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琼之前奔波了一夜, 接着又与杨璇玑密谈, 如此日以继夜, 不觉身心疲惫。杨璇玑心思细腻,见杨琼略有些精神不济, 便命侍者送他去内堂休息。杨琼从善如流,让人服侍着沐浴更衣,梳洗之后, 方才卧倒, 便觉腹中疼痛起来。前夜在邺城密道之中相救何晏之和君嘉树时,他妄动了内力,那隐隐约约的绞痛此刻又卷土重来,即使他静心调息, 依然无法压制。紧随而来的,还有那种反胃的作呕感,一阵强似一阵, 叫他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痛苦何其熟悉,杨琼已经隐约有些猜测,只是心里仍然不敢承认。此刻,他颤抖着伸出自己的两指, 轻轻搭在自己右手腕的脉搏上,试了又试, 依旧是脉滑如珠, 分明是喜脉无疑了。
杨琼呆呆地躺在床上, 只睁着眼睛望着床顶的幔帐, 一时间心乱如麻。此种时机,此种境地,若真是身怀有妊,实在是叫他措手不及。他用手缓缓覆上自己的小腹,那里还依旧平坦,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多出了一块血肉。念及此处,他不免又想到何晏之,一霎时悲愤交织,痛苦难当,不禁绞紧了身下的被褥,只觉得浑身难受至极,如此辗转反侧,半睡半醒,直到天蒙蒙亮,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待到天色大亮,杨琼悠悠醒转,却听到院子里似乎有人正在练剑,那人剑锋如电,霍然奏响,潇洒若风,内力绝不亚于自己,练了一会儿,又开始一边舞剑一边高声吟唱起来,杨琼侧耳细听,声音分明是叶云舒,显然是听到他醒转,故意相邀他出去。
杨琼披上外衣,缓缓坐起身来,不禁哑然失笑。只听叶云舒的歌声高亢悠扬,铿锵有力,甚为动听,所吟乃是唐人李太白的《行路难》: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杨琼推开屋门,拊掌笑道:“叶先生清早来访,应该不只是中宵庭舞,以抒襟怀罢?”他步下阶梯,然而每走一步,便觉得腹中隐隐抽痛,只能不着痕迹地扶住围栏,侧身而靠。
叶云舒收了长剑,缓步走到杨琼近前:“听闻殿下身体不适,特来探望,又怕扰了殿下清梦,叶某便耍个剑消磨时间。”她伸手扶住杨琼,微微一笑,“户外寒凉,殿下的身子不便,叶某扶你进屋罢。”
杨琼分明感觉到对方的手按住了自己的脉搏,不觉神色一凛,欲待挣脱,却正好对上叶云舒意味深长的眼神,叶云舒的态度颇有些暗昧不明,杨琼陡然生出些许无所遁形的窘迫来,便默然地随着对方进到屋内。室中此刻唯有他们二人,杨琼在案前坐定,探究地看着叶云舒,许久,微微沉吟道:“我已决定后日便启程回江南,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叶云舒笑道:“我是无妨。在下既然已经允诺殿下,自然言出必行,绝无中途变卦的道理。”她上前了几步,紧盯着杨琼,缓缓道,“只是,殿下如今身怀六甲,又有滑胎之相,怕是禁不住长途奔波。”
杨琼面色骤变。他虽然已经隐约猜到叶云舒定然知道了什么,但是此刻被她一语道破,亦是羞耻非常。他用力吐纳气息,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沉声道:“先生莫要妄言。”他心思电转,却不能确定叶云舒是否是为了杨璇玑前来试探自己,只能紧抿着双唇,隐忍不发。
叶云舒依旧笑道:“殿下心里自然明白。只是,殿下若是讳疾忌医,到时血脉枯竭,胎死腹中,我亦爱莫能助了。”她看着对方狐疑不定的神色,又是一笑,“殿下莫非疑心在下是闵柔帝姬的马前卒么?”她哈哈一笑,“殿下真是多疑,我若是奉命前来,又岂会清早便守在殿下门口?昨日在帝姬别院便可以和盘托出了。”
杨琼一动不动地坐着,若有所思。一时间斗室之内悄无声响。过了许久,杨琼才幽幽道:“如此惊世骇俗的话,只怕这世上无人会信。”
叶云舒只是淡淡笑道:“如果在下猜得不错,安期的生母,应该就是殿下自己罢?”
