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新安县界后,承儿一行人就得与队伍分开,因为翁二公子的关系,那边派了个士兵跟着过来,小杜扭头一瞥,认得这士兵是先前看他的那一位,一路上他们都是挨着走的,这人虽然走得铿锵有力,但看上去比其他士兵都年长。
半山腰被封锁的小楼覆上了斑驳的外衣,积累了数年的风雨。
蒙阔刚打开门,立马有一个板凳飞了过来,他侧身躲过,笑道:“你消息挺灵通。”
怀安双手负后,走到他面前,冷冷道:“贼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不就是刚跟洋人签了个协议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蒙阔不见外,自己走了进来,“跟他们合作比跟他们对着干轻松多了,我有福不享,我傻吗?
“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才让他们以为我们好欺负,你那是合作吗,明明是退让!”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你也没本事干涉,这协议已经签了,除非我死了,否则不会失效。”他说着站起来,从窗边往外看,见那山路上隐有人影,他皱皱眉,向外面看守兵卫喊道,“不是封了山路吗,怎么还有人?”
兵卫们无奈回道:“虽说封了,但隔三差五总有人闯进来,实在不好管啊。”
“不杀鸡儆猴,是无人放在眼里,把那几人抓过来。”蒙阔说罢,“啪”的一声关上门,走了出来。
在半山腰迷路的一行人“得幸”找到了目的地。
承儿于那楼下眺望,看到窗前闪过的人影,幼年分开,本没什么深刻印象,可是在那一眼看过去的时候,他就湿润了眼眶,便是没有血缘关系,但父亲一词,已经让这份情感印刻骨髓,不是血脉相连,他们也为至亲之人。
他浑然忘记了眼下处境,冲那人影大喊:“父亲!”
窗棂上晃动的人影顿停,窗户打不开,怀安只能站在窗前往下看。
他怔怔看着这个孩子,往事点点滴滴在眼前拂过,临走前,他还是个小孩,一转眼,就长大了,漫长一生让他几乎忘记了时间,而岁月在这个孩子身上重新被拾起,他才发现原来光阴流转,真的已经这么久了。
他眼中由不可思议慢慢变成欣喜,而那欣喜还没完全展露,他忽然又皱起眉,露出担忧之色。
来不及回应,其下又有人喊:“二舅舅。”
他又朝那声音看过去,认出欢儿,眼底只剩下会心的笑意,欢儿和她母亲越来越像,若不是想起这中间已经过了悠悠数年,他几乎要以为这会儿在站在下面的是大姐孟思汝了。
那翁二公子也想打个招呼,他思来想去找不到亲属关系,迅速转脑子想自己母亲以前跟孟四小姐一起共事,算是姐妹一场了,他能称孟四小姐一声姨母,于是他仰头就喊:“姨夫。”
“……”楼上的人一头雾水。
旁边众人亦一脸问号:你倒是很会攀亲戚。
而被忽略的蒙阔蹙眉,他方才知晓这是承儿也惊愕了一会儿,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不由冷笑:“你胆子不小啊,当年伯查德找了你许久,如今倒敢自己送上门来,怎么,你不怕死吗?”
承儿理直气壮:“怕死就不来了,既然来,必定是要带走家父。”
“就凭你们几个……”
蒙阔眼中刚现不屑之色,忽然变了脸,他望山脚涌现出的人影,愤道:“怎么回事?”
适此听那翁二公子洋洋得意回道:“我爸的人,你当年杀了我舅舅,你以为我们柳家会放过你吗?”
话落,那一队士兵已经将蒙阔一行人包围,翁绒绒虽然胆小怕事但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她这次豁出去了,缠着她丈夫出手,他丈夫柳公子对于此事责无旁贷,此次派来运送军需物资的换了一波能打善斗之人。
翁二公子眼看自家人多势众,已胜券在握,他顿时耀武扬威起来,冲蒙阔道:“快把我姨夫放出来,我就好心留你一命!”
蒙阔微勾嘴角,方才不屑神情再现,他抬头朝楼上看了看,嘲讽道:“你就指望这些缺根筋的人来救你,心也真大。”
翁二公子狐疑,正要反问,但听蒙阔厉声道:“区区数十人,也想来挑衅我,当我这么多年镇守使是白做的?”
他说完,只轻轻拍了一掌,四方立刻出现数排兵卫,这些兵卫出现地敏捷,根本不知道先前藏匿在何处,他们将这几十个士兵层层围住,兵马未动已经迅雷不及掩耳的钳制住了他们。
翁二公子脸色大变,往承儿身后一躲:“现在怎么办,硬拼吗?”
承儿还没回话,但见旁边欢儿卷起袖子替他答:“硬拼……哎呀,谁拉我?”
