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了两日,车上的一对母子到了地方,只付一半的车钱便下车了。
葛岚撩起车帘望着他们远去,那小童也不住地回头,冲他挥手告别。
这两日里,葛岚与那小童添油加醋讲了冒险故事,其中有诗里、话本里写的,也有他葛岚自己经历的。
葛岚没有想到的是,比起那些个诗歌话本里传唱惯了的英雄侠客,小童倒更喜欢那个葛岚信口胡诌的兰戈。
这位兰戈来自市洲青阙,本是千家知万户晓的名诗人,下到总角稚童,上到耄耋老翁,都能唱上几句他的诗词。
兰戈嫉恶如仇、敢为人言,因一首诗得罪巨子,被歌台排挤出青阙,一路漂泊至太微。
被逐来这千里之外的大帝国,有家不能回,兰戈非但不沮丧,反是乘兴东游,一路走到蓟南田城。
在这里,他巧遇一位同是从市洲客至太微的大文豪晏归。这晏归一杆狼毫斗笔,竖是一杆笔、能书百尺长卷,横是一杆枪、能扫四方来敌。
两人相伴游历,一路斩妖降魔、除暴安良,行至阳桥时受十万恶匪群起而攻,血战之后,尸山之上只余下兰戈和晏归两人,同是气喘吁吁、同是酣畅淋漓、同是开怀长笑,不同是一纵一横、诗圣尚立、文豪已仆。
兰戈受晏归托付,北上白鹤桥,大破黑龙天灾;再上龙桥,临危受命,和会倾覆之际护送道坛秘宝冲出重围,与国教护教左右使一同乘船南下。
南下途中,兰戈连破番东海盗迷雾杀机、于扈贼商偷天阴谋,夺得舰船百艘、黄金万两。又逢匠祖公输翟隐世传人,得赠秘传神机十字枪,一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将秘宝成功护送至寸崖道坛,救天下于水火……
这虽是葛岚现编的故事,虽夸大,但怎么说也是亲身经历的事,讲起来不免生动传神许多,加之或多或少有自吹自擂的倾向,这故事更叫小童着迷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车帘外,他三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与这个会讲好多故事的大哥哥道别,殊不知这个大哥哥就是故事里的兰戈大侠,只好奇这般传奇,如何没在旁的地方听人讲起过。
小童与母亲越走越远、走到回头也望不见马车的地方,他便终于不回头了。车内,葛岚也放下车帘,故作无奈地笑笑,笑着摇摇头。
“两位是要去寸崖?”车前,赶马的车夫将车帘撩开点缝儿,冲里面问道。
“对。”戚芝莱肯定道。
车外沉默了一阵,随即又传来车夫的声音,这次却没有撩开车帘,“二位可否先把车钱付了?”
“全程?”戚芝莱问道。
“对,全程。”车夫答道。
“可刚下车那对母子……他们不是下车才付的?”葛岚疑惑道。
车夫大概是想了想,过了一会儿才应道:“那对母子是熟客,他们一家人就住在这里,往来于荥口都是坐小的的车,她家主人也托付于我,不说是下车付钱,就是赊个十天半月也不成问题……”
“小的不是不信任二位,只是二位本就是城门口临时上的车,小的从来做的熟客生意,提前也不知道二位……那对母子看你们面相刚正,又带着银两、带着刀子,她信任二位,小的也不好多言……”
“……只是眼下他母子二人走了,小的说实话,我这一辆破车、几匹驽马,本就用不着二位的刀子护卫,反是……反是怕二位拿着刀子,要逼小的白跑一趟……”
嚓一声响,重柳刀刺破布帘,紧贴在车夫脖子边。
啊——!
车夫感受到颈边的寒意,惊叫出声。
“你既然怕这刀子,还于此饶舌作甚。我若当真想让你白跑一趟,不用等到九寸崖,刀架在你脖子上,在这儿就能叫你白跑!”
戚芝莱冷冷地威胁道,手中却收回重柳刀,还刀入鞘。
刀刃在鞘口磨出声响,车帘外,车夫颤抖不止。
“你不用怕,我们是正派人,不打算劫你。”葛岚安抚道。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也未见勾对,配合倒是无间。
“那车钱……”车夫吞吐道。
清脆的声响。一个小钱袋抛出车帘,落到车前板上。
车夫捡起钱袋,觉得轻了些,拆开才要点数。
“这是从荥口到这儿的车钱的一半,加上那对母子给的一半,到这儿你该收的钱都收齐了,没叫你白跑,是吧?”葛岚将剩下的银两收好、揣进怀里。
“可……”车夫仍不罢休。
葛岚将自己手上轻鱼刀的布条也解开,对着太阳,向车前一晃刀光。
“一回生,二回熟,我们也坐了你一段车、付了你一段路费,你就当我们是熟客,到了九寸崖,再交钱,可好?”
