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在那沸腾的开场后,是艺人和动物或单个、或成对上台献艺。
单个的节目虽不比开幕那场面盛大,一个个却精致和复杂许多,如果说开场的表演是让人目不暇接,那后面的节目就是让人目不转睛、不舍得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不知不觉,等到最后一个节目也终了,艺人和动物们到台前排成一排,鞠躬谢幕。这时候,台下的客人们才惊觉自己的一双眼已经睁圆了那么久,顿觉干涩,连眨好几次眼。
人们热烈地鼓掌,在原位上又坐过许久,才意犹未尽地站起身来,收拾收拾左右,议论着往门外去。
门口处,一个金发披肩的塞西女郎向离开的客人一个个鞠躬,用流利的官话说着“一路顺风”、“长命百岁”之类的吉祥话。
蔡昭在一旁看在眼里,只觉得不该说这话,但若是问起此刻到底该讲什么,他也说不准——“承蒙惠顾”吗?但好像该是卖东西的店家说出来才合适。
客人走后,船员们将表演用的帐篷收拾收拾,调整下空间的排布,撤去帷幕、舞台和座椅,换上一条条卷成卷的棕垫。
只见一头的船员将那棕垫解开,往另一头一送,卷成一卷的棕垫便滚散开,从这头到那头,足有两丈多长。
夜已深了,劳累的船员们也不洗漱,横七竖八倒在那一排排棕垫上便沉沉地睡去。
久违地回到陆地,身下终于是安稳的大地而不是无定的大海,这一觉因此睡得异常甜美,一直到翌日中午,还有几个格外欠瞌睡的船员赖在棕垫上没起。
帐篷外,章怀徒已经迎着日光、背着手站了许久,这时候,蛇蛸凑过来,与他站并排,感叹道:“脚踏实地的感觉可真不赖。”
章怀徒被正午的阳光照地虚起眼睛,侧过头,回应道:“船长若是想在陆地上找个生根成林的地方,章某倒可以帮忙。”
蛇蛸受宠若惊地笑笑,摆手道:“不赖是不赖,可若是当真如阁下所说那般扎了根、成了林,就算是哪天这不赖变成了赖、非常赖、赖透了,我这条蛇蛸不也游不走了。”
“船长想要陆上的安稳,必然要舍弃掉海上的自在……”章怀徒缓缓道,“……况且安稳到了极致,便也是自在的极致。”
蛇蛸笑着摇摇头,不说话。
于是章怀徒接着说道:“船长说有一天不赖会变成赖、非常赖、赖透了,可章某要告诉你,在昌阳太子的手底下,不赖只会更不赖、非常不赖、不赖极了。”
“看来阁下还真是笃信这位昌阳太子啊。”蛇蛸轻佻地叹道。
章怀徒笑着低下头,随即抬起,道:“船长在海上漂得久了,便忘记了岸的好;章某在海上漂得久了,却愈加怀想岸的好。终有一天,当船长在茫茫海上漂泊、终于忘记了岸的方向,章某会在自己的岸上、自己的家里,怀着一事既成的欣慰,回想起今日的对话来。”
蛇蛸并不回应,只是意味深长地抬头看向远方,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惆怅还是洒脱。
时值初夏,荥口地处东南,正午的阳光已经有些伤人。两人就这么在日头下站了小半个时辰,一个望山、一个望海,也不说话。
“船长!”直到一个体态颀长的塞西青年跑到蛇蛸身旁,汇报道,“昨晚的位子钱加赏钱,一共是四百七十七两六钱银子。”
“不到五百两……”蛇蛸沉吟道。
若是在塞西,这样一场马戏少说能为他们赚八百两雪花白银,在市洲这个数字还要往上……怎么这堂堂太微大帝国、万国来朝的举世第一雄邦,欣赏过他这绝世的奇观,怎就如此寒酸呢?
