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又是连番的大雪,一场未化,一场又来,积雪压在承受不住的树枝上,“吱呀”一声,树枝就断了。街上处处掉落的枝干,伴着滚落的残瓦,又被淹没在雪中,一望皆白皑皑。
看似洁白无瑕,走在上面,却要一直提防着,以免踩到锐利之物。
这一夜雪未停,大清早,忽有人喊,东园塌了。
自从西园四顾轩与回瞰阁合并,改成了主打瓷艺后,东园就成了浔城的字画一类汇聚中心,不少人听此消息颇为担忧,早起往东园附近凑了凑,详细打听了一番,还好,只是院子里的亭子被雪压塌了,正屋展厅都好好的,但不巧的是,那创始人王酌当时正在亭子旁边扫雪,被掉落的瓦片砸伤。
他需休养,暂时关闭了东园,至于何时再开,他也不知道。
展厅的字画全部被取了下来,还有那张相片,那张把东园西园小凤楼一众艺术代表定格在一起的相片,其实他自己被照得不怎么清晰,当时那洋人喊话,他回头晚了,只照了个侧面,可是,他仍然用心将这张相片好好的装裱了,并始终挂在展厅的最中央。
他将相片拿下来,夹在怀里,徐徐锁上了大门,踩着厚厚的雪,不一会儿,脚印又被覆盖,依旧是一片平静。
大洋彼岸的孟庭安又收到了一封信,这是翁绒绒执笔的第四封了。
每年略有不同,但大意没什么变化,今年她如是说:“浔城挺好的,就是雪大,今年很冷,我公公和婆婆都病了,这天气,对老人来说很难熬,你二哥他们也很好,对,都很好,不用担心啦,你照顾好你自己,也别叫其他人担心。”
之前沈薇对于自己看不惯的事情就不说,翁绒绒却是个话痨,恨不得将所有打探到的消息都写在信中,她说一切都好,庭安完全信了。
但是翁绒绒也不知道跟谁学会了隐瞒,诸如思卿离开了孟家,她就没有讲。
还诸如,这个冬天,重病的不只是她的公婆,还有孟夫人潘兰芳。
潘兰芳向来在外胆小怯懦,在内专断蛮横,她本来是很惜命的,若是在以前,她定要叫苦不迭,非得缠着晚辈给她好生伺候,可是到了如今这光景,她也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什么了,这突然一病,她没有忧虑,倒有快要解脱的释然。
唯一舍不得的就是承儿,可是她也早预料自己肯定是等不到看承儿长大成人的,那么看着他长到六岁还是七岁也就没什么区别。
窗外寒风呼啸,她躺在病榻上,对旁边的怀安道:“打小我就没把你当儿子看,对你一直都不好,后来对思卿也不好,现在对姜雅容更不好,我死了你难过什么,别难过,听话啊!”
怀安目光落在窗外,眼眶泛着红,不吭声。
她也望着窗外,看那白茫茫一片,心里空荡荡的,戚戚然笑了一会儿:“姜雅容我可没真赶她走啊,我就是嘴上说了一说,她病成那样,我知道她出去了也是没办法过,所以,算了算了,你要给她花钱治病,那就治吧,我懒得说了。”
怀安点了一下头。
她继续道:“那……再拜托你一件事儿。”
“别这样客气。”怀安心生了悲凉。
“嗯。”她叹着气,“你往后要是闲了,多联络一下你大姐还有五妹,你大姐你早就找到了是不是,都瞒着我,肯定是她的主意,我都是为她好,到头来她还要恨我,还有欢儿那死丫头……算了,我懒得追究了,你五妹也是,她娘没了后,她一次孟家门也没踏过,可是,她好歹也姓孟啊,我们都不在了,你们这些兄弟姐妹还是一家人啊。”
“好,我会的。”
“那就好。”她抬起手,想拉一拉他,可悬在半途中,又觉得不合适,缩了回去,“其实我想瞧一瞧思卿,我挺想她的,但……我知道你是故意让她走的,我不为难你们,可不管你们在计划什么,一定得听我一句话。”
“您说。”
她有点激动,半撑起身子:“一切都可以放弃,一切都可以不要,什么孟家,什么瓷绘,不要也罢,全都不管了,唯独承儿不行,你们……你们万事一定要以承儿为主,你一定得答应我,听到没?”
怀安从窗外收回目光,垂了垂眸,没有回应。
孟宏宪在的时候说,只要孟家瓷绘,而潘兰芳此时说,只要承儿。
到底该用什么办法来两全?
