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观音

十三

    
    我在昆明下火车的时候,这个城市刚刚睡去。街上很暗,且少行人。我在站前没有找到出租车,任意选了一个方向,沿街走了很远,才在一家门口还亮着一盏小灯的肮脏简陋的“洗浴中心”里,找到一个勉强可以蜷缩一宿的铺位,而且近水楼台地洗了一个热水澡。
    第二天的白天,我在车站附近简单逛了逛街景,没有目的,心不在焉,完全是一副过客的心情。耗到黄昏,我搭上了一列外表破旧的省内慢车,跟着已经西沉的太阳继续前行,往清绵的方向赶去。越往前走天气越暖,树都是绿的。北京此时已进入了整个儿冬天最寒冷的一段节气,而这里仿佛还停留在天高云淡的金秋。只可惜拥挤在这样超载的车厢里长途跋涉实在太累,我完全失去了欣赏沿途风光的兴趣。再加上美国的时差还没有完全倒过来,这里的白天正是洛杉矶的深夜,在火车的摇晃中我头疼欲裂,天黑前终于顾不得周围的喧嚷和挤撞,趴在小茶几上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深夜方才醒来。
    我醒来时车停着,窗外是一个萧条的小站,似乎没人上车,也没人下车。列车开动时我无意中看到灯光昏暗的站台上,一只孤零零的站牌在夜幕中枯守着,那站牌上暗淡不清的站名从我眼前轻轻划过。我的脑袋突然机灵了一下,睡意顷刻消失。
    那站牌上写着两个字——乌泉。
    虽已事过境迁,但安心第一次向我说到乌泉,说到在乌泉的那条摆渡船上发生的事件时,还是那么心惊肉跳。她当时还来不及想到如果毛杰栽在公安的手里会给她自己带来什么后果,她那时还想不到这些,她只是对毛杰竟是他们要搜寻的对象这件事本身,感到无比的震惊!
    安心转了身,向船舷走去。毛杰跟了过来,他们靠在船弦的围栏上,面对着渐渐暗去的乌泉河,默默无言。安心把手上沉重的帆布行李箱放在脚下,毛杰也把那只黑色的大象牌旅行包放下来,像是很无意地,放在了那只行李箱的旁边。这时他们看到,船上的大多数乘客都纷纷拿起了自己的东西,向船头拥去。船就要到岸了。安心和毛杰都没有动,任凭身后乘客们毫无秩序地挤来挤去。安心觉得应该对毛杰说句什么,但她什么也说不出。反而是毛杰,皱着眉头,用压低了的声音,严厉地问道:
    “你怎么干这个?”
    安心没有回答,她知道队里的几个侦查员就在他们身后,她只是用同样低沉的声音,对毛杰说了句:“下船吧。”
    她看见毛杰弯下腰,他的右手,伸向放在地上的那两件箱包。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的走向,如果那只手拿起她脚下的帆布箱的话,毛杰的死罪,就基本上构成了。
    那只手偏偏没有碰那帆布箱,而是拎起他自己带来的那只大象牌的黑色旅行包,安心的目光随着那只手的落下和抬起,她的心也就一上一下地忽悠了一下,竟搞不清她是把心提起来了还是放下去了。她想,如果毛杰拿了那只装了海洛因的帆布箱,他们今天这个行动就可以大功告成了,但他没拿。如果今天他不拿这个帆布箱的话,那毛杰至少在行为证据上还构不成贩毒。她不想毛杰贩毒!
    安心的视线,从毛杰的手上抬起,移向他的眼睛,他们彼此相视。毛杰的眼睛是带了些埋怨和恼怒的,他把那只大象牌的黑色旅行包递给安心,用一种大哥哥吩咐小妹妹的口吻,低声说:“以后不许你再干这个了,这不是女孩子干的事情。我不管你干多久了,这是最后一次,听见了吗!”
