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啷哐啷……
一阵起锚的声响。
有船离港,空出泊位,挤在码头外的船只骚动起来。
“蔡昭!带章要下船!”
万里皇家号上,章怀徒扯着嗓子,向才从首楼上下来的蔡昭喊道。
蔡昭闻言一愣,才望见一船几十个人高马大的塞西船员将章怀徒团团围住,此刻齐刷刷将目光向他转来。
蔡昭来不及多想,与同样一脸迷惑的章要一对视,即几步向他掠去,一臂揽住他的腰,奔向船舷。
围住的章怀徒的塞西船员要追,中心的蛇蛸却摇摇头,手伸进怀里掏一掏,取出个带拉绳的竹筒。
“阁下若是真心要付我兄弟俩报酬,与令郎分开个一年半载又何妨呢?”
蛇蛸一边向章怀徒说道,一边将那竹筒上的拉绳拉开,啾一声,竹筒顶上喷出红色的烟雾,起初是细细的一股,飘到高处才变长变粗,像是一根擎天的柱子。
“你做什么!”章怀徒察觉到不妙,伸手要去夺那竹筒,蛇蛸却将之随手一扔,落到甲板上,红烟依旧不辍。
章怀徒跟追骨头的狗似的,忙往那竹筒扑去,却被几个高大的塞西船员架住,双腿无力得乱蹬着。
原来他一直以为是被自己耍得团团转的异域蛮子,也一直打着另一副算盘。这烟联系的到底是谁?章怀徒想不到别的,只能是龙椅上那个庶子的人。
难道他与番东海盗的约定,一开始便不是在海上截杀章怀徒,而是将章怀徒完完整整地送来金顶吗?这说不通啊,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个纹满身的海盗头领一开始就不该将他从笼子里放出来,而只会将他连笼子一起交给弟弟,与那船舱里的野兽一起,运来这金顶京。
章怀徒被塞西人夹住,什么也做不了,只有脑子转个不停,他一边推断着,一边反驳着,只盼能找到一句话,一句能让眼前的蛇蛸改变主意的话。
“答应的报酬我双倍、不、十倍给你,等昌阳太子重登帝位,必将最东边的蓟湖两路都封与你族人!”
但他实在想不到什么,只好以这样一副难看的嘴脸哀求道。
可蛇蛸依旧面无表情,那一截烟筒仍在船头,嗞嗞出着烟。
船下,蔡昭已经揽着章要,在水上栓船的木桩间几起几落,跃到岸上。
船上的塞西船员们请示地望向蛇蛸,他仍是摆摆头,头转过去了,看不见表情。
被架住的章怀徒奋力挺直身子,看见蔡昭拽着一个劲儿回头的章要钻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这保镖还真是选对了,一眼就能看清状况。章怀徒望见爱子脱身,稍松了一口气,可一想到还有自己的性命须担忧,一口气又紧了回来。
“……蛇蛸,你若是担心昌阳太子夺不回帝位,你现在放了我,太子在京城的朋友也能先付上你的报酬……土地是没办法,钱却可以先给你,那庶子给了你们兄弟多少,我可以翻倍给你,不用等到昌阳太子夺回帝位,马上……最多几日就能给你!”
至少儿子逃过一劫,章怀徒的脑子冷静不少,他想着也许这样说能够打动蛇蛸。
但蛇蛸依旧不为所动,他闭上眼,摇摇头,好像十分失望,“你的昌阳太子能不能重登帝位,我可以赌,赌赢了有黄金、有良田,赌输了当然什么都没有,这我接受……”
“……但,我说了,你的承诺没有价值。”蛇蛸睁开眼,冷峻地盯着章怀徒。
他终于懂了,章怀徒终于懂了,他终于知道自己需要说的是哪一句话,哪一句话,才能让蛇蛸回心转意。
“名单一份,儿子一个。”
他垂下头,说出口。
“没错,名单一份,儿子一个。”蛇蛸终于满意地点点头,重复道。
“好,我答应你。”章怀徒无力地说道。
蛇蛸闻言一笑,冲手下扬扬下巴,其中一个便跑去船头,捡起那烟筒,一把扔到邻近的船上。
“好了,现在咱俩需要回避一下,”蛇蛸一抬手,架住章怀徒的两名船员便松开手,章怀徒膝盖一软,跌坐到地上。
“循着这烟来的人,他们只知道送人的是个番东长人,只知道送的是对京城本地的父子。”蛇蛸一边说着,一边将章怀徒扶起来。
“走吧,”他一拍章怀徒的肩膀,“去陪陪我的朋友们。”
……
不多时,几个禁卫打扮的人来到码头,那一截烟筒仍在冒着红色的烟雾。
这艘船上只有船头站着一个水手,其他人大概是等进港等得不耐烦了,都窝在船舱里闲聊。无人注意到船尾处不知从何处扔来的烟筒。
禁卫走到岸边,招呼一声,船上的人错愕地走出舱室,走到舷边,也望着他们。
“人呢?”禁卫高声问道,夕阳照得他虚起眼睛。
“什么人?”船舱中最后走出的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看样子是这艘船的船长。
“你说什么人?”禁卫已经在外城等了一整天,现在已经是傍晚,这名禁卫急着回家,不耐烦道。