一回头看见小杜,小杜松开她,终于得了机会把白眼还给她:“拼你个头啊,他未必只有这些人。”
“那你爸怎么不多安排人过来?”欢儿无言以对,扭头朝着翁二公子抱怨。
“我们家是好心来帮忙,你还怪起我来了……”
“弄巧成拙,打草惊蛇,该怪你。”欢儿没回应,却听那一路跟他们过来的士兵冷冷开口。
翁二公子不服气:“你的意思是,不应该带这些人,那怕我们早就死了吧?”
“于看守漏洞处潜入,救出孟先生本来不是难事,你们却非要在人家的地盘上正面碰。”这士兵扭脸,想抬头往楼上看看,但想起什么,又低了头,拉了一下帽檐。
翁二公子气恼,正要怼回去,然但听蒙阔一声令下:“拿下!”
兵卫立马将几人困住,一行人顿时插翅难飞。
蒙阔暂时没做好决定要不要他们的命,他打算先盘问一番再说。
一句带走尚未说出口,却忽见那混混小杜举起双手,高喊:“都别动!”
在众目睽睽的惊讶中,小杜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不大对,随即放下一只手,单举着一只朗声道:“谁说我们就只有这些人,孟先生,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他抬手看着腕表,算了算时间,朝身边人一挑眉:“来了!”
这话说完,忽听轰轰隆隆若狂风卷过草尖,转眼间就看乌压压的人从四面八方迅猛逼近,来势带着侵占的霸道,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将蒙阔这些兵卫尽数围困。
这些人统一黑色西装,一表人才的装扮下是狠戾的眼神,正是青龙帮的标配。
蒙阔的脸色微变,一时间没有妄动,他慢慢后退,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而小杜非常轻松地回头朝楼上挥挥手:“师……舅,师舅,我是唐笠先生唯一的徒弟哦,孟五小姐是我师母。”
周围几人脚下一软:论认亲,您才是更胜一筹啊。
他还要说什么,旁边拉低着帽檐的士兵将他一拦,急道:“先别叙旧了,青龙帮有多少人,当务之急是守住山下,莫让他的援兵上来。”
“对对对。”小杜回过神来,将鸣哨掏出,“山下还有些人,我来通知他们……”
然而,他的鸣哨还未吹响,但听得异样响动,又见大队兵卫涌上,蒙阔援兵已至,而山下留守青龙帮一行人已被俘。
小杜张大嘴,鸣哨戛然落地:“糟糕,晚了。”
“你也知晚了?”又听一声狂笑,回头见蒙阔站在屋内,“可还有人吗?”
小杜垂首,对方的援兵足足比青龙帮和柳家带来的士兵多了三倍,他们再度被围困。
蒙阔又抬手下令:“带走!”
兵卫刚动,但听人群中不知道谁发出了一声冷笑,倒叫兵卫们的动作一顿。
蒙阔循声看过去,没看出是谁发的笑。
而在这一行人中,那压低帽檐的士兵收了笑,正低声道:“以少胜多不是不可能,让你们的人听我的话。”
他这话对着翁二公子和小杜道,两人将信将疑又死马当活马医的点头,这士兵顿了顿,透过攒动的人看向蒙阔,过了片刻他朝承儿与欢儿道:“你们俩快上去找姑父。”
姐弟二人点头,点了一半诧异抬起:“姑父?”
“回头再说。”他没时间解释。
半山风起,毫无章法的黑帮与训练有素的士兵竟巧妙配合在一起,一方进攻一方包抄,对方迎面反击却遇虚晃一招,没反应过来那主力已至身后给了一记重创,他们慌乱回首又无迹可寻,转头向包抄之队攻击,却立马被迎头痛击,他们应接不暇,很快败下阵来。
围观二人欢呼雀跃,惊叹此领军士兵非凡才能,同时又四处寻找蒙阔身影:“手下败将,你输了,还不快出来投降!”
放眼寻找一圈无果,正往山下看想探得他是不是跑了,却听身后忽而大喝:“都停手!”
众人回首仰头,见蒙阔出现在二楼窗边,已将怀安钳住,他嘴角一勾:“再来看谁输谁赢?”
如此一番折腾,不就是为了救人吗,人救不出去,打再多胜仗,也是无济于事。
怀安倒是极其淡定,仿佛旁边是个大棒槌不足为惧,他脸色丁点儿未变,只是透过窗户看清那领军士兵的脸,疑惑道:“吴三口?你怎么……”
对方思量了一下,郑重回答:“姑父,我原来的名字叫向阳。”
“原来你是阿阳。”怀安笑了,他忽然想,这世间但凡骨肉亲人,一定都有着看不见的线来牵连,这条线早晚会带着漂泊的人回家。
蒙阔的枪口在他头上用力压了压,但只紧紧攥着,颇有当板砖使的架势,兴许他还是不想杀他,可也决计不打算放,而且,这个时刻,作为人质,他俩的命在一条线上。
楼下的人果然住了手,胆战心惊地瞧着他们,这回轮到蒙阔露出胜券在握的表情:“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他在这里镇守,手下的兵卫何止场上这些人。
阿阳默默摇头:“再有人来,我们就彻底输掉了,所以得速战速决。”
小杜与翁二同时问:“难道现在我们没输吗?”