“船长,你说的能走内河的平底船我们去问了……”船员吞吐道,“能装下咱们这一船几十号人外加十多个大铁笼子的……至少也要千二百两……”
“唔……”蛇蛸闻言沉默,咬着指甲盖儿,陷入沉思。
“非要走水路吗?走陆路的话租借一支马队车队,顶天了也就小几百两。”才醒过来的章要看见父亲与蛇蛸几人围在一堆,过来搭话道。
章怀徒伸手挡开儿子,沉静地对蛇蛸说道:“船长已经护送我父子俩回到了帝国,便算是完成了承诺,当初也是章某考虑不周……”
“……没想到这塞西尖底船吃水的问题,才提出要一路送到金顶,如今船长要是为难,不妨就此别过,我父子俩自谋回京,船长带着您的船在此等候着,答应的报答自是一点不会少。”
蛇蛸闻言反是笑逐颜开,道:“正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蛇蛸既承了要送二位回京,那便要将二位送到金顶京的城门前……”
“朱鹮,”他招呼道,一个双腿细长的红发船员走近来。
“你再去问问城里的船坞,看我这两横三纵的万里皇家号、再加上咱们昨晚赚的四百多两银子,够不够换他店里最气派的内河船。”蛇蛸吩咐道。
“船长大可不必……”章怀徒才要劝,被蛇蛸一摆手止住。
“我这万里皇家号走了万里,从塞西到番东,游遍百国百岛,唯独还没上过太微和轩陈的这片陆地。昨日一来,蛇蛸和船员们引以为傲的马戏只挣得五百两不到,实在是心有不甘……”
“……就像阁下坚信您那位昌阳太子一样,蛇蛸也坚信自己的拿手好戏,坚信不出十月,这一路从塞西传来的马戏也会在帝国风靡,坚信在这片陆地上,我的万里皇家号也能载满金子返航。”
语毕,蛇蛸满脸希冀地望向那停靠在东码头的华丽帆船,即使她马上就要属于别人了——
蛇蛸毫不怀疑,十个月后,她会再度回到自己、和船员的身边。
……
几个时辰后,一艘适于航行在内河的平底楼船从嘉利枋船坞驶出到荥江口,在北码头停靠,几十个塞西面孔的水手在东码头与北码头间几来几回,搬空了东码头的一艘尖底帆船,填满了北码头的一艘平底楼船。
楼船的船体其实比帆船还要大些,只是因为没有那夸张的两横三纵外加六面三角的耀眼金帆,不免让人产生买亏了的感受。
蛇蛸依旧为这艘船起名“万里皇家”,没有了巨大的船帆供他挥洒,便只好在那高高的桥楼侧墙上画上他的龙蛇四分盾,与东方风格浓郁的船体十分不搭。
这艘新的万里皇家号有二十丈长、四丈宽,首楼和尾楼都有五层、每层两人高;连接首楼和尾楼的便是桥楼,桥楼长而稍矮,只有三层,每层与首楼尾楼同高,内部有门相通。
楼船通体漆朱漆、盖青瓦,首楼尾楼都是层层飞檐、最上攒尖顶;檐角挂倒立元宝、双鱼铎舌的风铃,江风拂过,伴一阵古国编钟似的齐奏。
蛇蛸与船员们上了船,当夜便出发,几十个身强力壮的水手坐在两舷,唱着异域的船歌,划起那两排朱红色的长长木桨。
桨身起伏律动、桨下水花翻溅,远远看去,宛如塞西贵妇的蓬裙与花边,荥口北码头的围观者许没有这样的想象,他们只是来看稀奇、看一群异国的人划本国的船。
人们看看那东码头的华丽帆船,又看看这北码头的繁复楼船,有说亏的,有说赚的。
倒是船长蛇蛸的心里想得透彻许多——卖掉那艘“万里皇家”,换来这艘“万里皇家”,既不是破釜沉舟,也不是为了什么用马戏征服帝国百姓的远大理想,单纯只是眼下他认为最有利的选择——
的确,这一艘楼船值的钱、顶多与他的尖底帆船不相上下,而他还搭上了昨晚挣的四百多两银子,怎么看都是亏了。
但换一方面想,若是不把帆船卖掉,这么华丽的一艘船停在码头树大招风不说,等他们过个一年半载从内陆再回到这荥口,单是风雨浪潮、单是泊费,都不止他多付出去的四百多两。
至于为什么不放下章氏父子俩、就此打道回府,蛇蛸也有自己的考虑,只是这考虑不与人说,便也无人知晓。
章要是当真以为这船长铁了心要在帝国闯出名堂,才破釜沉舟换了船,不挣到帝国百姓的钱誓不返航……这般想,他倒有些欣赏起这位番东出身的船长来。
新万里皇家号的首楼上,章要、蔡昭与蛇蛸凭栏而立,章怀徒则窝在自己的舱房里写着东西。
江风吹拂,一层层飞檐角,风铃叮叮当当地响动着。铃音入耳,于伏案的一人是烦心,于凭栏的三人却是清心。
“蛇蛸,”章要直呼其名,“你看这太微国的河山,是不是喧扰又平和。”
蛇蛸不语,只是吸进一口江风,又长长地吐出。
“不是喧扰又平和,是机心又少智。”
蔡昭没有多想,只是少年心气看不来章要天之骄子似的指点江山,便要反驳。
蛇蛸听到了,却深以为然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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