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一分钟左右,信息提示音响了,云影从椅背上直起身子,鼠标滑动。
薇薇妈妈:你女儿走丢以前,发生过什么?
云影手指轻颤,敲击键盘时又分明沉重。
Tehya:为什么这么问?
薇薇妈妈:一直有种感觉,却又不好说,如果你不想……
云影手指停顿片刻,敲击键盘。
Tehya:我女儿有个玩得很好的邻居哥哥,那是一个看我长大的大哥的儿子。那孩子被他外公带走后第五天,我女儿不见了。那几天,我女儿心情都不大好。那时我的双胞胎一周岁了,刚学会走路不久,妹妹撕了那孩子送我女儿的画册。姐姐马上就哭了,太气了,一下把妹妹推倒在地,砰的一声,嚎啕大哭。小女儿出生后身体较弱,是全家人的重点关心对象。我下楼时,看到我丈夫把我女儿拎到一边,用尺子打她屁股,打她手,挺凶的。爷爷奶奶也在一旁,相当生气。‘这是你妹妹,你是姐姐,你怎么可以这么坏?’‘童遇安,那只是一本画册,坏了还可以买,妹妹还这么小,你不能这样?太不懂事了!’我女儿也后知后觉了,一边哭一边道歉。我把女儿抱上楼后,她还不停地说对不起,让我也打她,她错了,再也不会了。我哄不了多久就要回医院,那天有一个大手术,主任让我当他第二把手。临走前,我女儿还让我跟她爸爸说,她错了,让我帮她让爸爸原谅她,不要生气。我说,爸爸会原谅她。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我女儿。我关上门,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边擦眼泪一边不知所措地不知道在看什么。下午,小女儿发烧了,丈夫把她带到医院,两个小时后,保姆打来电话说,我女儿在巷子口玩着玩着,就不见了……
两年前,我才想起问丈夫,他原谅女儿没有。他什么也没说,在阳台上抽了半宿烟。
云影打完这段文字,也相当重回了那天。她却没有了痛哭或者轻生的感觉。十年将至,只要她没死,每个明天都有可能重逢。
但这数年间她所熟悉的,一直缠缚她心脏的刺痛感觉再次加剧、蔓延。她仍旧无法控制,她紧紧地按住自己的胸膛,试图压住那阵痛楚。
浴室里水声淅沥,她无法呼吸。
站起身,走到阳台,吹了十分钟凉风,才折身回到电脑前。
薇薇妈妈:你从来没有想过你第一胎有一半概率是儿子?
Tehya:没有。我有预感。
薇薇妈妈:不是预感。
Tehya:是什么?
薇薇妈妈:你的心,你的灵魂,你自己,你渴望却又未曾得到的一切。
Tehya:你想说什么?
薇薇妈妈:你女儿就是你,小小的你,受尽苦难的你。她太苦,太痛,太孤单,她又渴望温暖,向往美好。你要救她,怎么救?就是高一那年你立下的人生理想,生一个女儿,当一位妈妈。把女儿当做你,尽你所能,给她最好的一切。
所以现在你失去的不止是你女儿,更是你自己。
那天,其实没什么好恨的,大家只是在教育孩子,人之常情。
只是你认为那是欺负,你看到女儿委屈,流泪,就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你恨,只有恨。
可是小影,安儿不止是你一个人的孩子,也是他们的。他们爱她,也爱你。我从前走投无路时,也恨过我丈夫为什么不看好女儿,也埋怨过父母为什么不能够体谅我。
当我女儿回到我身边,我才逐渐明白,我痛苦的曾经,也在伤害他们。我希望你可以看清,不要一时迷乱,遮盖了眼前的一切。
对他们宽容一点,你自己也会轻松一点。
云影看完脸白如纸,浑身冰凉,打字的手也是颤抖的。
Tehya:我想我们有一段时间不能聊天了。你虽然理解我,可你不是我。我爱我女儿,这个不需要任何理由。你说的,没有一句是真的。我们情况不一样,今天很晚了,就这样吧。再见。
洗完澡,童乐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
云影正抱膝坐在阳台上的藤椅里,面向夜幕,无声无息。
他们的房间楼下就是后庭院,栽植了多种鲜花。
仲夏夜的凉风带来清爽,也裹挟了花香,轻轻然地飘入室内。
童乐走过去,坐在云影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他一坐下,云影就闻到一股烟味。
“为什么招呼不打就走?”他问她。
“对不起。”云影不咸不淡地说,也没看他一眼。
“云影,你太任性了。他们不需要你说什么,做什么,只要你静静坐在一旁,他们就满足。你难道没有看见出去的时候,他们两兄妹有多开心吗?为什么你连那么一次都不肯满足他们?”