葛岚摆弄着轻鱼刀,轻描淡写地说道。
车前,马夫咽一口口水,一声鞭响、一声驾,马车随即动起来。
……
“戚左使,咱们为什么不给他后半的车费?”
马车已经上路,车内,葛岚压低声音,向戚芝莱疑惑地问道。
为了不让车外听见,葛岚坐到了戚芝莱旁边,两人本是对着坐的,他这一凑近,戚芝莱的身子有些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
的确,她本没必要非压着后半段的车钱不给,只是直觉告诉她,这车夫拿了钱,会生出更多变数——她不知道车夫说的只做熟客生意有几分真假,但他断不是例行公事才叫两人先付车钱的。这一点戚芝莱能听出来,从他那片刻的沉默、和话中的心虚里。
相对的,葛岚虽与她搭了一台好戏,却只是顺势而动,心中甚至觉得车夫说得挺有道理,既然不打算赖账,现在就付清车钱也没什么。不过想必戚芝莱拔刀出鞘有她拔刀出鞘的道理,便顺着她说。
“若他当真是怕我们到了不给钱,那我们给他也没有差别;但他若是知道我们到不了、或是到了之后给不了钱,那么让他现在就拿到钱……更没保障的是我们。”
戚芝莱盯着葛岚,神色凝重地说道。
“说他知道咱们到不了也……”葛岚不信道。说实话,他觉得戚芝莱想多了,就一个车夫,顶多市侩点,能有什么城府。
“的确……”戚芝莱垂下头,“但愿是我想多了。”
……
马车又行了几日,快要进入九寸崖所在的曲羊伯国。
那日的不愉快渐渐淡忘,车夫有事无事又开始与车内的两人搭起话来。
时候正值午后,官道伸入林中,斑驳的树影洒下来,马车在其中移动着,树影也活了过来。
午后小憩中,布帘外传来车夫的声音——
“二位去寸崖所为何事啊?”
戚芝莱本就是闭目浅寐,闻声即睁开那眼,忙撩开车帘看看外面的情况。
“私事!我们要去的是九寸崖附近的龚塘村,怕你找不到才说的大地方。”见车外并无异状,戚芝莱回答道。
葛岚睡得深些,车夫的问话没有吵醒他,眼下听见对面戚芝莱的答话才迷迷糊糊地晃晃脑袋,抬起头,睁开惺忪的睡眼。
布帘外,车夫沉默一阵,随即向里面朗声吹嘘道:“姑娘也太小看咱赶车的了,不说龚塘村,就是那村里的哪个路口,都难不倒咱。”
戚芝莱依旧觉得他的回话不自然,但也只是觉得,没有任何可靠的依据。
一段对话就这样终结,空气沉默了一阵,车夫又开口道——
“小的听闻那大国师没死,在龙桥料理了那黑鳞白须的恶龙,正往西回这寸崖呢……”
“什么?”
才醒转的葛岚一听车夫说大国师没死还料理了黑龙,兀地惊呼出声,将戚芝莱才要出口的问询也压下了。
“你说大国师没死是怎么回事,有消息说他正往这边来吗?”过一阵,戚芝莱重新问道。
“哦……”车夫花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二位不知道吗?大国师在蓟宁府现身,一路穿过颔山,往寸崖这边来了,那风姿,蓟湖两路的百姓可是都亲眼见了。”
他的语气夸张了些,反倒叫人怀疑起来。
葛岚明明亲眼见那雷劈进正厅里,明明亲眼见那大火燃起;戚芝莱明明带人翻遍了龙桥天道寺那里明明只有灰烬与焦土。
“这是怎么回事……”葛岚满脸疑惑地看向戚芝莱,后者脸上亦是疑惑,却更凝重些。
此时此刻,戚芝莱的脑子飞快的转着——这个大张旗鼓从假道蓟宁府的国师到底是什么人物?他真可能是荣实吗?若不是,他又是谁,又是谁有做这事的能力,又是谁有做这事的动机?
然而,在她的心中,却是不理智的喜悦一次次冲击着理智,叫她相信、相信这个在蓟宁府现身的国师就是荣实。
“那寸崖道坛有什么动作……”戚芝莱自语似的问道,声音不大,对面的葛岚也只能勉强听清,有那车轮声盖着,帘外的车夫自然是听不见。
“师傅!”葛岚看戚芝莱一眼,转头冲车外喊道,“按你听到的消息,寸崖那边儿可有什么动作?”
“……寸崖啊,”车夫迟疑了一阵,“能有什么动作,恭迎大国师归位咯……”
沉思中的戚芝莱听到这句,轻咬下唇,摇了摇头。
“不对,不该。”
她呢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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