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羔羊

    
    灾变历三年，五月二十日。
    在被尸潮围困四天后，嘉州城破。
    褚明瑞和新丰带着剩下的人杀出重围，退往眉山。
    他们与郎华汇合后，又一同退往锦江。
    岷江以东，川东盆地的各大基地已经成为一座座孤城。
    如同海洋上的孤岛，被海水般的尸潮分隔开来。
    所幸这段时间有辽东顾家派来的援军相助，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城破人亡。
    自从尸王过江后，斳峰便嘱咐顾城派遣大军入川，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尸潮围困各大基地，恰逢二十万顾家军杀到。
    两方如同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在几天内大战数场互有胜负，暂时遏制住了尸潮的攻势。
    无独有偶，南齐守备区也有精兵杀到。
    五月二十三日，杨老将军亲率三十万兵马攻入巴渝，只一战便将那里尸王枭首。一天一夜过后，百万黑尸被消灭了个干干净净。
    有了顾家和南齐做表率，同时迫于自管会施加的压力，赵世丰也不得不同意中原守备军出兵巴中，牵制其中一股百万尸潮的行动。
    如此一来，人族一方的参战兵力直接超过百万。
    除了秦川还因为和獴族战争的关系派不出人来，整座北方的精锐几乎都挤在这片方圆不足五百里的天府之国内。
    据说这一战还有境外势力参与，他们自称光明会从，成员多是些西方面孔，许多人虽然等阶不高，但胜在杀戮手段十分高超。
    这些人随顾家军一同到来，等级森严、少言寡语。他们旗下成立了多支特级战队，专门执行那些扎手的作战任务。
    在斳峰的委托下，他们还分派了一支战队专门来往于各大战场之间，负责打通道路、运输物资，寻常尸群根本就不是对手。
    由此一来，这场川南大战的战场格局已基本成型。
    尸群在隆昌、泸州、???????????????飞龙峡等地多点开花，不约而同地向锦城方向运动。
    而人族部队也在这些家伙的行进路线上摆开阵型，打定主意和它们作战到底。
    百万进化者对阵千万尸潮，人族一方出动了能动用的所有武器和装备。
    空中的飞机和空投，从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多。
    金属战车和坦克在弹坑密布的土地上碾过，一同被碾碎的还有死去的人类和黑尸的残躯。
    子弹在呼啸，烈火在燃烧，漆黑的拒马和铁刺网在淅沥沥的雨天向泥土中滴落血水。
    黑尸们趴在铁丝网上，妄图用细长的指甲抓下一片鲜活的血肉。
    战员们趴在战壕前，将手中的刀斧用尽全力挥舞出去。
    百万对千万，这场战斗自一开始便进入了白热化。
    一场发生于两个种族、两个物种之间的战争毫无道理可言。
    摆在不死不休的对手间的没有第三种选择。
    只有死亡，或者在死亡前抢先杀死对方！
    三天后，渝北一座人族城池被攻破，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
    五天后，联军在野外全歼一支百万尸群，当场砍下了领头尸王的脑袋！
    一周后，龙泉驿战线终于在三支百万尸潮的夹击下全面崩溃。
    三百万黑尸如潮水般将那些逃命的人群淹没，
    然后乌泱泱地绕过河谷，沿着被破坏的公路冲向锦城！
    锦城是人族在天府守备区的大本营。
    在锦城与尸潮之间，是依托于绕城高速修建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里集合了锦城方面最精锐的二十万人，部队中的每一个指战员几乎都是土生土长的天府人。
    郎华此刻也身在这支部队中。
    这里距离锦城基地不过二十余里，对于五阶能力者来说不过才半个多小时的脚程。
    郎华想到此刻身在莫楼的杨晓晓，但却没有机会去看哪怕一眼。
    他明白——锦城一旦有失，超级尸王势必会攻陷整座天府，把这里打造为尸族经略北方的大本营。
