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草原上刮着令人如坠冰窟的寒风,氤氲的月光仿佛是被笼罩在一池冬水之中,散发出微弱而又迷离的光芒,有气无力的倾洒在广阔的大草原上。
草原上的植物仿佛也被那萎靡的月光所感染,在寒风的吹拂下奄奄一息的贴伏着地面,不知名的小虫子偶尔会从草根下面传来一两声凄惨的哀嚎,但转瞬就被裹挟进呼号的寒风之中,消散在那漆黑如水的夜空里。
数百堆柴禾整整齐齐被摆放在草地上,每一对柴禾上面,都躺着一具面容或是安详、或是狰狞的尸体,而这些尸体,正是之前在小径河畔和大峡谷当中战死的周军士兵。
柴宗训领着队伍中绝大多数的人,就站在这些柴禾堆的前方,每个人都脸色沉重,不苟言笑,即使寒风凛冽,而无法吹散他们眉心的哀痛。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冥凌浃行,魂无逃只。魂魄归来,无遥远只……”
黑暗中寇相领着几名儒生,正在为那些死去的士兵们念诵祭文。
他们念的是《大招》,这是《楚辞》当中的名篇,相传是屈原或景差所作,原本是为招楚威王之魂魄,但是因为其用词瑰丽多彩,古朴典雅,格局宏大,而又兼有写景、状物、以及借景抒情之意,因此自春秋以来,此文经常被用来充作悼念死者的祭文,尤其是身居高位者,死后所用之祭文,无非就是《招魂》与《大招》这两大名篇。
喁喁呢喃的声音一直不停在寒风抖擞的草原上盘旋,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突然亮起了无数光点,那是寇相等人终于念完了祭文,开始点燃一堆堆聚集的柴禾。
明亮的火光驱散了冬夜的寒冷,仿佛是死者为生者带来了春天的温暖,那些死去的士兵的脸庞逐渐在火光中变得模糊,然后渐渐被火焰所吞噬,周围偶尔会传来伤心的饮泣声,那是士兵们的亲属难掩心头的悲伤,在用这样的方式为他们的亲人送行。
柴宗训和范质等人始终不发一言,站在人群的最前方,默默地低着头,为那些所有已经战死的英灵们默哀。
直到熊熊的火光逐渐熄灭,一堆堆的柴禾混合着士兵们的尸体,渐渐变为灰烬之后,柴宗训才抬起头来,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是朕的英雄们!”他突然指着那一堆堆的灰烬说到:“朕曾答应过他们,一定要带他们去西域,虽然朕做不到活着让他们完成心愿,但即使是死了,朕也会替他们完成心愿,让他们跟着朕一起,到西域去,去重建大周,去建立属于我们的乐土!”
“还有你们!”他又目光流转,看着那些在黑暗中或是哭泣、或是脸色麻木的人们,大声地说到:
“朕知道,你们背井离乡,跟着朕远赴西域苦寒之地,舍弃掉了舒适的生活,舍弃掉了家人和故土,心里一定很苦,很难过,但朕答应你们,只要去了西域之后,朕会为你们建一个平安、康乐、强盛、幸福的国度,朕要让我所有大周的子民,都不会为曾经的苦难而伤感,都会忘记这些短暂的艰难和困苦,朕要与你们一起,重新建立起一个更加强大、更加富饶的大周朝!”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柴宗训。
虽然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不明白柴宗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信心,仅仅带着两三千人就敢说出建立一个强大国度的誓言,但是柴宗训的话,的确给了他们很大的鼓舞和支撑。
在最困难和绝望的时候,如果有一个这样充满自信的领导者,那对队伍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好事情。
可惜柴宗训并没有在未来的问题上继续画大饼,用虚妄的言辞给他们勾勒出更多美好的线条,他只是稍微向众人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决心,让低迷的士气暂时得到提振,然后就重新把话题转回到了那些死去的士兵身上。
“这些死去的战士们,朕之所以称他们为英雄,是因为他们用自己的血肉,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朕,也保护了我们在场所有人,他们是我大周的子民,也是我大周的功臣,他们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了我们今天所有人的安全,所以朕必须尊敬他们,必须将他们视为英雄。你们也一样,你们每个人,今天之所以还能站在这里,都是因为他们的牺牲,都是因为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大家,所以我希望你们记住,记住这些士兵的名字,记住他们的每一张脸,记住今天……”
“为了让这些英雄们的灵魂得到安息,朕还有一个决定,那就是将他们的骨灰带到西域之后,朕准备为他们建立一座英烈祠,将所有因为保护我大周而战死的英烈们的遗骸,全都放进英烈祠当中,以后世代受我大周子民的供奉,香火未决,传承不断!”
“轰!”
随着他这句话刚刚落下,整个草原上突然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倒抽凉气的声音,随后无数的议论声开始在人群中不断响起,许多人都在交头接耳,讨论着他这个令人颇有些出乎意料的决定。
为死去的士兵建立英烈祠?
过去可没有这样的先例!
自古以来,士兵们虽然一直都是战争的主力,是保家卫国的中流砥柱,但无论是任何朝代,都将普通士兵视作是战争的“消耗品”,他们在意的,只是那些统兵的大将,那些站在高位挥斥方遒、又或是坐镇军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谋士。
《三国》中的刘关张,凌烟阁上的二十四功臣,云台二十八将,麒麟阁十一名臣,有哪个是默默无闻的小兵,又有哪个不是封侯拜相、名扬四方?
