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军所为何来,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
当初柴宗训与赵匡胤在汴梁城外约定,以皇位换自由,为了打消赵匡胤的疑虑,他告诉赵匡胤的是,自己准备到西域去做个富家翁。
这件事虽然没有经过刻意宣传,但早已传遍天下。
毕竟这是两个“皇帝”之间的约定,天下人都很好奇,是什么,让柴宗训居然获得了一次千古未有的“皇帝二次创业”的机会。
可是真的有人相信柴宗训来西域,只是为了做个富家翁吗?
除非是脑子被门夹过,才会有人这么想。
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是,柴宗训来西域,肯定是为了积蓄力量,东山再起!
那么问题来了——
柴宗训只带着区区三千人来到西域,他凭什么东山再起,复兴大周?
毫无疑问,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到了归义军身上。
毕竟这是整个西域唯一的一支纯汉人的军事力量,而且他们在西域盘亘上百年,根深蒂固,又心向汉人。
很多人甚至一早就在怀疑,柴宗训是不是和归义军之间,早已有了什么协议,所以才主动放弃皇位,率军来到西域发展?
但世界上即使所有人都误会了,却仍有一群人知道:他们和柴宗训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协议!
这群人,自然就是归义军自己内部的人!
其中曹煜可身为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的儿子,当然也很明白这一点。
所以他也轻易就能听懂曹元忠问他的那些话的含义。
曹元忠在犹豫,他犹豫的,不是去不去见柴宗训,而是要不要把归义军的领导权交出来?
去见柴宗训,就意味着他承认了柴宗训的身份,而当初,归义军是主动向周朝柴氏递交过归附表的,从义理上来说,他们也算是周朝的臣属,只要不向赵匡胤那样直接举起反旗,他们就没道理拒绝柴宗训的征召。
但若是不去,又怕被人说他们归义军出尔反尔,当初见到周朝势大,就主动上前归附,如今见到周朝被宋朝取代,柴氏被人赶出了京城,他们又翻脸不认人,做出背主投敌的事来。
这对归义军的声誉,将是一种沉重的打击!
所以也难怪曹元忠,明知道周朝的皇帝就在城外,他却躲进了自己的书房里,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但曹煜可转念一想,这不正是我的一个机会吗?
要知道,曹煜可在归义军内部,其实身份也有几丝尴尬。
因为他并不是曹元忠的嫡子,而是曹家的义子。
这话怎么说呢?
原来曹煜可的母亲并非汉人,而是一名胡姬。当初她跟着自己的丈夫准备到中原去做生意,结果经过沙州,遇到回鹘人的马匪劫掠,她的丈夫被马匪杀死,而她则幸运的被归义军给救了下来。
来到沙州城之后,这位胡姬因为长相美貌,被归义军的节度使曹元忠看上,准备纳她为妾。
但这时候这名胡姬已经怀了身孕,她很爱自己以前的丈夫,不肯把孩子打掉,于是曹元忠也没办法,就答应了她,等这个孩子生出来以后,把他视作自己的亲生子抚养,除了不能进曹家的族谱,他的一切都和曹家的嫡子没有任何区别!
乱世之中,很多女人也是身不由己,那胡姬虽然对曹元忠并没有感情,但是为了能获得稳定的生活,为了自己的儿子,最终也不得不含泪下嫁,进入了曹家成为妾室。
所以当曹煜可出生之后,他也顺理成章的成了“曹家人”。
只是他这个“曹家人”,除了名字姓曹以外,连族谱都不能上,平时曹家有宗祠祭祀,他也只能站在门外,不得踏入宗祠一步,外人虽然待他也如曹家的族人一般,但他自己却心知肚明,他与曹家之间,始终有着一层隔阂。
一直以来,他都在考虑着要如何融入曹家,让曹家人真正的接纳自己,尤其是曹元忠,这位归义军的大统领,虽然一直以来都坚实的履行着自己的承诺,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对待,但他却看得很清楚,曹元忠和他之间,始终有一层疏离,这是血脉之间的不同带来的冷漠感,以及对他那个早已经死去的“亲生父亲”的一中心结。
如今曹元忠竟主动向他袒露自己的心迹,在他面前毫不犹豫地展示出自己的迟疑,这如何能不让曹煜可欣喜不已?