“对不起。”她还是那样的语气。好像你说一万句,她只有这三个字。
童乐看了她一会儿,一字一顿地说:“他们是你亲生的。”
云影淡淡地嗯了一声,仍盯视着夜空中某点。
风凉飕飕的,风中,童乐的声音低沉又压抑:“好儿哭了。”
“是吗?你哄好了吗?”
“她说妈妈不爱她。”
“我爱她。”
童乐不说话。云影慢慢地转头,看见他坐在对面,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他刚洗完澡,只穿一条四角裤衩。头发还有点湿,微驼着背坐着散发出隐隐的沉郁。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还未刻画岁月的痕迹,反而显现出了无可屈服的凉薄。
“我生的,我有什么理由不爱。或许你可以这样安慰她,爷爷奶奶爱她,爸爸爱她,连同原本属于姐姐那份爱一并爱她,妈妈也爱她,只是吝啬了一点,爱姐姐一点都不能少。”云影静静地说。
“所以你当初为什么要生二胎?”
“所以你当初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童乐看着云影。
云影重新转过头去,沉默不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童乐似乎平复了情绪,缓缓地说:“你要带阿恒去J市旅游,阿恒跟我们说了,爸爸妈妈答应了。”
云影眼睛极轻地眨了一下,面不改色地说:“谢谢。”
她两个字,他又得停滞。
童乐顿了片刻,说:“真不用我陪你们一起?”
“不麻烦了。”
童乐站起身,走回屋里。
隔了几秒钟,云影也起身回屋,却是径直往门口走。
童乐在换床单被套,头也不抬地说:“站着。”
云影停住脚步。
“去哪儿?”
“对面。”对面是童遇安房间。她现在鲜少会跟他提到大女儿,必要时都是用别称代替。因为她知道,他畏惧那三个字。多么讽刺!
“过来。”
童乐把被单一甩,海蓝色的被单四平四整地铺到床上。
云影转身面向他。
童乐收拾好床上,双手卡在腰上,朝她看过去,微微不悦地皱起眉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你早点休息。”
“过来!”他语气重了些。
云影停顿一下,沉声静气地说:“今天有点不舒服。”
大约有半分钟吧,云影掀了被子躺了下去,床微微陷下去。
童乐立在床边,低头看了她一会儿,才弯腰捡起被她扔到地上的衣物,放到一边。
随后,把手贴上她额头、后脖。
体温正常。
“哪里不舒服?”
云影什么也没说,翻了个身。童乐关灯,在她身后躺下,抱住她。
他们之间,从何时起,沦落至今。
上个月,父母不准他们再出远门开始吗?
不是。
从一年前起,从罗城县那归途中,他们之间就已横亘着一道无法跨越的屏障。他被隔离了。
那个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放开他手,躲在他怀抱中,露出羔羊的汪汪眼睛的女人。不属于他了。
至于为何如此,他比谁都清楚。
她什么都不再对他讲。
他说什么,做什么对她而言都充满嫌恶感。
他已经忘了她有多久没有亲吻过他,抱过他。
她上一次叫他“哥”又是什么时候。
云影不会这样的。即使去到最绝望而惨厉的高亢,她也会紧紧抱住他,大哭,哀求,不准他累,不准他生病,不准她比她先死,否则,她会发疯,她会流浪成一个没人敢要,受尽欺辱的疯人,让他死也不能安心。
漫天飞雪花白了他的头发、眉眼,她会比预见自己年老色衰,更惨然、更恐惧。拂去缠住他的雪花,用自己的衣服把他的头完全包裹住,不让风雪虚构他面目,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他不能老去,一点都不能老。
云影很累了。但她没有睡。她微微冒汗的微红面庞和黑色的头发,与海蓝色的床单形成一种恍惚感。
还时不时地皱一下眉头,也许是因为身体记忆犹在。
童乐用温热的毛巾替她擦拭了身子,随后,拖着她的背让她半靠在他身上。
童乐把水杯凑到她嘴边,杯里照例放有吸管,方便她吸饮。
童乐理了理她的头发,吻在她脑袋上,“不吃药,我带你到天台走走,我抱抱就睡好不好?”他温哄道。
像以前那样,何时何地,有他抱着,哄着终究进睡。
她是他带回家的,从妹妹到喜欢的女人,再到他孩子的妈妈。
过程不可思议,又理所当然。
他在三个孩子,甚至父母身上都没有付出过那么多。
从他认定她那一刻起,他都是为她而活。
“为什么?”他哑着声音说,“你问我为什么?你走丢十几分钟,我就什么都不想管了,什么都撑不住了。你说我为什么?”
“我什么都想做好,当个好儿子,好父亲,好丈夫……你要我怎么办?你……”
“不要说了……”云影打断了他。她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童乐瞬间脸色灰败,看她感到厌恶地一下子挣脱他的怀抱,挪到床边,把背冲向他。
明明是一张床,却仿佛划上了结界一般。
童乐看着她的背影,在心底说完了那句话——你真是越来越不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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