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四起的土路上,向浮顶着太阳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了那个小小村落。
“你走到洛子村,穿过去再走一小会儿就能到他们阵营了,洛子村是最好走的通道。”先前有指路人告诉他。
“骡子村?”向浮有点没听明白。
“以前叫骡子村,不好听,就给改了,地方太小,也穷,年轻人走得差不多了,就一些老人居住,都是很好说话的,你要是再不知道怎么走,就问问他们。”
“行,谢谢您。”向浮往前走,心里有句话没说,他想,改了之后更不好听啊,洛子村,落子,这个村子是不是孩子出生的比较少?
向浮走进洛子村,的确只看到了老人,三三两两在门前木然地坐着,这儿统共不到十户人家,屋舍簇拥在一起,屋内闷热,都是大敞着门,他全部看过来,也就只有这十几个老人。
他走几步后,站在村头,已经能看到远处的兵营标志了,这么一看,他本来恼火的心倒有了些期待。
这期待还挺让人雀跃,真是没出息啊。
他咧咧嘴,擦着汗继续往前走。
才走了没几步,但听一白发老太太叫住了他。
目标在视线中,他没那么着急,便耐心回头:“您有啥事?”
“老乡,你是过去找人吗,他们不让人进的,去了也是白去,前阵子有个小媳妇来看她家里人,俩人就在这儿偷偷见了一面,她家里人就被那吴将军给抽了几鞭子,我劝你回去吧,别上去了。”
“嘿,没事,他要是抽他自己,我正好也省事了,他不抽我还想抽呢。”向浮笑着,又擦了一把汗。
老太太瞧见,递了一碗水过来。
他正好口渴了,也就没客气,接过碗往嘴边送。
还没喝,但见那碗中的水忽然泛起了涟漪,又似觉耳边轰鸣了几下,他手上不由颤抖起来。
惶然抬眼,眼前涌现出浓烈黑烟,瞬间包裹在他的周围。
瓷碗坠落在地,迸成几片,水花溅起,很快钻入尘土中,这坠落的声音过于浅薄,被巨响与惊呼掩盖得悄无声息。
同行的人到头来终究要各有去处,若彼此不是归宿,自然是要离散。
只是让思卿挂牵的是,云儿结婚都已经过去小半年了,那边向浮还没回来。
她开始怀疑向浮究竟见没见到阿阳,以他的性子,就算阿阳不肯跟他走,他自己也该回来了。
东北那儿比这边乱,死伤与失踪每天都有,习以为常之后连个名字都没机会留下,只有个数目,她每天关注报上的信息,看那杂志上的时评,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隔壁那位同仁真有打算给阿阳写传记,但凡看到有他的信息,都要叹上一番,思卿一开始不愿意听,后来倒是希望能多听到些消息。
比如说:催泪!吴将军生父现身,父子相认感动全场!
再比如说:吴将军沙场奋战,不惜与父亲决裂,其父黯然而离,又将何去何从?
……
这些“比如”都没出现。
那同仁这会儿正念着吴将军又一事迹:“上个月炸了一个村子,厉害了。”
“炸村子做什么?”思卿双眉紧蹙,心想这事儿被表哥知道了,又得发怒。
不过向浮应该早就到了吧,他说不定已经知道了。
旁边的人解释:“这村子是去他阵营的路径,他们之前被突袭过一次,他就一炸,把这条路给封死了,村民好像都没疏散。”
思卿听此话惊愕抬头:“没疏散?我看看报纸。”
“报上没讲这么细。”对方道,“但我打听了一些,你想知道听我跟你说。”
思卿连忙坐正:“快说。”
“这村子是个老人村,年轻人都走了,就这十五个老人,行动不便疏散困难,吴将军那性子,手下上百号年轻力壮的士兵都不当回事,这些老人,估摸着更不当回事了。”对方说着,自己又嘀咕了两句,“他手下士兵也就算了,那人家再老,也轮不到他来决定生死啊?”
他嘀咕完,忽然一拍桌子:“我不给他搞传记了,我生气了。”
思卿深吸一口气,附和:“生气是应该的。”
那边表哥估计要被气死了。
“可不是么。”这同仁扯着报纸去了茶水室,一面走一面又瞥了几眼,忽而脚步一顿,惊讶默念,“死者十六人,不对啊,那村子我做过专访,有印象,就是十五个老人啊,是我记错了吗?”
