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纳又做了噩梦。
一抹裙角在他眼前倏然掠过。混杂着泥土和鲜血,一只鞋已经不知去向,光~裸的脚踝遍布深浅不一的伤痕。分明发生在瞬间,却又分解成无数个慢镜头,像是光滑平整的玻璃突然崩裂成细小的碎片,每一片都闪烁着冷冷的光,反射~出他此刻颓败如死灰的脸。
岛底的暗红色熔浆,曾作为惩罚的容器,期间不知吞噬了多少族人和外侵者的身体。他年幼时曾亲眼见过这种刑罚。奄奄一息的龙被绑着沉入岛底,伴着像是从地狱发出的哀嚎,氤氲着滚烫炙气的黑烟倏地窜起,围观这一场刑罚的其他族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那哀嚎声只响了短暂的几秒。龙被缓慢流动的熔浆包裹,分解,直至两者融合为一体。他抓着母亲的手,透过徐徐散开的烟气俯望岛底。那只龙已经不见。
年深日久之后,不会再有人记得它。它犯了什么错,甚至它叫什么名字,都会渐渐被所有人遗忘。
爱莉会不会也是一样。
只要时间足够,他会不会也会成为所有人之中的一员。
他不想去验证这个推论。时间或许有让人遗忘和愈合伤口的能力,然而遗忘并不是失忆,伤口也会留疤,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痕迹提醒你,缺失的就是缺失了,是怎样都填补不回来的。
跳下去的时候或许有设想过最恶劣的情况,或许没有。人在千钧一发之时做出的选择,大多是出于本能。热浪扑面而来,他无法睁开眼睛,仅仅是凭着本能向着她的方向伸出了手。
猛然惊醒的时候,冷汗几乎濡~湿后背。洞口移入一两寸清透的月光,他微微喘息着,良久之后眼底才回复些许清明。
手头上还有一堆事务亟待处理,伊迪丝的事情也有了出乎意料的发展。他原本是出于怜悯才答应庇护小伊桑,伊迪丝为人如何自然是与他无关的。她原本就和族中多数男子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所以对于她在留宿古堡当晚就勾搭上男仆,他也并不惊讶和关心。
他不想在小伊桑面前训斥他的母亲,可这并不代表他对伊迪丝再三的逾矩行为视而不见。
先是跟踪他到古堡,再到对但九动用私刑。昨晚伊迪丝伏在他脚边,又是痛哭又是胡言乱语。他冷冷看着这张丑态毕现的脸,眼神已经和看一个死人无异。
他要处置一个族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次却不同往常,先后有数个男性族人跳出来为伊迪丝求情。闻讯赶来的妻子们大怒,揪住自家男人大闹一场,这当中又牵扯出多桩摆不上台面的秘密。
无需他再编排另外的理由,伊迪丝这次势必活不了了。
简单交待了下属几句,他起身离开座位。
或许是亲眼看着她跳入岛底的冲击太大,才会在梦里反复其中的每个细节。自那天之后,噩梦成了茧,一层层地裹上来,想要挣扎却被束得更紧。他在短浅的睡眠中,一次又一次地体验血液几乎凝固的恐惧和绝望。
万幸……
巨大的黑翼展开,顺着风向迅速滑进了黑暗里。
万幸他抓~住了她的手。
让那些桎梏彼此多年的误会有了开解的意义,让他在这样想念她的时刻,就能立即赶去见她。
古堡距离龙岛的路程遥远,对龙来说却实在算不得什么。他却觉得今晚在路上花费了许多时间,及至终于站定在但九门前,那种迫不及待的心绪才稍微纾解了几分。
他拉开门,动作极轻。想着不惊扰她,就这么静静看她一会也好。
月光被厚重的窗帘隔断,只能模糊瞧见床~上起伏的线条。他在黑暗中静默了一会,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抚她的脸。铺在枕头上的长发蹭过他手背,冰凉又柔软。
嘴角弧度不由地上扬了几分。他看不见此刻自己的眼神有多平和欢喜。
大约是白天里睡得多了,但九在床~上辗转了很久才勉强睡去。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里面出现的人脸也都是模糊的。恍惚间觉到有什么轻轻抚过她的脸。她心里吃了一惊,立即醒过来。
进入视线中的,是微微弯起来的金色眼睛。
但九怔了怔:“……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不是说有许多事务亟待处理么?”
