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宗训终于找到一个机会,能够好好的休息一下。
论悉伽将他安排在了自己的府邸内。作为陇右吐蕃的大相,论悉伽的府邸是仅次于皇宫的“豪华”,而且论悉伽对柴宗训非常热情,他觉得只有这样“豪华”的地方,才配得上柴宗训尊贵的身份,因此毫不犹豫的将他引进了府邸。
如果不是因为柴宗训年纪太小,他甚至还会安排自己的妻妾来为柴宗训侍寝!
事实上,派妻妾去给尊贵的客人侍寝,这种做法在蒙藏地区非常常见,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因为蒙藏地区的牧民觉得,只有这种方法,才能显示出他们对尊贵客人的尊敬跟热情。
也幸亏柴宗训才刚刚六岁,否则他今晚可能就要跟浑身带着牛羊骚/味的吐蕃妇女一起,共效于飞了……
刚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柴宗训就把跟随他前来西平城的李筠给叫了过来。
迎着桌子上昏暗的油灯,柴宗训脸色阴晴不定地问到:“你说那个尚义息把我请到西平城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李筠一开始坚定地认为吐蕃人将柴宗训带到西平,是图谋不轨,不过在见识到柴宗训跟尚义息的对话之后,他也有些拿捏不定了。
“该不会真的以为你是活佛,想把你供起来吧?”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到。
柴宗训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到:“我又不是吐蕃人,哪儿来的什么活佛?”
李筠挑了挑眉毛道:“可我听说,活佛不一定非要是吐蕃人,有时候汉人、或者契丹人也可以的呀!”
“哦,真有这样的事?”柴宗训惊了一跳,他倒是没想过还有这样的可能。
李筠很肯定地点点头,回答他:“事实上,如今活跃于七河流域地区的那位呼图克图,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契丹人!”
“呼图克图”在吐蕃语中意为“圣者”,也就是蒙古的阿勒坦汗正式赐予活佛“不可说”、“不可说”两大称号之前(因为某些原因,这两个名字不能提及,大家自己知道就好了),蒙语地区对活佛的正式称谓。
而所谓的“七河流域”,则是指巴尔喀什湖以东、伊犁河等七条河流流经的地区,这里孕育出了众多的蒙古部落,日后大名鼎鼎的成吉思汗,也是从这里起兵一统天下的。
李筠的意思就是说,如今统治西部草原大部分地区的那位活佛,也是一位契丹人。
其实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在这个时期,整个阿尔泰山以东、额尔古纳河以南、直达日本海、包括幽云十六州在内,全都处于契丹人的统治之下。
契丹人既然作为统治者,怎么会允许其他少数民族的人来做活佛?如此一来,他们还怎么对草原上那些不属于契丹族的牧民进行管理和征服?
所以无论契丹人用了什么方法,但他们硬生生创造出了一个属于契丹人的“活佛”,这也算是给活佛的传承打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从此以后,活佛不再要求一定是某个民族的人,而是根据其他的方法来进行甄选和传承。
至于具体的甄选方法,这个柴宗训不想去关心,也没有必要去关心。
他现在关心的是,尚义息不会真的把自己当成“活佛”了吧?
他倒不是担心尚义息把自己当成了活佛,然后送到密宗的某个圣坛去,从此豢养起来,直到上一任的活佛去世,再由他进行接班。
他担心的是,尚义息会不会认为自己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从而生出铲除自己的心思?
要知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身为一个帝王,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王位是否受到威胁,有没有人能够对自己的权威产生动摇。
吐蕃和中原绝大多数的国家都不同,他们实行的是双领袖制。
所谓的双领袖制,就是指吐蕃有两个领袖,一个是百姓名义上的领袖,也就是他们的“赞普”,皇帝;而另一个,则是他们精神上的领袖,也就是“活佛”。
在松赞干布统一吐蕃、建立大一统的帝国之前,事实上,吐蕃最重要的争斗就是“赞普”与“活佛”之间的内讧。
一个控制着人民的身体,一个控制着人民的思想,像这样的双领袖制度,怎么可能和平相处?
也多亏了松赞干布是个有大能耐的君主,他在位期间的功绩,可不仅仅只是和唐朝干仗,事实上,他最大的功绩应该是以王权压制了宗教的权力,让吐蕃没有沦为中世纪欧洲那样的被宗教统治的黑暗时代。
随着上百年的发展和演变,如今的吐蕃,虽然依旧是宗教和王权并行并重,但佛教的权力,也都始终没能超过王权,吐蕃的老百姓,依旧没有完全被宗教所控制。
可柴宗训就是担心,万一尚义息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是“活佛”,那他会不会痛下杀手,将自己这个“威胁”湮灭在萌芽之中?
要知道,这种事对于中原的君主们来说,可以称得上是司空见惯了,比如当初周太祖郭威,就是因为权威太重,以至于让后汉皇帝刘承祐觉得无法掌控他,于是刘承祐杀了郭威全家,逼得他不得不造反!
柴宗训害怕自己要是也被尚义息认定为“威胁”的话,那他这次西平之行,可就真的是自投罗网了!
但好在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柴宗训发现自己的脑袋还留在脖子上,而尚义息,似乎也没有想要杀死他的意思。
一大清早,论悉伽就屁颠屁颠地赶了过来,恭恭敬敬地对他说到:
“陛下,我们大王邀请您去皇宫和他一起共进早餐!”