可是那些寂寂无名的小兵呢?他们一样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一样为了守卫国土而奉上了自己的生命,可是他们死后却只剩一捧黄土,又或者曝尸荒野,连一张遮身的草席都没有!
可如今柴宗训却说,要为这些默默无闻的小兵们建祠,要让他们世代享受后人的香火。
这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啊!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那些同样是周军的士兵当然很高兴,有些人甚至忍不住差点儿欢呼起来,很想就此为柴宗训歌功颂德,将他的仁慈传扬于四方。
但也同时有人流露出一丝惊讶,随即陷入沉思,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变得越来越难看起来。
这些低头沉思的人当中,就包括周朝的宰相范质与中书侍郎王溥。
两人开始还是各自低头沉思,但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一起,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双双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范相可猜到了皇上的心思?”王溥首先用忧虑地眼神询问着范质。
范质点点头,低低地叹了一声,环顾四下无人注意到,这才幽幽地说了一声:“陛下太心急了……”
“是啊,太心急了。”王溥也跟着附和了一句,随即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赶紧把目光投向身旁不远处。
黑暗中,他看到一双闪烁着刺眼的光芒的眸子,也不知道是因为火光的原因,还是那双眸子里透露出来的寒光,令王溥暗自感到心惊。
“范相你看。”他指了指那双眼眸的主人,低声对范质说到:“李筠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妥……”
原来那双令王溥感到暗暗心惊的眼眸的主人,正是昭义军节度使、检校太傅李筠。
按理说李筠都肯放弃昭义军节度使的权力,千里迢迢率领着上前精锐来为柴宗训保驾护航,一路上又循规蹈矩,始终视柴宗训为主上,他的忠心,应该无可怀疑。
但此时此刻,王溥和范质却都从他的目光中隐隐看到了一丝阴翳。
为什么?
就因为刚才柴宗训说的那番话,收揽军心的用意实在太明显了。
要知道,这支从中原来的周朝最后的军队,虽然外忧内患一大串,但所有人都很清楚,他们真正的致命缺陷,只有一个——
那就是军权!
这支大周的混合军队中,所有的士兵几乎全都来自两个地方——李筠的昭义军跟李重进的淮南军,除此之外,柴宗训当初离开汴京的时候,几乎没有一兵一卒是属于他的私军!
所以这支队伍中一直存在着一个隐患,那就是权力最大的人,却没有掌控着最至关重要的军权。
军权有多重要,这就无需赘述了。
赵匡胤靠着仅仅十万禁军,就将柴氏两代英主呕心沥血打下来的江山给颠覆,仅此一点,就足以让刚刚失去皇位的柴宗训跟范质等人记忆深刻。
所以他们当然明白,如果这支队伍真的要按照柴宗训的构想,去西域打下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那他们一定要搞定一个前提:那就是如何收揽李重进和李筠手里的军权,避免陈桥驿的事情再一次发生。
可是范质等人也明白,这件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它就好像吃灯草一样,收起来轻巧,但做起来却千难万难。
因为如今正是五代十国的乱世,在这个礼法遭受巨大破坏的时代里,没有什么君臣观念,更没有什么尊卑之分,有谁手里掌握着军权,谁就是霸主。从朱温、李克用乱唐,到石敬瑭建立后晋,再到刘知远篡唐建汉,直至郭威推翻后汉,建立大周,短短数十年间,国主数度易手,中原屡屡改朝换代,大家所奉行的,全都是强权即真理这一套。
在这样的环境氛围下,李筠和李重进如何肯规规矩矩的把军权给交出来?
所以范质和王溥等人其实一直都在暗中谋划,想着如何夺走两人手中的军权,让柴宗训真正成为这支队伍的领头人,而不是一个随时有可能眼睁睁看着陈桥驿之变重演的手无实权的小皇帝。
可他们俩却没想到,就连他们两人都还没想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但柴宗训却已经抢先一步动手了!
他今日在这里当着这么多士兵和家眷的面,提及建立英烈祠的事宜,难道当真就是为了让那些为国战死的士兵有一个埋骨之处?
这事显然没这么简单!
以范质和王溥的政治嗅觉,轻易就可以看穿柴宗训的心思,这个年幼的小皇帝,恐怕是准备朝李筠和李重进二人手中的军权动手了!
他第一步就是收买军心,用英烈祠来让那些普通士兵感受到皇家的关爱,这一步固然是做得极好,但是对范质和王溥等人来说,他表现得太急切了!
这才刚刚打退吐谷浑人的进攻,连大戈壁都没进,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向士兵们示好,甚至试图收揽人心,难道当李重进和李筠二人都是瞎的吗?
小皇帝有这样的政治手腕,范质二人当然感到很开心,因为这说明他的帝王术已经有了一定的功底,可是凡是操之过急,只怕会引来更大的祸患呐!
范质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李筠的方向,见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小皇帝,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也忍不住心里咯噔一声,突然对王溥说到:
“不能让陛下犯这样的糊涂,走,我们去阻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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