戴纳俯身吻了下她额头,低声说:“想你了。”
但九抿起嘴笑了,握了握他的手:“还走么?”
“嗯。待一会就得走。还有些棘手的事情。我尽快处理好就回来陪你。”温热呼吸掠过她耳畔,“你睡吧。”
但九摇了摇头。
拉他坐下,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上去:“睡不着。咱们聊聊天吧。”
戴纳用手臂圈住她,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说起伊迪丝的事情。但九这时听戴纳提起年少时的事情,才明白昨夜伊迪丝的那股怨怼之气是从何而来了。她还是少女时曾向戴纳告白过,六年后又借着小伊桑的便利再次接近他。她心里应该仍喜欢着戴纳,所以自己才会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然而一面这样恋慕着戴纳,一面却又自暴自弃地和多数男子沾染关系。但九觉得自己不是很能理解她。
戴纳提起伊迪丝时语气淡淡的。他对于没干系的人向来冷漠得很,现在说起她的种种,也是一两句就大略带过了。但九仰起脸,冲他促狭一笑:“能忍心拒绝那样的美人。你倒是沉得住气。”
“当时一心一意计划着求婚,哪有心情去和她说话。不过,”戴纳略微勾了唇,“你在这住了段日子,没觉得哪里眼熟么?”
七年前他把打算向但九求婚的意向透露给了母亲。母亲措辞激烈地表示反对。她在离开前,甚至用狠毒异常的语调威胁他:“我不介意你去跟一个死人求婚。”
她没有开玩笑。
他那时年少气盛,虽然明面上表示顺从,心里却并不认同父母的反对以及两族的恶劣关系会阻碍他和爱莉相爱。虽然求婚的事情由此暂时搁置,但他还是瞒住了所有人,在僻远的城郊购下一座年头相当久远的古堡,还按照皇宫里的格局,动手改造了前方的整片花园。
这是他预备送给她的,他们的家。
戴纳语气有些消沉:“后来龙岛被毁了,我也受了伤差点死掉。时隔快一年我再来到古堡,独自在花园里坐了很久。当时整个人都很消沉,一心想着要毁了这儿。然而最后还是舍不得。这里构筑了我所有的祈愿和梦想,我舍不得。”
但九闭上眼睛又睁开,笑了:“换成是我也要舍不得的。这样的地方,买下该是花了不少钱。”
她刻意缓和气氛,戴纳也笑着摸~摸她的头。
早几年她曾来过这里,瞧见古堡的第一眼就喜欢得不得了。尤其现在听戴纳说了前事种种,才惊觉原来世上事循环往复,其实早有注定。
戴纳那时候应该是存了带她远走高飞的打算。龙族向来只在人迹罕至的高山孤岛居住,他舍不得委屈她,才会起了买下这座古堡的念头。约莫是担心她想家,又特意仿制了整片花园。只要推开窗,就能看见和在皇宫时一般无二的景致。
但九由此陷入沉思中,有好一会都没说话。
如果六年前,戴纳没有向他母亲透露当时的打算,她也没有因为担心他的伤势慌慌忙找去龙岛,那么事态的发展相较当下来说,会不会平顺许多?