    安心没有回答,因为她的心几乎跳得让她无法开口发声。她看见毛杰把那旅行包交到她的手上,然后再次弯下腰去,再次伸出右手,那只手最终,没有迟疑地,拎起了那只帆布箱。那帆布箱离开地面的刹那,安心的心不知什么地方咯噔了一下,几乎疼得缩成了一团。
    她呆呆地站着,那一瞬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反倒是毛杰,镇定地环顾左右,然后对安心说道:“走吧,明天我去找你,明天见了面再说。”
    安心麻木地转过身,拎着毛杰给她的那只旅行包,往船头走。这旅行包里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并不算沉,但安心拎着它,每一步都迈得重如千钧。
    她挤在最后一拨下船的乘客中,走下摆渡。她知道毛杰就跟在她的身后,已经有意拉开了距离。她穿过灯光疏朗的码头,头也不回地随着人流向前方的街面走去,还没跨过第一道马路她就听到了身后一片惊天动地般的咆哮呐喊平地炸开。她同时也看到了街面上的很多人,纷纷向她身后张望,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从那吓人的声音和路人的脸上,她知道在她的身后,潘队长他们已经动手了!
    整个诱捕行动进行得顺利圆满,毛杰束手就擒,几乎没有做出任何抵抗。潘队长他们以绝对优势的人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下毛杰这种小孩子易如反掌!
    警察们分头上了等在附近的汽车。安心绕过一条街也过来了。副队长老钱上了车就夸安心,说:“安心不简单呀,第一次出马就马到成功,这还是临时救场事先没准备呢,在船上比我想像的可镇定多了。”
    其他同志也夸她:“别看小安第一次出马,跟那小子一答一应的就跟老熟人似的,平时还真看不出小安会这两下子。”
    老钱说:“安心对付这种小流氓还挺行,在火车上那家伙就跟安心套近乎。这种人我也算服了。一般人干这种杀头掉脑袋的事,肯定是提心吊胆绷紧弦了,再胆大的人也还是做贼心虚。可你看这小子,见个漂亮的小卜哨还是不忘搂草打兔子,别管打着打不着,也算是自娱自乐,找个消遣了。真是他妈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就不算自己的东西了。”
    其他人也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小看这些人,能干上毒品这买卖的,心理素质差不了。起码,生死的事是想通了。更何况这小子多年轻啊,还是个半大孩子呢,现在年轻一辈的干坏事,我发现了,比成年人胆还大,心还狠,他们压根儿就没什么罪恶感。你记得去年那个案子吧,十来岁的小孩子,杀人跟玩儿似的,一点不害怕的,抓了以后在看守所吃睡如常,一点不后悔的。”
    大家都笑笑,说没错。
    只有安心笑不出来,她心里此时居然找不到一点胜利的喜悦。对一个缉毒警察来说,对一个初次上阵就马到成功的新兵来说,这喜悦照例是应该有的。
    她沉着脸坐在面包车的后座上,眼看窗外,一言不发。窗外是黑沉沉的夜色,看不到月亮。车上的便衣警察们你一言我一语,话题又移到了刚才的河灯节和今年的泼水节,越聊越热闹。好在车厢里也很黑,谁也看不清安心脸上的沉闷,谁也没留意她反常的沉默。也许他们都以为她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任务太激动了,需要一个人静静回味一下刚才战斗的感受呢。
    他们绕着河走,晚上十点多了,才把车开回到缉毒大队。押毛杰的车子也开回来了。毛杰被带到一间屋子里连夜突审,那屋子就在安心所在的队部办公室的斜对面,安心通过队部的窗户,能看到那间审讯室里泄出的灯光。她想毛杰也许到现在也不一定知道,他所追求的女孩,今天扮演了一个诱饵的角色。
    安心从乌泉回到队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铁军打电话,告诉他她今天恐怕回不了家了,让他先睡。铁军在电话里非但没有半句责怪和不满,反而还说了些心疼她的话,他说你怀孕了这么熬夜行吗?要不要我跟你们领导说说去?她说不用,我自己会注意的。铁军说要不要我去陪你?安心说不用不用我们这儿正工作呢你先睡吧,我明天争取早点回去。
