。虽然随着复杂的局势风云变幻,与虎谋皮的弱小国家随时有可能被抛弃,但是在这些已经面临被兼并命运的诸侯国而言,能得到,先得到,管什么将来,至于被强国当做屏障或炮灰,那又有什么关系,毕竟命运从来都不公平,出卖自己的国家和尊严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没能卖一个好价钱。即便是与虎谋皮又能怎么样,至少先是“与虎谋”过“皮”了,而不是直接面对猛虎的血盆大口和锋利爪牙。
    所以根本无需对合纵联盟中丑态百出的各位诸侯口诛笔伐,也不用指责为了一己私利而与秦国连横谋利的每个国家。至少在当时,他们都选择了一条自己认为最为妥当的道路,毕竟大家都是棋子,而强大的棋手把自己放在哪里,又有谁能掌控得了呢?至于被利用或抛弃的命运,又有什么可值得抱怨甚至拒绝的呢?毕竟,也没有人拒绝得了。
    于是看似强大而且更具备长远战略性的合纵之术,最终被连横术所击破,并不是这两种战略之间孰优孰劣,而是来执行它们的各方势力本身,存在着视野和格局之上,最为本质性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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