或许她和戴纳,并着多拉和保拉一起,老早就去到谁也认识他们的地方。偶尔起了兴致,再到这古堡里小住一段时间。
或许国王永远都不会找到龙岛。
或许他们根本不用分开六年。
然而……
但九摇摇头。
然而戴纳仍将默默无名,她也依然是个名不符其实的受气包公主。他们不能理直气壮地出现在世人面前,永远东躲西藏,永远碌碌无为。
那时的他们并不成熟。分离六年的时间,对彼此来说或许是苦痛,也或许是试炼。
六年中,他在族中有了不可撼动的位置,她也成了在几个邻国中颇有盛名的商人。不会有人再来质疑他的任何决定,她也学会用钱收买人心,打通四方关系,让王后以及她身后的一帮人再不敢小看她。
然后,他们相遇了。
在彼此都变得强大的现在,或许才是最好的时机。
但九心中感慨连连,沉默了很久。戴纳察觉到异样,垂下眼睛看她。她把下巴搁在他肩头,用了些力气抱紧他:“告诉你件事。那晚我肚子饿,想下楼去找吃的,刚巧看到你抱着小伊桑,和伊迪丝并着肩走上来。当时我还误会着你和她的关系,一心想着赶紧躲起来。”她闭上眼睛轻声地笑,“那瞬间的心情很微妙,又是觉得欣慰,又是无来由的心酸。欣慰是你有妻有子,幸福完满,心酸却是我心心念念了六年的人,从此和我毫无干系了。”
她虽是笑着说的,戴纳却觉得心疼,默默收紧了怀抱。宁和的夜里,彼此的心跳似乎都能数的清。
之后但九又大概提了自己这六年的经历。把自己生病的事一句话掠过了,说了小女仆吉娜和朱蒂的死,说了和西德尼顺风顺水的合作:“……赚钱的本意是想要自己手头宽裕些,起码不用再为出门的路费发愁。当年你要送我金银珍宝,我没过脑子细想就拒绝了,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后悔得狠呐。”
最后这句话原本是为了打趣,出了口她才发觉有些不妥。偷眼去看戴纳,他果然微微敛了笑意,眼神中也多了丝凝重。应该是和她一样,想起当时龙岛被劫掠一空的惨烈景象了。
这些天两人都在刻意避免谈及这个话题。被鲜血和绝望充斥的回忆,稍一牵扯都疼。尤其这件事和他们有着直接关系,相较旁人更多了沉甸甸的负疚感。
但九张了张不知该说什么。戴纳却已经回过神,见她满脸内疚,倒反过来安慰她:“没事的。头两年不敢想,想了就做噩梦。现在已经好多了。过去的事没办法重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复仇。”
但九看着他,顿了顿之后用力握住他的手:“戴纳,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不要顾忌我。”
她的言下之意戴纳应该能懂。他要对付她亲爹,她夹在中间,处境应该是为难又尴尬的。然而从龙岛事件过后,虚伪的温情被撕开,父女情分在利益和宝藏面前变得什么都不是。他嘴里说着“你是父王最看重的孩子”,却放过了千方百计想要置她于死地的王后。明知求和是有去无回的死路,还要在后面狠推她一把。陌生人也不会这样的漠然和恶毒。
龙族攻陷这个国家势在必行。可想而知到那时亲爹的下场。世人或许会指责她冷血,然而易地而处,换成是她置于这样的困境,亲爹又会为她做什么?
“嗯。”戴纳认真点头,“我已经有打算,你不要担心。”
两个人又说了会话,但九连打了几个呵欠,脸上睡意明显。戴纳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放缓了动作扶她睡下。看她乖乖巧巧躺在床~上,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翼,像是精致又脆弱的瓷娃娃,他忍不住俯身去亲吻她。
“做个好梦。我明晚再来看你。”
但九原本已经闭上眼睛,听了他这句话却是心下一沉。
明晚……明晚她应该已经不在这里了。
戴纳已经走向门边,却听见她在他背后唤他。他有些不解地回过身。但九眼中还留着些朦胧睡意,神情却显出几分他看不懂的纠结。
犹豫了一会,她还是如实告诉他,她已经做好了天亮动身离开的准备。
戴纳眸色一暗。默了几秒才问她为什么。
“你这样频繁往返龙岛和古堡,迟早要引人生疑的。我留在这里不仅帮不上忙,还要你费心劳力地看顾,实在不安得很。所以想着在生出其他的事端之前,先去其他地方住段时间。”
戴纳原本站在门边,听了她这话却折身走了回来。他用指尖拨开挡在她眼前的碎发,语气颇平静:“你说谎的时候,语速要比平时快上一倍。”
但九:“……”
“我想听真话。”
但九挠挠脑袋,扯开一个笑脸:“……其实是好朋友的孩子要出世了,我答应过给小孩受洗的。所以……”
戴纳挑挑眉,表情耐人寻味。仿佛在说“编,继续编。”