这一船的人看样子也不是帝国本土的,对军爷少些敬畏之心,只感到莫名其妙,当是兵痞来找麻烦,那胖船长头也不回便回了舱里。
“你……”堂堂帝都的禁卫那受过这等对待,只见那说话的一个锃一声拔刀出鞘,抬手一掷,那刀飞过船舷边的水手,深深扎进舱门一侧。
那刀离胖船长的脑袋只有一拳之隔,他反应过来,双腿一软,跌坐到地上,整艘船都是一震。
船舷的几个水手回过神来,惊恐地抱着脑袋蹲下,连滚带爬地窜到船的另一侧躲起来。
岸边,同行的另几个禁卫忙拉住同袍,安抚他息怒。其中一个头目模样的,举起手冲邻近的几艘船各比划几下,十多个禁卫便分成几拨,分别登上停在附近的船只。
火爆脾气的那位自然是登上了这艘,他走到舱门前,一拔取出门框上的刀。胖船长还坐在地上,见禁卫一脸的凶相,害怕地连蹬双脚、向后退去。
禁卫狠狠踹他一脚,解了气,便一只手拽住他的后领,将之拖出船舱。
船尾处,另一名禁卫捡起那烟筒,一头,红烟不绝如缕,在他手上又苟延残喘了过一阵,终于咽气。
“这不是你放的?”禁卫走到胖船长的跟前,一伸手中的烟筒,问道。
此时此刻,那胖船长已经怕得涕泗满面,他本是初来乍到的异国商人,在这帝国的都城,他只以为是犯了什么不得了的禁忌,不知道将有怎样严酷的责罚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他一个劲儿地摇着头,满脸的肥肉和涕泗都甩动起来。两个禁卫对视一眼,这人的确不像是装的。
“一个番东长人带着一对本土的父子,你们可见到过?”禁卫松开提着胖船长后领的手,环顾周围的水手,问道。
水手们也避之唯恐不及地摇摇头,他们都被吓坏了,天下第一雄城给这些在海上讨惯了生活的异乡人的一记下马威,实在是不善。
“走吧。”另一个禁卫将那熄了的烟筒揣进怀里,无奈地转过身,招呼同袍下船去。
……
旁边,一艘华美的楼船上,几个禁卫也碰了一鼻子灰——这朱漆碧瓦、飞檐悬铃、看上去东方风韵十足的楼船上,竟全是金发碧眼的塞西人种。
见军队打扮的人上了船,几个高大的塞西人围过来,嘴里叽里呱啦说着些谁也听不懂的鸟语,那身材蔽住了光线,实在是压迫感十足。
“你们来太微做买卖,连个会讲官话的通事都没有吗?”查完别的船,队长带着几个禁卫登上船来,背着手走近。
“有——怎么会没有呢。”一名散着披肩卷发的塞西女郎从船舱中摇出,语调也如她头发一般、如她周身的曲线一般、尽是婉转。
“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番东长人带着一对本土的父子,应该是乘这附近的船来的。”队长礼貌地问道。
“长人,我看这群鬼佬就挺长的,说不定就是他们!”队长身后,那个脾气火爆的禁卫没好气地说道。
塞西女郎却是平和地笑笑,一双媚眼弯成月牙,“番东的女子细长嶙峋、肤色青灰,军爷看奴家,像吗?”
这女郎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官话,这般自称都信手拈来。
那出言不逊的禁卫咽一口口水,细长嶙峋、肤色青灰,该细长的地方是细长,却没有哪里是嶙峋的,露出的大臂如象牙般白皙滑腻,只裹住一半的胸脯像两只扑出窝的白鸽……最是这千娇百媚的语气,一声“军爷”、一声“奴家”,实在是叫到了他的心坎儿里。
在这万国来朝的金顶京,塞西的娘们儿他也见过不少,大多是又憨又壮,只想是没胡子的男人,眼前这个,实在是太、太……
“姑娘说笑了,我等虽未亲眼见过番东长人是何模样,但像你们这样的塞西人氏,我等虽鄙薄,也是见过许多的。”一旁,队长浅笑道。
塞西女郎礼貌地微微颔首,说道:“我们一船都是卖艺换吃喝的艺人,初来太微,想试试这口饭在贵国会不会好讨一些。军爷们要找的番东长人和一对父子,我们的确没有看到。”
这时候,进船舱里搜索盘查的禁卫钻出来,摇摇头,道:“舱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好多……没见过的异兽。”
队长闻言叹口气,并不意外——塞西和番东,毕竟是世界两头的人,更不可能在同一艘船上。
“……上头说那番东长人是带着人来领赏的,不该躲着啊……”
“……会不会是被反客为主了?”
队长身后,几个禁卫议论道。
“嘴。”
队长转身,冷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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