不久后,潘兰芳离世了。
仿佛是有所预料一般,她离世的前一天,孟宅大门上那红色牌匾掉了一个钉子,悬在风里摇晃着,吱吱作响,所幸发现得及时,不然这御赐匾额就要摔落在地。
很快,匾额重新定了上去,从前面看几无差异,但是后面撞出了一条裂缝,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开裂。
潘兰芳的牌位放进孟家祠堂,从此,孟家父母之辈全都不在,这世上只剩下流落在各处的子女,他们无一个身在孟家为潘兰芳送行,如今替他们担起这个家的,是怀安这个本来不属于孟家的人。
这是多事之秋。
北洋军阀袁某人对内独裁,对外卖国,欲复辟帝制,引起轩然大波,激荡起讨伐行动,北洋军与讨伐军激战剧烈,硝烟很快卷到浔城边缘。
一城之百姓没法转移,小小城池压根经不起战火弥漫,而北洋军决定以浔城为饵诱敌深入包抄夹击,此举无异于放弃浔城,置城中百姓安危于不顾。
在这烽火之中士兵都如同蝼蚁,除了听从军令别无选择。
程逸珩悄然躲在最后面,荒唐暗叹:“得,这回真要跟卖国贼了。”
旁边年轻人却一脸兴奋:“程大……程哥,你叹什么气啊,这样不好吗,我总算有机会上前线啦,天下不都是打出来的?”
他没好气侧目:“打天下,呵,天下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总是要挨打呢?”说罢摆手,“你别叫我哥,平白让我降了辈分。”
“那……程叔,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吴三口改口。
程逸珩伸伸懒腰,被这称呼叫的,觉得自己老了。
双臂还没完全伸展开,但听一阵吆喝,正是冲着他这方向来的:“你们几个,巡南大街去,晚上有人过去给你们接应!”
“巡街干嘛?”一排士兵大眼瞪小眼。
“今天晚上敌方进城,此时出城入城都得严查,见到可疑之人立马悄悄抓捕,快去!”
一行人在命令中迅速上了街。
战火还没进城,南大街上一如往昔的热闹,街边卖糖人的小商贩收了个徒弟,正在手把手的教习着那小徒弟,两边的茶肆饭馆人来人往,走在门外,还能听见咿呀咿呀的唱曲声。
道路两旁的屋舍烟囱里冒着白烟,只是街边不见了下棋的老人。
正午的浔城弥漫着脆弱的祥和,百姓们并不知道今晚山雨欲来。
他们的兵埋伏在浔城的四周,对方的兵在来的路上,等对方踏进城门,这里一切静谧都将变成硝烟之下的废墟,断瓦残垣血流成河之后,大概,还会是很久很久的“静谧”。
有人在程逸珩耳边叹了口气,他回头看了看,是他这支队伍的小统领。
那统领道:“我在浔城过了大半辈子了。”
他点头:“我也是。”又问,“为啥不能给大家通个风报个信啊,让大家撤离?”
“消息泄露计划就失败,军令如山,不能不从!”对方忽然义正言辞起来。
程逸珩讪讪地笑:“行啊,您伟大,那……”
那我一个人能先跑吗?
他很想如是说,但看看对方正义之色,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
可是这主意在心里落地生根了,就不能打消掉。
要跑,也不能他一个人跑啊,他又这样想着,觉得自己也伟大了起来,他眼珠转了转,继续问:“现在其实城门没封,可以进出城是吧?”
“要诱敌,当然不能封城门,进出城就跟平时一样,只是得暗暗严查,但其实,跟你说了也无妨……没有特别身份,现在是只能进不能出了。”对方说着,又叹了气,“这是真要把一城百姓困在里边生扛啊。”
“什么样算特别身份?”
“无官无职肯定是不行,你这样的小士兵,肯定也是不成的。”对方说完,给了他一个眼神警告,“我劝你别动歪心思,临阵逃脱的兵,那是直接死罪的。”
“明白明白。”程逸珩一瞪眼,心想他话不是没说出口吗,你怎么知道的,莫非自己长着一张会临阵脱逃的脸?
但是,即便是他自己不能出去,该走漏的风声,还是得走漏的。
他借着巡街之便,先奔去了西园,可惜扑了个空,里边的人说孟会长告长假要出门散心,手中职务暂时交给王潜老先生了。
至于思卿,自打离开孟家后就变成“无业游民”,早就不来了。
他只好去孟家找人,临走时瞥了一眼怀安的办公室,发现了一点儿异常,他往那桌边的柜子一指:“这柜子里面的东西平时不是宝贝得很吗,怎么今儿没上锁啊?”
王潜在场,把那柜子里一塌纸拿出来翻了一翻:“哦,孟会长钥匙交给了我,是我早上打开忘记锁了,不过这些图纸很普通啊,犯不着锁。”说罢又将文件放了进去,想了一下,拉过身边一人问,“孟会长昨儿是不是在后边院子里烧纸钱来着?”
“嗯,给她母亲烧的。”旁人答。
“不吉利,下次得说一说。”
旁人咳了一下:“下次……”
“哎,我错了。”王潜拍了一下自己的嘴,“但这真的不吉利啊,不知道他要几天回来,等他回来,我还是得说。”
程逸珩没再听他们废话,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孟家赶,跑着跑着,慢慢反应了过来。
孟怀安这一系列举动都不大对劲啊。
的确是不大对劲,因为,三年期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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