但九默默地转过头。
戴纳的视线停留在她脸上。也不开口催他,耐心十足地等着她说明理由。
天边已经隐约泛出一抹白。鸟鸣声时近时远,早起的老管家站在园子里大声咳嗽。这样那样的声响越发衬得房间里的安静有些不同寻常。但九终于转过脸去直视戴纳。
“戴纳,你让我走吧。”掩在被子下的手在轻微颤动,“我快要死了。”
她的话像是当头一棒,戴纳觉得脑袋嗡嗡地响,心脏都似乎要从胸口跳脱出来。
弯腰捧住她的脸,迫得她不得不和他对视。他唇线紧抿,目光炯炯,想从她脸上寻到说谎的蛛丝马迹。
但九默然看着他。感觉他的手指不住地颤抖。
时间像是停滞了。
终于,她冲他眨眨眼睛。
“骗你的。”她乐呵呵地笑。
来龙岛的初衷,就是想着或许能见他一面。她没有奢望过两人能重归于好,误以为伊迪丝是他妻子的那几天,心里反而轻松许多。
如果是这样的话,即便她死了,他应该也不会多难过的。
然而事态发展都是按照宿主的情绪心愿变化的,哪能让她称心如意。在看到那枚戒指的瞬间,她心里不是不害怕的。在第一个梦境里,她被取了心头血,司暮整日整夜地陪在她身边,亲眼看着她一点点衰弱和枯竭。她至今仍记得他的眼神。
仿佛随着她,一道死去了。
这样彼此煎熬的困境,她不想经历第二次。
“其实我是要回皇宫去。积攒的钱物总不能便宜了别人,另外还有些事也到了该了结的时候。”
戴纳的神情仍紧绷,嗓音也沙哑了:“你又骗我。”
但九耸耸肩,做出无奈和不耐烦的表情:“随你怎么想吧。”她拨开他的手,翻过身背对他,“知会你一声,是怕你明晚找不见我着急而已。我并不是要征求你的同意。”
“你走吧。我再睡一会就要起床准备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戴纳并没走。
他似乎是慎重思考了一会才重新开口:“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杀了随你同行的士兵?怪我没有在西蒙欺辱你的时候,及时站出来阻止?还是怪我太过纵容伊迪丝,才会让她得了机会去害你?”
“你如果想听,我都可以解释的。”
但九摇头:“你肩上担了一族的责任,说话行~事都要考虑后果,不能再像六年前那样无所顾忌。我都懂的。你不要多想。”
戴纳没有再说话。然而但九也没听到离开的脚步声。
她在床~上扑腾了几下,终于抵不过地叹气。掀了被子下床,站到他面前。
戴纳脸色苍白,眼底像是覆着层霜雪。
但九去拉他的手:“你专心做自己的事情。我在皇宫等你。”
掌心快要覆上他手背。
他却向后退一步,堪堪避开了她的手。
……
但九打开车厢大概看了两眼。多拉和保拉准备得挺周到,吃食饮水足够她们路上用的。她又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这时候出发的话大概能在日落前到达还未被龙族攻陷的城市。
老管家过来和她们道别。经过男仆的事情后,他像是又苍老了些。
咯哒咯哒的马蹄声敲在石砖上听起来格外清脆,直到出了吊桥但九才恍惚地松了一口气。
她以为戴纳会现身阻拦。
如果按照总裁的套路来走,这时候霸道又病娇的男主该会把她从马车里拽出来,关进不见天日的地牢里。然后就是天雷勾地火一整章的不可描述。
然而现实远没有这么狗血,直到马车出了古堡行在了大路上,戴纳都没有出现。
他该是回龙岛了。带着对她满满的失望和愤怒。
大路敞阔,车行得轻快,两旁的景物飞快倒退。过了会她再回头去看,高耸庄严的古堡已经化成了远处一个模糊的点。
心里突然起了丝怅惘。
戴纳送给她的家,今后大概再没机会来了吧。
……
多拉和保拉坐在车驾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但九闭着眼养神,风把两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地送进她耳朵里。多拉的语气犹自带着几分忿然:“当时要不是你拉住我,我非得……”
昨晚和多拉循着声响找到地牢时,先映入两人眼帘的就是死相惨烈的男仆。但九当时背对着她们站立,看不见表情和动作。多拉慌慌忙喊了一嗓子,那道瘦削背影摇晃了一下,旋即跌倒在地。两人慌慌忙去扶,却听见前方传来一声颤颤的呜咽。
伊迪丝背抵着墙,脸色惨白,捂着脖子大口喘息。
“不是所有人都像戴纳,任你打任你骂的。她只管说她的,谁真的信了?她说公主先是杀了男仆,然后又想杀她,谁又不是当个笑话听了?不过是想趁着公主昏迷先倒打一耙。这么笨拙的伎俩,也就只有你劳心去和她计较。”保拉笑了笑,“我瞧你平时挺沉稳,怎么遇事还像年轻时毛毛糙糙的?”