    她挂了电话,不知为什么眼泪差点掉下来,既觉得对不起铁军——因为和毛杰的事——也觉得对不起毛杰。她没想到毛杰会死在自己手里,尽管他参与贩毒这件事跟她和他的交往没有半点因果关系。
    对毛杰的审讯进行得很不顺利,毛杰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肯老实交代,只说自己名叫“毛毛”,问他大名叫什么,他说就叫“毛毛”,更是完全否认自己和这箱毒品有什么关系。他说他在乌泉上船是为了去给一个亲戚送茶叶的,他亲戚开了一家杂货店,杂货店里就卖这茶叶。他说在船上有一个女孩主动问他是不是送茶叶的,那女孩自称就是那杂货店的伙计,他就把带来的茶叶给她了。而那个女孩——就是指安心——下船时让他帮忙拎着她那个很重的帆布箱。他一下船那女孩就不见了,紧接着他就被捉了。他甚至提示警察你们应该赶快去抓那个女孩,这是她的一个金蝉脱壳之计,你们中了她的圈套啦!……他这一番情节编造得还挺有鼻子有眼,自己也说得一本正经振振有词。在他与安心交换的那只大象牌旅行包里,除了那个原来套在旅行包外面的尼龙袋之外,警察们果然只发现了一堆塑料袋小包装的茶叶,那是一种劣质低级的陈年滇红,一点钱都不值的东西。
    毛杰的口供,和与这口供相配合的物证——那堆小包装的云南滇红,说明了他的这套说法绝对是事先精心编好的故事。审讯的警察问毛杰住在什么地方,毛杰说了,结果潘队长马上派人过去搜查,发现那不过是一间显然久无人住只装了些杂货的小屋。而这时审讯室里的毛杰则大叫自己冤枉,喝令警察赶快放了他,否则他要告警察非法拘禁侵犯人权。审讯陷入僵局的时候,省公安厅里一位在南德搞蹲点调查的处长在几个市局干部的陪同下赶到了缉毒大队,在会议室里听了潘队长对这个案件大致情况的汇报,然后他们就一块儿商量这案子下步怎么搞。正商量不出头绪的时候,安心敲开了会议室的门。
    她说:“潘队长你出来一下我有点事情。”
    潘队长先说了一句:“你先等一会儿吧。”但他随后还是很快就站起来走出了会议室。会议室外的走廊上没有人,于是他就在走廊上问安心:
    “什么事啊?”
    安心低了头,出语踌躇:“有件事,我想报告一下,那个人……我以前认识。”
    “哪个人?”
    “他叫毛杰,就是咱们南德人,家住在劳动剧场的后面……”
    潘队长有点严肃了:“你怎么认识他的?”
    安心躲避了队长的注视:“前一阵,他追过我。”
    潘队长吓了一跳,他竭力不动声色,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多久了?”
    “有半年多了吧。”
    潘队长停顿了一下,眉毛越拧越紧了,他再问:“你是不是和他一直有交往?”
    安心张了嘴,她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怎么回答才算符合事实。她张着嘴哑巴了一会儿,终于说:“有。”
    “到什么程度了?”潘队长知道他这话问得太严厉也太尖锐了,他不得不稍稍放慢了一下语音的速度,“安心,我这不是过问你的私事,你是个警察,你也知道这是个大案子,如果这里头有什么人什么事牵涉到你,你可千万要向组织上说清楚。”
    安心怎么能不懂得这个利害关系呢,她知道她和毛杰的关系是再也不能瞒下去了。她把她怎么和毛杰认识的,以及后来他们的接触,以及后来她是怎么和他中断关系的,都简要地,但如实地,向潘队长一一说了。她并且隐讳地说了她和毛杰之间是有过那种事的,她没直说但潘队长当然听明白了。从潘队长的脸色上,她知道这些事对她的身份和这案子都是很严重的事。老潘没有马上对安心的这段从原则上讲已经有点迟了的坦白做出什么反应,没有发表一句看法。他只是沉着脸,说:“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办公室去吧。今天行动的过程情况要赶快写完,呆一会儿我再找你。”
    安心回到办公室,继续写那份诱捕行动的现场情况报告,她是经过犹豫才放下笔去找老潘的。虽然在从乌泉回来的路上她就想到她和毛杰的关系是非说不可的,但知道非说不可和鼓起勇气开口去说还是有一个让人难受的过程。因为她想到,她一旦把这事说出口,她和毛杰的这段秘密全队的人就都会知道了。更可怕的是,铁军也会知道了,迟早的事!