曹煜可立即仔细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认真考虑良久,才缓缓地对曹元忠说到:
“孩儿以为,父亲还是出城与他们见上一面的好!”
“哦,为什么?”曹元忠似乎故意为了考较他,又或者是自己确实拿不定主意,用深邃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嘴里却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曹煜可舔了舔略显干涸的嘴唇,紧张地说到:
“周朝人不远万里而来,如果不达到目的,他们肯定不会罢休。现在他们就在城外,不管父亲出不去出,问题就在那里,始终要解决,父亲躲得过一时,但躲不过一世!”
曹元忠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但很快又爆发出一阵璀璨夺目的光芒。
他微微点了点头,欣慰地说到:
“你说得对,问题如果不得到解决,就始终在那里,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
说到这里,他仿佛下定了决心,猛地一转身拽起衣架上的外套,对曹煜可吩咐到:
“既然如此,走,那我们就出去和那位大周朝的小皇帝见上一见!”
曹煜可心里一喜,这是曹元忠为数不多的几次对自己的赞同,这让他心里很高兴,同时也感觉跟曹元忠似乎又近了一步。
于是他赶紧跟随着曹元忠的背影,仿佛就紧紧贴在他的影子后面一样,喜气洋洋的走出了房间。
两人离开书房,穿过大堂,很快来到大门处的露天宅院。
正在这时候,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人声鼎沸,似乎有一大群人正在朝门内走进来。
曹煜可抬头一看,刚好看到两个龙精虎猛、肤色黝黑的年轻人,带着一群身穿披甲的士兵,正大步流星般朝他们走过来。
“大哥,二哥……”
这两个年轻人正是曹元忠的亲生子,曹氏归义军的第四代领导人曹延禄和曹延恭。
两人都继承了曹元忠几乎所有的外貌特点,比如脸型圆润,双目传神,相貌刚毅,不怒自威,而且肤色也一样呈现出古铜色,那是经常在野外行军打仗、风餐露宿所形成的。
曹煜可快步地从曹元忠身后走出来,想跟这两位兄长打招呼,哪知道两人却像根本没看到他一样,径直从他身旁走过,理也懒得理一下,直接来到曹元忠身前鞠了一躬。
“父亲,听说周朝的那位小皇帝已经到城外了?”年岁稍长的曹延恭闷声闷气的问到,他的声音十分洪亮,听起来向自带了大喇叭一样,这句话刚一说出口,整个院子里都能听见了。
曹元忠也不责怪他俩无理,似乎若有若无的看了曹煜可一眼,这才回答到:
“是,父亲正准备出城去见他,你们俩既然赶回来了,那就跟我一同出城吧。”
“父亲!”旁边的曹延禄却打断了他,眉头隐含忧虑地说到:
“周朝人会不会在使诈……”
和曹延恭比起来,曹延禄的声音略显沉稳,但却同样洪亮,不愧是亲兄弟,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但曹元忠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
“你多虑了!”
说完他像是懒得再跟曹延禄废话,径直绕过他身旁,准备朝大门外走去。
“父亲!”曹延禄又叫住了他,小心翼翼地说到:“要不孩儿多带些兵将出城,万一,孩儿是说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也好及时作出应对!”
曹元忠豁地回过头来,眼中一抹寒芒一闪而逝,瞪了他一眼。
“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整天疑神疑鬼吗?”