多拉撇嘴,倒也没反驳。公主的饮食起居几乎全由她负责,那些需要外出的大小事务,则是统统交待给了保拉。想来公主也是老早就摸清了两人的脾性,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安排。两个人一个主内一个对外,默契配合了这些年倒也真没出过纰漏。
保拉看她没说话,忙轻声安慰:“你这脾气倒也算不上不好。要不是你揪住了戴纳一通质问,他和公主之间的误会指不定还要多久才能开解呢。你实在是做了件大大的好事。”
多拉撇下去的嘴角不由地上扬了几分。然而这笑容很快被满脸的愁容替代了:“这才开解多久啊……咱们公主和戴纳,怎么就这么坎坷呢……”
保拉向后看了一眼,伸出手指示意她别再往下说。之后两个人的说话声渐渐地低了下去,内容也无非是些寡淡琐碎的小事。但九没出声,眉头却是慢慢攒紧了。
她当然是没那个本事能杀了男仆的。当时地牢里只有他们三个,排除她自己,也就只剩了伊迪丝。然而伊迪丝根本没理由这么做。男仆是她的情人兼帮手,而且从两人啪啪啪的频率来看,感情好着呢。
如果也不是伊迪丝,那又会是谁呢?
难不成当时地牢里还藏着第四个人?
“遇事只会逃跑。这么多年了,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像是出自她体内,满含讥讽的女声。
“是爱莉杀了他,她还想杀我。”伊迪丝哆嗦着嘴唇,许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夏日里但九的后背窜起一股凉意。看似毫无关联的两句话,放在一起却生出了微妙的怪异感。盘亘在脑海挥之不去,将那星点睡意驱得一干二净。
正在出神间,行进中的马车蓦然放缓了速度。前方马儿发出响亮的嘶鸣。
但九一边伸手去拨车栓,一边大声询问多拉怎么了。
推开车门,是两个女仆神色古怪的脸。她不解地顺着多拉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大路两旁不见人烟,只有倾倒的建筑和焦黑的土地。戴纳站在这一片废墟里,遥遥地看着她。
黑衣黑发,像是要融入了身后的背景里去。唯有那双眼睛,隔了多远都能看清其中流转的光芒。
但九心里咯噔一声。
难道真要走狗血套路,戴纳是来绑她回去关起来再啪啪甩起小皮鞭的?
借着多拉的搀扶下了车,她硬着头皮,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他走去。走道不平稳,她一个趔趄差些跌倒。幸好斜斜里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她。
但九抬头。戴纳扶住她,察觉到她的视线,默然转过脸。
“劳你来送我。有心了。”即便仍憋着气,也要等在这里见她。但九心下感动,伸出另只手去抱他,“跟你说的那些顾虑是认真的。皇宫里还有事情没有了结也是真的。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最后一句很是心虚。怕他听出来,刻意说得大声。
见他不回应,但九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那我走了?”
戴纳却握着她的手不放。侧着脸,能看见喉结上下滚动。
他自小性子就很沉默。很少主动开口表明自己想要什么,受了委屈也是,再难过也不会哭出声。这样情感内敛的人,唯有在她面前才会再三地微笑,像任何一个陷入恋爱中的普通男子,毫无顾忌地表现自己的爱情和思念。
但九苦涩地叹气,默默回握住他的手。
“龙岛出事之后,我被父亲除去了家族的姓氏。”戴纳终于低声开口,“爱莉,我没有姓氏,也没有家人。”
他慢慢回头。俊脸几乎失了血色,眼眶微微泛红。用湿漉漉的眼神认真看着她:“我依凭着你取的名字才活下来。我只有你了。”
但九睁大眼睛。
——当时整个人都很消沉。
——头两年不敢想,想了就做噩梦。
——没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
心疼如刀绞。这瞬间她几乎忍不住要把自己的苦衷全盘托出。
内心激烈斗争的当口,感觉他轻轻抱住了她。
“所以你要好好的,等我去接你。”
但九一愣,迟钝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各种复杂情绪同时涌上心头,连带着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她把脸藏在他的怀抱里,哽咽着重重点头:“嗯。我等你。”