    铁军知道了会怎么样?他会对她怎么样?
    她不知道,她不敢想。
    她本来想向潘队长提个要求的,那就是请他为她保密,给她保住年轻女孩的那点面子,也保住她的刚刚建立的幸福家庭。但潘队长严肃的脸色压迫得她无法开口,她觉得她已经没有权利再提什么要求,她只有回到办公室去,写完那份报告,然后老老实实地,听候组织上的处置和决定。
    报告写完了,但潘队长一直没有回来。后来她听到他们——潘队长和省里的处长在会议室里发生了争吵,而市局的干部,似乎充当了调和的角色,但调和的声音常常被对立的双方激烈的争辩淹没。
    事后她知道他们的争吵是为了她,省里的处长在听了潘队长关于安心与毛杰的关系的简要汇报之后——这事老潘不能不和上级说——突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那就是:让安心设法打入毒贩内部,把这个案子的战果尽量扩大。具体方案可以是:比如,让毛杰看到安心也被捕了,然后将他们二人押解到某地去,途中弄点意外什么的,让他们侥幸脱逃,让毛杰带着安心逃跑,去找他们的同伙和老窝,摸清内幕后再将他们一网打尽。但老潘对这个设想马上表示了反对,他说这个方案可以,但执行这个方案的人选不行,所以方案恐怕也就执行不了。他说的执行方案的这个人选指的就是安心。老潘说:安心是个女孩子,还怀了孕,又是个大学生,来这儿一直坐办公室当内勤,从来没干过这种任务。你现在一下子把她推到这么个风口浪尖上去,出了危险怎么办?除了她,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都快三个月了。再说,那个罪犯以前一直追她,一直没追到,这下你让那个罪犯带她走,他要提出那种下流的要求怎么办?怎么应付他,这都是问题!
    处长被一个级别低于他的基层干部这么直截了当地否定,面子上有点下不来,所以虽然老潘说得有道理,虽然老潘说的关于安心的这些情况他原来并不了解,但他因为面子所以第一步的反应还是坚持并解释自己的方案:“我不是说不考虑我们同志的安全,我们可以在基本保证安全的基础上,小心设计,大胆出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我们这个同志进去并不是让她长期潜伏,而是速战速决,一两天的工夫就得把这案子拿下来,一两天的工夫!如果措施到位,我看安全问题还是可以基本保证的。我说基本保证,就是不排除可能会有牺牲。干咱们这行你说保证不能有牺牲、保证人人都安全,这个谁给你保证去!你们南德缉毒大队难道从来没人牺牲过,啊?”
    市局的人见省厅的处长话说得既强硬又激动,便也表了个态:“如果是速战速决的话,倒真是可以考虑一下。”他的口气与其说是赞同处长的意见,不如说更多地是劝说老潘别和上面搞僵了,“老潘,这个大学生不是在你们这儿都干了快一年了吗,你看看到底行不行。这案子搞到现在,今天确实是个机会。你看看安全上有没有大的问题。至于那个家伙会不会逼着小安搞那方面的勾当这个问题,我看倒不大可能吧,谁会在逃命的时候想这个事。人的生存需要第一位的是温饱,第二位是安全,先有温饱而后思淫欲。连温饱安全都没有解决的情况下,那个方面不可能有多大的兴趣。”
    潘队长见这事越说越成真的了,他成了少数派。公安内部的规矩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又争了几句,口气上已不能像开始的时候那么冲。处长和市局干部还是一通分析解释,他坚持己见也没有用,他就闷声说了句:“你们做领导的,再好好考虑考虑吧。”省里的处长见他的态度如此固执,索性不理他了,转脸和市局的人进一步谈开了细节。老潘脸上挂着情绪,一个人走出会议室抽烟。他对那处长很抵触,就出来抽烟。抽了两口烟,看见队里的一个侦查员从对面的茅厕里出来,他脑子突然转了一下,开口叫住了那个侦查员。