杨琼霍然起身,逼视着叶云舒:“叶先生从何而知?”他冷笑了一声,“倒是我小觑了先生,先生以此为要挟,莫非另有所图?”
叶云舒仰天一笑,复而道:“昨日在帝姬院中,殿下口口声声说要与在下合作。既然是精诚合作,必然要开诚布公。殿下要我做安期的嫡母,总要让我知道他生母现在何处罢?”她负手道,“我亦曾立誓,此生绝不会向第三人透露安期生母的身份,所指为何?当时殿下难道听不出来么?”她上前一步,抱腕拱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若有相负,有如此杯。”说罢,拿起案上的一个酒杯掷于地上,骨瓷小杯瞬间粉碎。
杨琼漠然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微微闭了闭目,终于低声道:“不错。安期确实是我出腹之子。”
叶云舒倒也不惊讶,只是微微颔首道:“我昨日乍然见到殿下,便发现殿下面色晦暗,形容枯槁,却非因为易容所致。且殿下印堂上隐约可见红痕,显然是中了南疆情蛊之症。”
杨琼道:“而先生又如何断定安期是我所出?”他挑眉道,“莫非先生方才步步为营,亦是在试探我?”
叶云舒轻笑道:“凭我的医术,又何须试探?方才在台阶上我趁机探了探殿下的脉象,便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医者讲望、闻、问、切,其实只需细细观察,就可看出殿下是个有身孕的,只不过怀相不好,再加上分明是刚出了月子不久便又怀上,故而气虚体弱,胎相不固。殿下又不甚爱惜自己,孕期还妄动真气。”她摇了摇头,面色凝重起来,叹息道:“这孩子怕是要保不住了。殿下怎如此不小心?”
杨琼已然面色铁青:“想不到叶先生竟然还是杏林圣手,倒叫人刮目相看了。”他嗤笑了一声,“先生竟能一眼看出我有孕在身,只是任谁会想到,天下会有男人生子的怪诞之事?”
“男人生子,也并非不可能。”叶云舒顿了顿,又道,“我的曾祖,便是男人所生。况且,我家族世代行医,何种病症不曾见过?天下疑难杂症,终究逃不过五行阴阳之辨。”
叶云舒此言倒是叫杨琼吃了一惊,心中不禁啧啧称奇。他这一年来总因为自己以男身怀孕生子为恨,心魔难除,却不料原来在百余年之前也曾有过这等遭遇的男子,心中难免有些物伤其类、同病相怜,于是拱手道:“但不知道叶先生家学何处?”
叶云舒微笑道:“我虽然姓叶,但是与青州冷月山庄江氏一族乃是同宗。”
杨琼一怔,问道:“冷月山庄如今的庄主江寻,还有江有余,亦是先生的宗亲?”
叶云舒道:“正是。江有情和江有余乃是我的两个堂兄。”她叹息道,“自从随恩师到了江南道,我也已经有十数年没有回青州故里了。我那两位堂兄,虽说是亲兄弟,但是性子却截然不同。大堂哥江有情为人古道热肠,而我那二堂兄江有余却是个……”她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他素来无情无义,也做过不少伤天害理之事,不提也罢。”
杨琼点了点头:“江有余素来唯利是图,助纣为虐,确实是死有余辜。”
叶云舒道:“原来殿下也认得江有余?”
杨琼冷笑不止,切齿道:“我落到今日这般境地,亦是拜他所赐。”
叶云舒怔然道:“难道说殿下身上的蛊毒乃是江有余所下?”她微微颔首,“他素来喜欢用毒,对那些蛊虫毒物更是了如指掌,下蛊犹如儿戏,真是叫人不齿。”她突然若有所悟,“如此说来,殿下能够生子,并非是天生如此。乃是因为中了蛊毒,被逆天改造了身体?”