    如今这早已不是一场简单的战争，这是人族的复仇之战，更是人尸两族的族运之战。
    此刻在联邦即时论坛首页，正有无数人密切关注着这场战争。
    这些来自其他大洲的肤色不同、语言不通的每一个人，也同样明白这个道理。
    如果让一个超级尸王发展起来，蓝星人族将会面临比一亿尸潮还要严重的后果。
    一个盘踞在江南的超级尸王或许还只能祸害一下大江南北。
    若是出现一个雄踞东y地区的超级尸王，那么他的目标将会是整个世界！
    ……
    灾变历三年，五月二十九日。
    在狮山立交前线，守卫这里的人们刚刚打退尸潮的一次进攻。
    这里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和尸潮作战。
    在此之前，他们甚至没听说过有“会撤退”的黑尸。
    在他们的印象中，黑尸都是一股脑涌上来，不知道后退为何物的野兽。
    它们会挤在狭窄的阵地前傻乎乎地进攻，等到被人们屠杀一批后，后面的就接着顶上。
    而现在黑尸们似乎学精明了许多，他们会不同尸种配合作战，会趁着人们躲在障碍物后的空档发起进攻。
    一波黏液雨加上一波毒刺雨，一群黑尸用不了十分钟就会攻打到阵线前。
    联军因此吃了大亏，人们在与尸群白刃相交的战斗中死伤惨重。
    低矮的战壕边上，一个男孩扶着黑漆漆的沙包缓缓站了起来。
    他扬起头，冰凉的雨水淅淅沥沥地从天空落下，打湿了那张被污泥涂满了的脸颊。
    雨水混着污泥混着鲜血从头顶的创口一路淌到下颌。
    有点冰，有点痛。男孩微微攥拳，右手掌心处却传来一股黏.腻的触感。
    低头望去，手心里是从沙包中挤出来的泥水，黑漆漆的，带着些许暗红。
    他环顾四周，脚下还有一个被钝器砸扁了的头盔，以及几个和自己身穿同样制服的人。
    视线转到一侧，却见到铁丝网上挂着一个龇牙咧嘴、眼瞳灰白，满脸皮肉高度腐烂的脑袋！
    男孩被吓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扑腾的泥水再次溅了满身。
    他想起了自己是谁。
    他叫晓峰，是一名列兵，隶属于守卫狮山立交前线的新编20旅。
    在昏厥的前一秒，他还记得有只黑尸抓住了自己的衣袖，是老雷叔死命将自己拉开，大庆哥一刀结果了那个家伙。
    再之后就是遮天蔽日的点状黑影，以及黑影高速突破空气时产生的“呼呼”啸响。
    “石头……”
    这是晓峰被砸昏前脑袋里出现的最后一个想法。
    不过既然自己是被砸昏的晓峰，那么躺在自己脚下的人……
    一想到这里，晓峰禁不住睁大了双眼。
    “咻咻咻——”
    空气中似乎又有新的啸响出现。
    但此刻他耳朵里的嗡鸣尚未散去，根本就没听清。
    下一刻自己就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破空的箭雨声转瞬即至。
    晓峰感到一个温热的躯体压在自己身上，他不知道这是谁，只是隐约听见对方发出一声闷哼。
    半分钟后，啸响渐歇。
    那个人翻过身去，单手拄着盾牌站起来，同时又把自己拽起来，对自己大声叫喊：
    “晓峰！你他.妈不想活了？！”
    他终于认出了眼前的人，自己所在中队的队长——阿蓝。
    是蓝队在这场毒刺雨中救了自己，要不是他，可能自己已经死了。
    “蓝队，我……”
    阿蓝单手???????????????捂着身上的一处创口，大骂道：
    “你小子！等打完这场我再跟你算总账！大庆呢？你们小队长呢？”
    这话一说完，连他自己都愣了。
    箭雨过后，整座阵地上静悄悄的，甚至听不见几声哀嚎。
    下一刻晓峰抽泣起来：“大庆……大庆哥死了，他们都死了！”
    “什么？都死了？”阿蓝手脚并用爬上战壕，向四周大喊，“还有活着的吗？第三中队！还有活着的吗！”
    “蓝队，我在这。”
    “这有一个，搭把手。”
    “蓝队……”
    整座阵线上的响应者寥寥无几。
    阿蓝心下一凉，一瘸一拐地翻动着躺在污泥中的每具人体。
    “兄弟，醒醒。”“兄弟？”
    几分钟后他又回到晓峰身边坐下，
    下意识地问：“有烟吗？”