……
马车继续行进。
直到戴纳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但九才回身坐好。前方传来多拉和保拉的笑声,明显比戴纳出现之前的情绪高涨了许多。她用手贴着有些发烫的脸,不由地也笑了。
因为耽搁了一阵,入了夜后并没能按照预估那样进入还有平民居住的城市。幸好这时候是夏天,也不用怕有强盗突然从大路两旁窜出来。主仆三人把车停靠在一边,拿出准备好的吃食和水大概对付了一顿。
多拉点亮油灯,挂在车檐的钩子上。暖色的光晕照亮三个人的脸。
但九的脸依然红彤彤的。平日里颜色浅淡的嘴唇此刻却是滟泽如花。
她自己毫无察觉。只是脑袋有些发沉,昏昏然地想睡觉。多拉却皱起眉,拿手去贴她额头。
痼疾发作的前兆,就是烧热。
多拉着急起来。怎么偏偏是这时候。之前都是吃了医生特配的药才勉强把病症压了下去。可现在莫说医生了,他们停歇的这段路,黑黢黢的半个人影都见不到。
距离皇宫还远着呐。这可怎么办是好。
多拉急得抹起眼泪。
“没事的。应该是这两天情绪太过反复,才会把老~毛病勾了出来。现在天气和暖,比冬天要好捱得多,我受得住。”但九本来已经倚着车壁闭上了眼睛。多拉过来贴她的额头她就知道情况不妙,现在听到她哭更是确定了几分。然而她是主子,是她们的主心骨,这时候不能陪着掉眼泪,更不能显出一丝慌乱。她安慰多拉,“况且明天应该就能进入城市。到时候找个医生,放一回血,把烧热压下去就行了。”
保拉正把手帕递给多拉,听了但九的话却是吃了一惊:“放血?那可是迫不得已才用的法子。虽然能暂且压住病征,身体却是要大大受损的啊。”
但九笑一笑不再说话。
多拉仍在小声抽泣着。保拉则目光担忧地注视着阖目睡去的但九。她已经注意到了。
女子细白的颈侧,突兀横亘着一条淡色的疤痕。
天色转至黎明时分,多拉已经急急忙驱动马车。急速后退的景色渐渐不再是残垣断壁,有了草木,有了完整的建筑,还有越发嘈杂的声响。
但九推开车门向外张望。
她们已经进入主街道。路上行人三三两两,临街的店铺多半关着门,可到底还有那么几家是还在营业的。
医生也不难找。多拉之前防备着王后在但九吃食用药里做文章,早就把药方记得烂熟于心。她本意是想让医生照着方子配药,然而时下物资匮乏,她说的药剂又都是极金贵的名目,医生摊手表示自己心有余但力不足。
保拉又极其反对放血的主张。没办法,最后只能拿了几样退热祛咳的药剂暂时抵挡一下。多拉只怕舟车劳顿让但九病情加重,提议在这里停留几天。
被但九摇头拒绝了。
两人拗不过她,只得继续赶路。
烧热反反复复,但九的精神却倒还好,食量也不见怎么减少。多拉每夜入睡前都要祷告很长时间,祈求主庇佑她的公主。但九阖目听着满含祈盼和温柔意味的祷词,安心睡着。
好在除了她的病,路上并没有其余波折。多拉和保拉交替着赶车,路上连续换了好几匹马。这样日夜兼程赶了几天的路程后,马车终于停靠在了城堡的大门前。
负责通报的护卫在转身前一再用了不可置信的眼光打量着两位女仆。多拉和保拉都明白他目光里的含义。
大约城堡里的所有人,都以为爱莉公主已经死了。
国王对女儿的平安归返表现出了极热切的欢喜。他甚至等不及但九去到殿中,自己先早早迎了出来。看到她面带笑意,轻声唤他父王,国王眼底也湿~润了几分。
他紧紧握住但九的手,语气急切:“怎么样?龙族答应求和的请求了么?”
但九愣了下,脸上笑意更加明显。连寒暄问好的步骤都省略了,可见亲爹是真的沉不住气了。放在平时,这套父慈女孝的戏码还是要演一遍的。
“答应了。”她盯着亲爹脸上越来越扩大的喜悦笑容,淡淡补充,“但他们同时开出了一个条件。”
她脸上的神情让人琢磨不透。国王正在狂喜中,哪能注意到她语气和神情里的讥讽。此刻他意气风发地一挥大手,表示一个条件而已,当下不在话下。
但九眯起眼睛:“他们说,只有父王你归还所有的宝藏,才有可能考虑求和的请求。”
“这……”
国王睁大眼睛。笑容僵在震惊失语的脸上,可笑又可憎。
但九好整以暇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好一会过去了国王才意识自己的失态。他干咳了两声,向女儿摆摆手:“你先下去休息吧。至于龙族提的条件……让我再好好想想。”
但九点头,周全行了礼,带着多拉和保拉退去自己的住处。
走了一段又听见国王在背后唤她。她恭敬转身,听见他问:“你母后呢?怎么不见她一起回来?”