    “小王,你过来一下。”
    小王过来了,老潘说:“你去队部办公室,叫安心到审讯室把审讯笔录给我拿过来,记了多少拿多少。”
    小王说:“我去拿吧。”
    “你叫安心去拿,她知道拿什么。”
    潘队长吩咐那个侦查员叫安心去审讯室,他看着安心从队部出来,往审讯室去了。审讯室里几个人正在突审毛杰,安心一进去,可想而知会发生什么,那就是毛杰看见了安心。他目瞪口呆地,看见安心突然出现在这间屋子里,并且和审他的人嘀咕着说话,然后他们把前面的审讯笔录整理了一下页码顺序,在桌上磕齐了交给她,她拿了就出去了。他呆呆地看她进来,又呆呆地看她出去,然后,那几个警察接着审他,他们又问他什么他就什么都听不清了。
    潘队长的目的于是达到了,他掐了烟,扔在地上,又踩上去搓了搓,把可能还有的火星搓灭,然后回到了会议室。会议室里,处长和市局的几个人正讨论得热烈,方案越来越详细,已渐渐成形。见潘队长进来,市局的人便把他们刚才议的方案跟他说——怎么假装把安心和毛杰一起押到看守所去,路上怎么制造意外让他们逃脱……等等,听起来天衣无缝。而市局的人在口气上,也听得出还是想争取老潘转变态度。尽管老潘在这屋子里职务最低,但他资格老,操作方面经验丰富,而且,执行这个方案得靠他的队伍。所以他们都希望他思想上能通,大家思想一致下面的行动才会进行得顺利。
    潘队长听着,没有再说一句反对的话,默然点着头,表示服从。于是市局的人便决定就这么办了,他们马上让人通知老钱他们终止审讯,然后把队里的几个头头都叫到会议室里,布置任务。大家都来了,听市局的人介绍方案,下达命令。不料市局的人刚一开口说了没几句,刚才一直负责突审毛杰的副队长老钱就打断了他:
    “不行啊,安心和这个家伙刚才已经碰过面了,他知道安心的身份!”
    省里的处长脸色马上变了,沉不住气地叫起来:“他不是不知道吗,怎么又知道了?”
    “刚才安心到审讯室去取审讯笔录那小子看见了嘛。”
    “取什么笔录啊,谁叫她去的!”
    “我们也不知道你们想安排她打进去啊,再说安心干这事行吗?”
    “怎么不行,你们不要低估了女同志的勇气和智慧,今天你们这个诱捕行动她不也是头一次参加吗,人家干得很好嘛!”
    “哎哟,这个任务跟那个可不一样,这个是要她一个人深入进去,孤军作战的素质她有没有?……”
    一通互相的争辩、埋怨和指责,但一切都为时已晚,都没有了任何意义。这场戏的导演者——潘队长,光在一边抽烟来着,什么话也没说。那位处长一开始还怀疑地斜了老潘一眼,老潘也装没看见。
    接下来,他们把安心叫到了会议室。由处长、市局的人,还有潘队长和钱副队长,一起又问了她一遍——和毛杰怎么认识的、交往多久、对他都掌握些什么……等等。其实安心仔细想想,她对毛杰什么也不掌握,除了他的激烈的个性,他自称帮家里做点生意什么的,其他所知不多。她知道他家里有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哥哥,但这些人安心都没见过。倒不是毛杰有意瞒着什么,而是她后来并无深入了解毛杰的需求。她和他只是短短的一段插曲,她曾预感到这插曲要不早点结束终究会给她带来麻烦,只是没想到麻烦最后来得这么大!