    说完他才想起来坐在旁边的是个毛头孩子，只得自顾自摆手道：“算了，问了你也白问。”
    谁料片刻后，晓峰却用脏手递过来一支皱巴巴的卷烟。
    “哪来的？”阿蓝问。
    “之前老雷叔给的。”男孩老实回答。
    “这个老烟鬼，真是害人不浅。”
    阿蓝嗤笑一声，将卷烟一头咬住，信手摸摸衣兜，又问晓峰，“喂，有火没？”
    打火机这种奢侈物件自然是没有的，两个男人身上八个口袋，最终只翻出来一盒火柴。
    一个纸盒半个指头长，里面的火柴只有三根。
    可在这阴雨的天气里，这几根火柴却是怎么也打不着。
    “妈.的，这鬼天气。”
    阿蓝哆嗦着把最后一根火柴擦折，气呼呼地将火柴头和纸盒扔到泥水里。
    他想把香烟一起扔了，高举的右手在空中悬了半晌，最后也没扔。
    阿蓝把烟卷放在鼻子前深吸了一口气，转头问晓峰：“抽过没？”
    “没抽过。”晓峰老实答道。
    “我就知道你没抽过。”阿蓝闻言一笑，把烟卷又推了回去，“闻闻吧，闻闻也是一样的。”
    在晓峰闻着那只烟卷的时候，阿蓝已经把还活着的人都聚集到了这里。
    一千人编制的猎兵中队，居然只剩下八十多个人。
    隔壁与他们一同守卫狮山的几个中队，估计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而按照临来前总部的指示，他们至少还要再坚守两个小时才能等来增兵。
    八十个人，两个小时，阿蓝自己听着都像是在开玩笑。
    “把能用的弹药都收集起来，等黑尸走近了再开枪。”
    “好了，现在散开。人都堆在一起，小心被那帮家伙用石头砸成肉泥。”
    “是！”
    简单部署过后，阿蓝带着晓峰回到机枪阵地前。
    与尸群战斗许久，他们也摸清了对方的路数。
    阿蓝看了看表，说：“估计还有一分钟尸群就上来了。晓峰，你怕吗？”
    “不怕。”晓峰咬着牙答道。
    寒潮没过去多久，现在的雨水是刺骨的凉。
    阿蓝哆哆嗦嗦地拍拍对方的肩膀，赞道：“好样的！”
    他挤出一丝笑，接着说：“小子，算你好运气，现在你就是小队长了。”
    对方看起来很迷惑：“队长不是大庆哥吗？”
    说完他才想起来大庆已经死了，于是便将头低下去抽泣起来。
    阿蓝双手扶着他的肩膀，黑着脸教训道：“哭什么？三中队没有哭鼻子的孬种！
    大庆死了怎么了？末世三年死的人还少吗？记好了，大庆死了你就是小队长，我死了你就是中队长。
    就算只剩下你一个，我也不要你哭，我要你拿起枪拿起刀，和那些丑陋的家伙一决高下，像个男人一样！”
    这样的一番话果然让晓峰止住哭声抬起头来。
    阿蓝望着对方的脸，望着那张印着泪痕的脏乎乎的脸蛋，忽然有些恍惚。
    若不是这场灾变，自己的孩子也该这么大了吧。
    阿蓝想到这里，声音忽然变得轻柔。
    他说：“勇往直前，勿忘本分。晓峰，你明白吗？”
    “明……明白。”
    看着男孩懵懂的模样，阿蓝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明白了没有。
    他看到远处出现一些零零散散的黑影，便拍拍晓峰的肩膀说：
    “各就各位吧，尸群上来了。”
    黑尸一进入射击范围，机枪阵地首先开火。
    由一颗颗子弹组成的金属洪流如同镰刀般收割着荒野上黑尸的生命。
    在高射速下，机枪的枪管很快发红冒烟。阿蓝只能停下射击更换枪管。
    附近传来的枪声零零落落，让阿蓝知道队员们都还活着。
    同样的，机枪的声音也是中队长阿蓝还活着的证据。
    枪管更换完成，晓峰搬来新的弹链箱。这个箱子里装了两百发机枪子弹，还不够阿蓝射击三分钟。
    晓峰是这些人中视力最好的人，他看到天空中适时出现一片奇怪的乌云，赶忙吹响军哨。
    “咻咻——”
    尖锐的哨声霎时响起，这是毒刺雨和黏液雨预警的声音。
    所有人都忙不迭地找地方隐蔽。
    阿蓝也想拖着重机枪进壕坑里躲避。
    可是他一用力，就忽然感到天旋地转，张口“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黑血。