杨琼叹了一口气:“我原本以为生下安期,便已经将蛊虫排出体外。”他脸上闪过讽笑,“却不料,我早已经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叶云舒皱眉道:“殿下觉得男人生子便是怪物吗?那么男人生下的孩子呢?岂不也成了怪物?殿下若是总存了这样的心,你叫安期成人之后如何自处?”见杨琼抿唇不语,叶云舒又道,“殿下可知道,太宗朝的神威大将军叶栉风之母,就是男子,他的同母弟弟叶沐雨,乃是我的曾祖父。曾祖有独子叶荣西,我祖父荣西公取妻江氏,生三子一女,长子随母姓江,继承冷月山庄,便是我堂兄江有情和江有余的父亲。我父亲是老幺,和我的二伯和姑姑,都随父姓叶。”叶云舒正色道,“对于我们这些后人而言,先人中曾有男人生子,又有何妨?他亦是我们的列祖列宗,慎终追远,永生缅怀。”
杨琼面色微变:“我竟不知,叶帅的身世这般离奇!”他讶然道,“更没有想到,叶先生竟是叶帅后人,真是失敬了。”杨琼拱手作揖,神色颇有些感喟,“可惜叶帅不传爵禄于子侄,否则百年之后,岂会让刘氏一门独大,终成大患。”他顿了顿,又道,“叶先生既然也是冷月山庄的后人,与江寻同族,不知可有办法替我解蛊?”
叶云舒道:“还请殿下让我仔细探脉。”杨琼依言坐下,伸出右手,放在案上。叶云舒不禁皱眉,但见杨琼的手臂已经有些发青,几乎骨瘦如柴,她走上前,用食指和中指搭上杨琼的手腕处,只觉得皮下的脉息微弱,有如古稀老人一般。叶云舒的面色愈发凝重起来,双眉深锁,沉吟不语。
杨琼垂眸道:“我已知自己时日无多,命不久矣。先生但说无妨。”
叶云舒道:“之前,我那大堂兄江寻是否曾替殿下解过毒?”
杨琼点了点头,叹息道:“我曾今身中剧毒,一夜白头,又遭所练内功的反噬,唯有吸食人血才能缓解痛苦。后来,幸得江先生妙手回春,替我清除余毒。只可惜我又落入敌手,被种下了蛊毒,如今蛊虫已入骨髓,怕是再无希望。实乃命也。”
叶云舒道:“我大堂兄自少年起,便一肩担起冷月山庄庄主之责,医术高超,天下闻名。本有他的金针,可保殿下恢复如初。然而,只恨江有余的蛊毒实在霸道阴狠,生生耗尽了殿下的精血。”她面露忧色,“实言相告殿下,事到如今,在下亦无能为力。只怕我大堂兄江寻在此,也未必能再救殿下一次。”
杨琼听罢,只淡淡一笑:“多谢先生了。”他默默收回自己的右手,脸上的神情却也平静,“如今我唯一还放心不下的,还是安期。可怜他尚在襁褓,便要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江南各族,群狼环伺,到那时只怕要将安期当做一块可口的肥肉了。”他望着叶云舒,“难为先生愿意嫁给我这样的将死之人,如果先生愿意,我死之后,可否照拂安期?有先生这样的嫡母在,江南的那批老朽应该会收敛一些。”
叶云舒道:“为何是我?”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杨琼的小腹,“其实,殿下应该是有更亲密的人可以托付,不是吗?”
杨琼笑了起来:“因为安期和先生,乃是唇齿相依,共生共存。有嫡母,才有嫡子,有嫡子,嫡母之位才可牢固。先生若想在江南有所作为,也需要安期,不是么?将安期托付给先生,名正言顺,我便是要江南各派的人马统统闭嘴,无人能置喙。”他的手覆上自己的小腹,幽幽说道,“更何况,那人已另结新欢,不可托付。”
叶云舒目光一凛,她微微斟酌,终于道:“有一句话,我一直有些难以启齿。但还请殿下能够听我一劝。”她沉吟道,“殿下还是放弃腹中这个孩子吧。”
杨琼垂眸道:“先生的意思是这个孩子保不住吗?”
叶云舒道:“殿下若要保住这个孩子,需要我每日为殿下行针一周天。其中痛苦,非常人可以忍受。更何况,孩子在殿下腹中一日,便会吸食殿下的精血,只怕等到孩子落地,殿下也已经油尽灯枯了。”她恳切道,“早日打掉这胎儿,我再想办法替殿下续命,说不定殿下还能够多活几年。”
杨琼静静坐着,仿若神游天外,怔怔出神,唯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桌案:“终究是一死,多活几日,少活几日,也无甚要紧。”他冲叶云舒莞尔一笑,“还请先生助我保住腹中的骨血。”
叶云舒心中不忍,低声道:“殿下还请三思。”
“这是我毕生所爱之人的骨肉。”杨琼的声音极低极缓,“昔日情深义重,或许已随风而逝,也只剩下这唯一的想念,在我死后,留存于世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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