说完他再不搭理曹延禄,大步流星般走出了大门。
身后只留下曹延禄,尴尬地站在原地,仿佛周围所有的人都在用同情的目光打量着他,令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跟开了间染色铺子似的精彩。
原来这曹延禄和曹延恭虽然是亲兄弟,但两人的性格,却相差极大。
曹延恭性格豪迈,直爽大气,在归义军内部,人人称赞,很多人都认为他将是未来归义军毫无争议的继承人。
但曹延禄虽然看似豪爽,实则内心略有些阴暗,他经常不吝于把人往最坏的一方面去想,对待外人十分苛刻,就连对自己的下属也动辄打骂,得罪了归义军内部很多人。
他和曹延恭一样,也是归义军下一任领袖的有力竞争者,但是无论在曹家内部还是在归义军当中,都有很多人不看好,认为他为人太阴损,有失归义军“义”字当头的风范。
可偏偏曹延禄有自视甚高,觉得和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兄长比起来,自己允文允武,文武双全,凭什么大家都更好曹延恭,而不是他这个同样身为嫡子的弟弟?
所以他也经常在曹元忠面前偷偷地说曹延恭的坏话,甚至有时候还会做一些陷害曹延恭的事,这些事曹元忠都看在眼里,表面上虽然什么都不说,可心底里,已经对曹延禄有了一定的厌恶。
这就是为什么曹元忠看到他这个亲生儿子,甚至比对曹煜可更加冷冽的原因。
曹煜可也在院子中逗留了片刻,他看到曹延禄一脸的愤恨,本想上前宽慰他几句,但就在这时候,刚刚踏出大门的曹元忠忽然回过头来,冷冷地对他喝问一句:
“还站在那儿干什么,你不是要跟我一起出城吗?”
曹煜可心里一惊,不知道曹元忠这是什么意思,但却不敢怠慢,连忙一溜小跑跟了出去,继续追在曹元忠的背后。
几乎与此同时,曹延恭也大步跟了过来,站到曹元忠左后方,表现出一副拱卫的状态。
只有曹延禄还依然杵在院子当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写满了大大的尴尬。
片刻之后,曹元忠父子三人,带着数十名兵将来到城门外,吩咐城头的士兵立刻将大门打开。
李筠就一直等在大门外,虽然那通报的校尉去了许久,但他却耐性十足,在城头数百名士兵的集体注视下,不但没有表现出任何怯懦,反而饶有兴致地一直在打量着沙州城的城防,甚至偶尔还会做出些评头论足的模样。
待到大门打开的声音传来,他却立即恢复了正形,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端坐在马背上期待的看着缓缓拉开的大门。
须臾,曹元忠等人从大门内鱼贯而出。
“哈哈哈,曹将军,真是久仰大名啊!”
曹元忠刚一出现,李筠就认出了他,因为在数十名出城的骑兵当中,他走在最前方,气度又最沉稳威严,让人一眼就不难分辨出他的身份。
李筠立刻大笑着迎了上去,引来归义军部分军士的一片紧张,有几名士兵甚至偷偷把手放到了刀柄上。
但曹元忠及时做出了制止的手势,同时也大小着朝李筠迎了上来。
“哈哈哈,这位想必就是昭义军节度使李太尉吧?真是久仰大名,闻名不如见面啊!”
两人双双策马向前,双臂搭在一起,看上去就像多年不见的老友,关系十分亲密,彼此之间一直都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可是私底下,两人手臂刚一接触,却已经各自使力,狠狠地掐住了对方的手臂,似乎想将对方掀翻下马。
这是一种暗中的逐力,两个都想借此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以方便为接下来的谈话占据上风。
但两人毕竟都是名将,力气竟然也不想上下,双方僵持了一阵之后,发现除了胯下的战马在微微打颤,竟然都拿对方没什么办法。
于是在众人根本没注意到的情况下,两人又暗中撤去了各自的力道,相视一笑,随即像是正常拜会一样不露痕迹的松开了臂膀。
这一阵,两人算是心照不宣的打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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