柴宗训正处于长身体的年纪,瞌睡比较多,而且昨天他担忧了一晚上,很晚才睡着,这时候还是打着哈欠,在听论悉伽说话。
听到论悉伽说尚义息又邀请他进宫,他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让奴婢服侍着梳洗了一番,匆匆忙忙地赶去了吐蕃人的皇宫。
这次尚义息没有再次在佛堂中接见他了,他安排的地方,是一个类似于垂拱殿之类的书房。
只是和后周那都已经算得上是简陋的垂拱殿比起来,吐蕃人的这个“垂拱殿”就更加不堪了,柴宗训甚至能看出来,这间房子就是用一些青石板和碎石搭建起来的。
看来在吐蕃人统治陇右的这些年里,他们的经济发展的并不怎么好,甚至还不如汉人的节度使统治时期。
心里小小的鄙夷了一下吐蕃人的经济实力,柴宗训脸上很快堆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看向了坐在台阶上方的尚义息。
和昨天比起来,尚义息的神色要严肃一些,因为他今天穿了一身“仪服”,也就是吐蕃的大王在接待外宾的时候才会穿的正式的服装。
这种“仪服”借鉴了汉服的一些特点,但又保留了吐蕃人的传统风格,比如白色翻领的长袍,领袖为黑色缘边,腰间配有皮带,长袍开叉,足穿黑靴,头上戴有一顶圆的毡帽。
尚义息本身长得颇有些英俊,再加上穿上这一身笔挺的服装之后,立刻将他衬托的仪表不凡、威严有度。
和昨日那个温和内敛的“和尚”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柴宗训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尚义息在对自己表达着什么?
两人各自带着不知真假的笑容寒暄了一番,然后分宾主入座。
这次的早餐没有李筠什么事,甚至就连尚义息,也被赶了出去,偌大的房间内,就只剩尚义息和柴宗训,还有几个陪侍的宫女跟太监。
柴宗训隐隐觉得,尚义息似乎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于是他不等尚义息主动开口,就抢先抢过话题到:
“大王经过昨晚一夜的参悟,是否有什么收获?”
尚义息听到这个最令他感兴趣的话题,当即高兴地说到:
“确实有所得,但却始终懵懵懂懂,似乎能看到却又抓不到……,陛下觉得,这是为何呢?”
柴宗训直视他的眼睛,确定从他的眼神中看不出其他的意思,这才淡淡地回答到:
“正所谓明心见性,若心不明,则看不见,若心思通透,则当然不会存在看到却又抓不到的问题。”
“明心见性?”尚义息默默地咀嚼着这几个字,一瞬间似乎若有所思。
他很快又进入了那种像是要冥想的状态。
但柴宗训却心里着急,边界那儿还有好几千人在瞪着他呢,他哪有时间去跟这个崇佛的大王慢慢讨论佛学的问题?
于是他趁着尚义息愣神的机会,直接说到:
“大王,其实我很钦佩大王的崇佛之心,只不过我现在心有拖累,一心只想着跟随我前往西域的那几千军民,不知道大王能否让我早日离开,我担心在这里多耽搁一日,他们那边就有可能闹出问题!”
尚义息被他从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态中拉扯出来,一时之间神思有些恍惚,听说他要离开,当即不舍地说到:
“陛下何必着急?在我吐蕃境内,只要没有本王的命令,绝对不会有人敢动您那三千军马,所以陛下尽可放心的在西平城中多待几日,本王还有很多想不透的问题,陛下是宿慧者,相信必能为本王排忧解惑!”
得,柴宗训听出来了,这家伙确实没有想要杀他的意思,但这家伙也把他当成了一个“百科全书”,想要从他这儿找到很多他不知道的问题的答案。
可能就是他在了解了柴宗训醒来之后的变化后,觉得他拥有了“宿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可柴宗训自己却很清楚,他并没有这样的能力呀!
别的不说,就说尚义息最感兴趣的话题——佛学,柴宗训在那个梦境中,可没有怎么接触过,如果尚义息问到他相关的问题,他该怎么办?
难道像那些玄幻小说里写的穿越者一样,拿什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去忽悠人家?
对了,说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柴宗训突然想到一个好点子,或许可以摆脱尚义息,至少让他不会再纠缠自己!
于是他略一肃容,咳嗽了一声对尚义息说到:
“大王抬爱了,我其实并非什么宿慧者,之前我也说过了,那只是一个很荒诞的梦……不过我在那个梦中,到时遇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而且跟大王喜爱的佛学有所关系。”
“哦?”尚义息一听到这个话题果然就不能自己,当即兴致勃勃地问到:“是什么趣事,陛下不妨说来听听。”
柴宗训缓缓言到:“我在梦中的时候,曾遇到两个和尚在一棵树下论佛,当时一个和尚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我认为这句偈语很有深意,正准备参悟一番,没想到另一个和尚开口说话了,他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一听到这话,顿时如遭雷亟,整个人的脑子当时都空了!大王,您能参透这两句偈语当中的道理吗?”
他自顾自己说话,却没留意到,在他念出那两首偈语的时候,尚义息才是真的如他所说一般,如遭雷亟,然后整个人都呆住了!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尚义息反反复复的念着这两句,整个人像是梦魇了一般,完全忘记了周边的事物,陷入到一种疯狂和玄奥的境界之中。
柴宗训一看,这样可不行啊,我的目的本来是想摆脱他,没想到快要把他弄疯了,现在这个疯疯癫癫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他赶紧大吼一声,将尚义息从那种癫狂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大王!”
尚义息被这一身巨吼所激,顿时浑身打了一个冷颤,总算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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