    晓峰见状大惊，慌忙扔下弹药箱去搀扶这个汉子。
    可是黏液雨即将临头，他只来得及把阿蓝拖走。
    两人刚进掩体，一团团黄绿色的腐蚀黏液就“啪嗒”“啪嗒”地落在了阵地上。
    被黏液粘上的军械???????????????器物“滋滋”作响，冒出缕缕青烟。
    有一团黏液好巧不巧落在了一个死人身上，晓峰眼睁睁看着那人脸上的皮肉几秒钟内被腐蚀得干干净净，然后露出森森白骨。
    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扭头问道：“蓝队，你是怎么了？”
    阿蓝此时的脸色看起来苍白无比。
    他无力地指指自己的肚子，晓峰掀起他的衣服，在腹部右侧的位置看见一处黑洞洞的箭伤。
    伤口周围，黑色的印记如同蛛网般爬满了阿蓝的半个身子。
    晓峰瞬间明白了，这是先前蓝队救他时被毒刺射中了。
    他们都不是能力者，对于附着在骨刺上的孢子尸毒完全没有抵抗力。
    只要中箭，结果就是死。
    而操控机枪时产生的震颤，只是加速了这一过程。
    晓峰想要哭，张开嘴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阿蓝见了，拍拍他的脸，艰难地说：“勇往……直前，勿忘本分。明白吗？”
    毒刺雨很快过去了，阵地前方再次响起炮弹落地的声音。
    这是人族的回击，有了这轮炮击，第一波的尸潮冲击应该可以挨过去了。
    炮击过后，人们钻出纷纷壕坑，阵地四处又响起稀稀落落的枪声。
    在炮火中幸存的黑尸被一个又一个打倒。
    在最后一声枪响结束后，人们依偎在湿冷的战壕内，晓峰守护在缩成一团的阿蓝身边，整个阵地在雨声中陷入沉寂。
    所有人都知道，第一波尸潮中的黑尸数量不多，充其量只是前奏。
    就像人们摸清了尸群的路数，在长达数天的战斗中，尸群也已经摸清了人族守军的路数。
    它们已经精明到学会用第一波尸潮来消耗人族的炮弹。
    但尽管如此，这炮人族却不敢不放。
    如果没有炮火支援，仅仅是头一波攻击他们都挡不住。
    一次冲锋，两轮炮火支援，这已经是指挥部能做到的极限。
    很快，新的一波尸潮来了。
    在一波剧毒黏液的集群轰炸后，成千上万的全新黑尸粉墨登场。
    天空中下着小雨，在整个绕城高速防线后方有一千二百八十六门重炮一字排开齐齐开火，群尸在枪林弹雨中如潮水般涌来。
    机枪已经没有了，早在上一次黏液雨袭击中，三中队的最后一架重机枪已经报废。
    不过有没有它都无所谓了，黑尸近在咫尺，它的使用者阿蓝中队长也奄奄一息。
    看着越来越近的黑尸，晓峰下意识攥紧了枪柄。
    这一刻他在心里想：不能让尸群冲过防线，绝对不能让尸群冲过防线！
    直到这个时候，他年少的心里也没有想过撤退，想过逃跑。
    只因为在这防线之后，是他的故乡，是他和在场所有不论是死了的还是活着的人的共同的家！
    一个声音在晓峰心里大喊：宁可被黑尸撕碎在阵前，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黑尸趟过阵线！勇往直前。勇往，直前！
    这个时候，中队长阿蓝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拒绝了晓峰的搀扶，独自一个人站立起来。
    他像是回光返照般爬出战壕，高举天府军团的旗帜，
    看着壕沟内的所有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
    “猎兵三中队，冲啊！”
    所有人跳出战壕，包括晓峰在内，
    皆怒吼着向那无边无际的尸潮发起了反冲锋。
    “冲啊！”“杀！”“血战到底！”
    八十多个汉子赴死般冲向尸潮，他们的喊杀声响彻云霄。
    在人们背后，男人看着这一切，忽然口吐鲜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荒原上的风雨依旧，
    只有一面血染的战旗在他身旁屹立不倒，随风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