    在安心提供的情况中,惟一有现实价值的,就是毛杰的家庭住址。老潘建议,必须立即行动,搜查毛杰的家。毛杰已经被捕三个小时了,如果他有同伙的话,他接了货迟迟不露面肯定会引起同伙警觉的,说不定他们已经在销毁和转移罪证。
    老潘的这个意见,省里的处长马上同意了。于是人马出动,由安心带路,分三辆汽车,十几个人,乘夜色,风驰电掣般地直扑毛杰的家来了。
    安心只去过毛杰家一次,就是他们头回见面的那次,那次也是夜里,在夜色中她还能找到一些当时的印象。她带着那几辆车子,和车里塞满的全副武装的警察,穿街过巷,亮着明晃晃的大灯,在那些旧的带着些温情的印象中开过去。
    她印象中毛杰的家在劳动剧场的附近,他们的车子在那一片街巷中转来转去,终于,她找到了那个地方。一点没错,她想起来那是个挺大的独院,门前有好几棵参天大树,黑夜中只记得树的华盖黑压压的一片,把小院庇护得里外三层,感觉很隐秘的。她记得毛家的正门挺大,院里还养了狗。那天安心跟毛杰来这儿因为不想让狗半夜三更叫起来,是从后门进的屋。
    她把他们带到了后门,四周很安静。警察们熄了车灯,下了车。潘队长指挥部分人往前门去,另一部分人去守住东西两边的围墙,潘队长自己则带人去敲毛家的后门。
    后门刚被敲响,前院的狗便狂叫起来,叫门的缉毒队员不得不加大力量,把门敲得更响。没敲几下突然前院响起了枪声:“啪!啪!啪啪啪!”枪响得没有规律、很仓促,连潘队长看上去都有点意外。他马上冲身边的队员们喊了一声:“撞开!”几个队员一齐上去,用肩膀用力地撞门。但后门和前门一样,都是铁门,以肉撞铁,如卵击石,那门纹丝没动。
    前边的枪声很密了,连安心都听得出来,已经是一场混战。潘队长就更听得出来,哪些枪是我们的“六四式”、“七九式”手枪的声音,哪些不是。从枪声上他可以判断,我们的人占了优势。这时有人建议增援前门,老潘没有理睬,但他只留了两个人继续虚张声势地撞门,其余人都去加强对四面院墙的包围。他让安心马上回车里去,后门也很不安全,他命令她马上离开,自己则冲到前门去了。
    安心没想到,她一点也没想到会发生战斗。她听到了这激烈的、近在咫尺的枪响,仿佛才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梦,都不是误会,不是虚惊,一切都是真的。这场突然爆发的没有任何预备的战斗让她很难与那个扮相新潮,很精神、很酷、很直爽、很热情、很追她的男孩毛杰连在一起,但这一切却如此迅速地,让她不及思索地发生在眼前。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车上躲着去,她向车子隐蔽的地方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这个案件中一个需要保护的证人,而是缉毒大队的一名战士,在战斗中她不应该躲到安全的地方苟且偷生。可她不回车里又能去干点什么?她连枪都没带,她冲进去什么作用都没有弄不好还添乱还得让人保护她。她一时不知进退,下意识地翻回身顺着院墙往正门那边走,脑子里并不明确要去正门干什么。天很黑,她几乎看不清这一段院墙有没有人把守,就在这时,枪声像是很整齐地突然停了。
    枪声停了,整个院墙里突然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安静,这安静似乎表示战斗已经结束。据后来队里的同志讲,整个战斗从罪犯先开第一枪算起,一共只进行了一分多钟,但在安心的感觉上,似乎打了整整半宿。
    和警察们武力对抗的罪犯实际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毛杰的爸爸,一个是毛杰的妈妈。毛杰的爸爸听见有人敲后门就开前门准备出去,与前门的缉毒队员正巧相撞,随即开枪。一分钟后,他在自己的卧室被击毙。而毛杰的妈妈被击伤腿部,然后被擒。在被抬上汽车时她声嘶力竭,大喊大叫,喊的什么安心一句都没有听懂。
    这场战斗我众敌寡,不算艰苦,但打得比较突然,有一个缉毒队员也挂了彩,一颗子弹在他的大腿根部擦出一道血沟,虽属轻伤,但比较险。那个队员恰恰新婚不久,这颗子弹差点绝了他的后。
    负伤队员和毛杰的妈妈一道被送到医院去了。毛杰的妈妈一条裤腿全是血,但到了医院才发觉也只是皮肉之苦,未伤筋骨。送走了伤员,警察们随即搜查了整个院落。周围邻居中一些年轻胆大的人在枪声停止半个时辰之后,陆陆续续探头探脑地出来看热闹,但战斗的现场已被警察封锁,看热闹的群众只能很不过瘾地挤在隔离线外面向这院子远远张望。
    搜查工作进行得比较顺利,在毛杰家的储藏间、灶间和一个地窖里,都找到了隐藏着的毒品,量不大,有海洛因,也有鸦片膏,数量加起来当然也够判死刑的。
    当他们把这座院子交给当地派出所封门保护然后撤离时天都亮了。回到队部先吃饭,吃完饭大部分人找地方打盹睡觉,潘队长和钱队长他们几个继续审毛杰。这次审毛杰一上来就告诉他他家已在昨夜被抄,抄出什么了你知道吗?你趁早交代了比较好,交代了算你自己坦白的,坦白从宽,等我们告诉你你再承认就不算了。但毛杰还是不说,他板着脸反问警察:我爸我妈在家吗?你们抄出什么了?