“你们可知,行军作战最关键的是什么?”阿阳扭头问。
“排兵布阵?”
“勇往直前?”
阿阳微露笑意,摇头:“是擒贼先擒王!”
另两人疑惑,还没想明白,见那二楼忽然多出了两个人影,悄然无声地出现在蒙阔身后,一左一右抓住他的双臂,他未提防,手中兵器陡然落地,被欢儿一把捡起,反手抵在了他的脑后。
情势瞬间逆转。
楼下两人抚着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心,只觉但凡心脏有一点毛病,现在已经交代在这儿了。
不过毕竟又扭转了局势,翁二兴奋喊:“看谁赢到最后!”
小杜也喊:“弄死他,不能留后患!”
欢儿点头,她手下不留情,眼露凶意就要下手,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楼下一兵卫将领忽然高喊:“蒙大人不能杀,他死了新安县界就无人守。”
欢儿手上一顿,她想起她家老杨似乎也说过,新安县界派人过来十分难办。
那说话的将领带着伤,继续道:“你们不就是要救孟先生吗,把人带走就是了……”
他还未说完,蒙阔却不知死活地开口:“不许放人,你要违背我的命令吗?”
将领愣了一下,有种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感觉,可他衡量再三,还是好言好语道:“真的,为了新安县界的百姓,蒙大人不能杀。”
“你家大人若为新安县界百姓着想,就不会跟洋人签协议,他怕是要把你们卖了,你们还要为他数钱。”说话的是怀安。
将领低头:“可是,这镇守使当真不能空缺……”
他还是觉得不能杀,上前几步想再劝,而走近之时,一扭头看清楚身边的人,忽然一惊:“吴将军,竟然是您?”
阿阳这会儿也认出了他,以前在东北的时候这将领是他阵营中的士兵,后来他们投诚后各自分散,阿阳中途一度消沉无所作为,如今只是运送军需的小兵,而对方倒是做了将领。
那将领望见他,顿生感慨。
酝酿的热泪还没滚出来,忽听“砰”的一声巨响,楼上的欢儿开了枪。
蒙阔死了。
三十年离索,年华垂暮的人踏上了归程。
回首几番风雨飘摇,乱世之中似乎没多少人不是这样走过,好在岁月不算太薄凉,终究给了他归期。
阿阳与他们告了别,他被引荐替了蒙阔镇守使的位置,他在行军作战中同样有着狠戾的心,外人都说他与蒙阔相似,能胜任这个职位。
他想为自己辩解,他是“打天下”,不是“乱天下,”他没有私心,他们怎么会一样?
可是他又想,跟外人解释有什么用呢,管他们怎么看,只要自家人不误会就行了。
然而,还是晚了。
他的父亲已经带着最深的误会与责备离开世间,他知道,却一直不肯承认。
临别之际,亲人相认,惶然有万物皆空之感,只觉忽然间全都能放下了,他终于肯面对现实,承认向浮不在了,他原想在这儿给父亲立个冢,但想了想,还是拜托怀安回老家给他立。
他还想起离开浔城时跟程逸珩说有空回去看他,可一次都没回,往后,就更回不了,那些话只能食言了。
不过无所谓,他本来就是游子,从来没想过回家。
小杜送他们过了新安县界就没再跟随,他还得回去跟他师父汇报一下这边儿的情况,他替师父师母再度跟他们问好,他说师父师母一直没要孩子,他虽是徒弟但自觉要尽子女的义务,师父师母年岁大了,他不能走得太久太远。
怀安他们先落脚上海,下一步回浔城,承儿和欢儿同行,翁二公子与他们在上海告了别。
回浔城前一天,承儿开始收拾东西,他的任务完成了,等父母团聚,就“功成身退。”
收拾好一开门,看他长姐站在外面,拿的是他前些时候送的那副字。
“等把二舅舅送回浔城了,你就要回法国了吗?”欢儿笑问。
他点头,又皱眉:“长姐你有话想说?”
“没有,只有几个问题想问。”欢儿摊开那副字。
“什么问题?”
“思与安,何意?”
承儿轻笑:“这个问不住我,三叔与我讲过,宁放心中一世思念,莫忘孟家百代安宁。”
“那思安呢?”
“居安思危。”
“不错。”欢儿点头,“我再问你,承与欢,何意?”
“传承,欢心?”
“那承欢呢?”
“这就很简单啦,承欢膝下啊!”承儿笑道,这话脱口而出。
而话音渐落,他忽然反应过来,慢慢地收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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