“算了,管他呢。”他把报纸一撕,扔掉了。
尘烟中,躺在地上的人耳中轰鸣总也消不掉,向浮看到一只手,布满皱褶的,干瘪的手,是刚刚好心给他递水并劝他离开的老太太的,可是,他只看到了一只手。
他说不出声音,只是对着那只手,动了一下嘴:“谢谢。”
眼前渐渐变得漆黑一片。
落子落子,倒也没错,遗落的游子,寻不回了。
思卿还是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她打算抽个时间也去东北看看。
还没有动身,这日王湖方忽然匆忙过来,神色是少有的紧张,进门时邓幕正好要跟他打招呼,而他伸手一推,径直朝思卿走过来,直叫邓幕在后边大呼小叫。
他没工夫理会,来到思卿的桌前,俯身道:“出事了。”
思卿惶然起身,碰掉了案前的文件。
咋呼的邓幕追过来,见他二人已进内厅谈话,他打开门,就刚好听见那句:“想办法离开吧。”
他立马进去打断:“离开,不行,做得好好的,她走了我去哪儿再找这么合适的人啊?”
思卿连忙道:“我不离开怕是要给你惹麻烦。”
“哼,我邓某像是个怕事的人吗?”他说着,又蹙眉,“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思卿朝王湖方看了一眼,王湖方道:“邓兄绝对信得过,说不定真能帮你。”
他迅速将来由讲述了一番。
今晨,他忽然接到了报社通知,说是有几人拿着大半年前的报纸来问询,那报纸上登的正是上回姜雅容的寻人启事,当时登这信息是王湖方主办的,报社里也只能通知到王湖方。
但人很显然不是冲着他来的,王湖方知晓思卿他们是为了躲人才离开浔城,如今只怕又被人找到了。
“早知道,就不应该登什么寻人启事。”王湖方懊恼,“多派人手找就好了,这种纸媒,就是信息传递太快,才半年时间就被他们发现了,我实在难以想象,他日若是除了纸媒,还有更快的媒体的话,那我们的生活与隐私是不是完全没保障了。”
抱怨完又向邓幕道:“邓兄,你有办法保护她吗?”
“放心,在我这儿没人敢动,我上面还有人呢。”邓幕豪气地一拍胸口,“你出去了说不定还没我这儿安全呢,除非你跑出国。”
“那还是留在这里吧。”王湖方脱口而出,说罢才想起来自己越权了,连忙朝思卿问,“你觉得呢?”
思卿点点头,向他二人道了谢,然而心事未散,回去的路走得心不在焉。
王湖方追过来:“你还有担心?”
她的脚步顿了顿,如实相告:“我担心承儿。”
“哦,这个你放心,邓兄既然有能力保护你,再多护一个孩子,应该不成问题的。”他差点忘记了这一茬。
思卿摇摇头:“原先在浔城,他们就一直盯着承儿,不仅仅是因为我,而是要用他来钳制我二哥,如果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踪,最先不会放过的就是承儿,二哥已身处险境不得自由,他不能再被绊住脚,我也不能看着承儿有危险,我……”
她觉得就算从早到晚寸步不离守在承儿身边,也不一定能保证他的安全。
她想离开,但邓幕说得对,这儿他能护着点,到了别处未必有这里安全。
可即便如此,这里对于承儿来说,还是危机四伏。她一个大人被堂而皇之带走没那么容易,可是承儿一个孩子,就太简单了。
除非跑出国,邓幕的话闪过她的脑海,她的眼神亮了一下,却立刻又暗淡了下来。
她不能留在国外,她得在这里等怀安回来,还得去东北找找向浮,最重要的是,此去是不知归期的,她不能将孟家的瓷绘技艺落在异国的土地上。
若是她能狠下心,把承儿一个人送出去办个寄养,那或许可以解决了,可是哪个做父母的舍得把这么小一个孩子丢在国外,别说国外,就是让他一个人在家里,也是不放心的。
她在犹豫中徘徊不断,出国寄养是最后的退路,王湖方帮她出谋划策,最后还是商讨到了这退路上,王湖方说,只要有可靠的人,寄养也是能行的。
但有谁是可靠的人呢,她没有出去过,谁也不认识,若是去现找,那么萍水相逢如何能看得出谁可靠呢?
“我倒是有个远房亲戚在法国,可是不怎么联系,就是不知道……”王湖方琢磨着办法。
她轻声一叹:“我们其实也有一位亲戚在法国。”
其实从提出寄养开始,她就想到了孟庭安,但她不想去打扰他,庭安当年私自改了学习专业,为的是自己的喜好,他不愿意接孟家的担子,不想传承孟家的技艺,也无心管身外事,但他性子温和,做不来抵抗的事儿,除了要坚持自己的西洋画,其他的都是家里怎么安排怎么来,那些年在孟家,他看似顺从与平静的心,都掩着莫大的压抑。
如今他一人在外,大家以为他死了,很长时间以后,思卿忽然知晓了他没死,她选择装作不知道,她想,这对他来说是解脱,他脱离了孟家束缚,再也没人来随便给他安排人生,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既如此,如果把承儿交给他,那岂不是又困住了他的人生,又把他拉回到孟家的辖制中,让他又摆脱不掉孟家的影子?
“喂,”王湖方忽然打断他的思绪,“既然是本家亲戚,那就不是外人啊,这不是很好吗,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她踌躇片刻,“先去见一见他,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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