    他爸爸死了,他妈妈伤了,他的哥哥不在,这些暂时都没有告诉他。
    潘队长和钱队长轮流审他,换着出来趴在办公桌上打个盹。到了中午大家都累得不行了,这时毛杰突然说:你们叫安心来,她来了我说。
    钱队长出来叫安心,安心进了审讯室。她一进屋毛杰就盯着她,一直盯着她在他对面的那张桌子后面坐了下来。
    钱队长说:“她来了,你说吧。”
    毛杰说:“你们都出去,我跟她一个人说。”
    钱队长想了想,居然冲屋里另外几个人摆了下头,示意他们出去。然后,他用一只手铐,把毛杰反铐在椅子上。再然后,他也出去了。
    再然后,就是安心和毛杰四目相对。这屋里只有他们俩,他们曾经是情人。现在,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审讯者,一个是被铐被审的阶下囚。
    安心先开了口,她努力让自己的口气严厉得像一个审讯者。“你说吧,”她板着脸看着毛杰,“你不是要我来才肯说么?”
    毛杰也看着她,半天才在脸上浮过一丝痛苦。“我现在才明白,”他说,“你一直在骗我,你从一开始就不是跟我谈恋爱!你用你这张脸,来引诱我,让我中你的圈套!原来你他妈是警察的一条狗,一条发了情的母狗!”
    安心的眼圈都红了,但她知道绝不能在他面前哭起来,那成了什么体统。她压抑住自己的心情,哆嗦着说:“我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什么干这个!我也现在才明白,你的漂亮衣服,你开的汽车,你的钱,都是靠贩毒来的!”
    毛杰突然哽咽起来,他突然泪如泉涌,他的手被反剪着铐在椅子上,脸上泪水纵横也没法擦一下,他低着头泣不成声:
    “***,我***真是蠢,我爱你爱得都快发疯了!……我本来想……我想我为了你什么都能去做,什么都舍得……都舍得!可没想到你其实是在搞我!好,你完成任务了,你可以枪毙我了,你有本事现在就枪毙我!听见没有,我死了以后再找你算这笔账!我死了也不会让你痛快活着……”
    安心的眼泪也忍不住流下来了,她不是同情毛杰,一点不是,她不爱他,但说不清为什么她的鼻子就酸得不行。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是为他们曾经有过的短暂欢情吗?是为他以前曾给过她的那点温暖吗?是被他现在的哭泣所触动吗?安心都说不清。也许她掉眼泪只是因为她本性太脆弱。她迅速地擦干眼泪,站起身,拉开门就出去了。
    钱队长和另外两个同志正站在门口的走廊上抽烟呢。见她出来便扔掉烟头问:“怎么样,说什么了?”安心摇摇头,然后扭过脸看远处,她说:“没说什么,什么也没说。”
    钱队长骂了一句脏话,然后挥手招呼那两个同志进去,说:“这不是耍老子吗!走,也该把他老爹老妈的事告诉他了。像他老爹那样,顽抗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们又进去了。安心站在走廊上没有动,似乎想平定一下自己的心情。整个队部的院子里,静无一人。太阳亮极了,把干燥的土地照得发白,白得刺眼,走廊里因此而显得特别的暗。这种明暗的强烈对比使安心的心境很难平和下来,想哭却没有眼泪,心里同时又充满了恐惧不安。她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终有一天传进铁军的耳朵!
    审讯室里,响起了毛杰的哭声,那哭声挺惨,像个孩子,至少安心听得出他的疼痛。她知道,他们把他父母的事告诉他了,迟早要告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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