终于记起来询问王后的安危了么。但九唇角弯起。隔了这么长时间,本以为死去的女儿好端端站在了自己面前,没有拥抱,没有抚~慰,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她有没有办好他交代的差事。
那在眼底停留了几秒就干涸的水气,其实是为了他自己。
但九想,先前他不是这样的。他也曾拥抱过她,安慰过她,为了她和王后置气,帮她举办盛大的成年礼,还有意要撮合她和西德尼在一起。
在那时候,除了多拉和保拉,他是她在皇宫里,唯一可以感受到的温暖的存在。
然而在得知这世上确实有龙和宝藏的存在后,他一点点变成了她完全陌生的样子。为了那些黄白的死物,不惜让妻女以身犯险。甚至到这时才想起来曾经恩爱有加的妻子。
但九语气依然平静无波:“龙族扣留了母后和士兵,说是怕我一去不返,留下他们充当人质。他们当然是不屑和士兵谈话的,母后又怕得大喊大叫,他们只能放了我回来,跟您转达他们的意向。”
她当然不会告诉国王,其实王后和那些士兵早就葬身大海。随行的二十二个人全都死了,偏偏只有她安然无恙地回来了,绕个圈想一想就能知道是龙族对她的另眼相待。如果国王抓~住这点,绑了她威胁戴纳,那么事态走向又会变得复杂起来。
而她重新回到皇宫的初衷,是想着帮助戴纳的。
国王藏匿宝藏的地点十分隐秘。除了他本人和他的心腹护卫,连王后也不知道存放宝藏的真正位置。据说宝藏刚运回城堡时,是打算放在库房的。然而库房的面积只够存放三分之一的金块和珍宝。国王于是把位于地下的酒窖完全清空,将宝藏挪了进去。
国王自此养成了每日必去酒窖查点的习惯。不多久之后,他发现存放在酒窖最外面的箱子里少了盏顶盖嵌宝的纯金油灯。把负责看守的护卫全部关起来酷刑拷问,在得到统一的否认答案后,国王气怒交加,下令把这些护卫就地斩杀。
酒窖里琳琅满目的金银宝石堆积成山,国王是怎么在当中察觉到那盏油灯不见的?后来据宫里人私下议论,都说国王八成是被宝藏迷得花了眼,乱了心,这才疑神疑鬼地觉得东西少了,继而让整支护卫队都丧了命。
国王再次兴师动众转移了宝藏。这回选择的位置相当隐秘,走遍偌大的皇宫,竟然连看守的护卫都寻不见。
就像宫里人议论的那样,国王已经彻底被贪婪蒙住了双眼。龙族的复仇出现征兆时,他完全可以拿出部分宝藏去向周边几个邻国示好。联结他们的力量来共同抵御龙族,未必没有胜算的把握。
他或许也有想到这点。然而他舍不得。
拿出来一点点都像是能要了他的命。
但九告诉他,龙族想要回宝藏。这句话在他听来,无异于是想要他的命。
国王的注意力显然并不全在王后的安危上。他看起来像是察觉出哪里不对才随口问问的。听了但九的解释他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就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住所的家具摆设都蒙了层薄薄的灰。宫里人都知道她喜静,尤其出了吉娜那桩事之后,更是连路过都小心翼翼的。多拉和保拉私自外出的事情或许已经有人发觉了。然而国王并没有表现出丝毫要追究的意思,所以那些有眼力见的,自然也会把这件事咽回肚子里。
但九洗完澡换上便服,多拉和保拉已经把她的卧室拾整一新。躺在床~上翻了会书的功夫,多拉就把熬得浓稠的药汁端了进来。但九皱眉啜了一口,转而去看保拉。
“父王的贴身仆人在咱们这拿了不少好处。现在好歹回来了,你找个合适的时间,去跟他叙叙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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