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阴谋
宇文舒脸上的表情渐渐苦涩了起来:“心思缜密,周全布局,他简直称得上运筹帷幄之中?”他嗤笑着反问,“可是令贞,他又想做什么?现如今四海安定,天下太平,难道说,王叔意欲凭借襄阳兵力,举兵造反?”
“举兵造反大概是不会的,而襄阳的驻军也不会听他的。”庾子惠低垂着眼角,连掀一下眼皮都不曾有,“他虽是封地王,却无实权,辖不住襄阳官员,驻军如何会听他的?当年废王能勾结河东柳氏屯兵,为的是他乃先帝嫡长,广阳王可比不上。”
“是啊。”他突然提起了宇文郅,宇文舒也不恼,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来,“造不了反,图什么呢?”
庾子惠至此才侧目去看他,眼神有些复杂古怪:“官家是问我,还是自问?”
宇文舒回望过来:“你说。”
他定了心神。
有些事情,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意知道,非要叫旁观者把什么都挑明了,才肯面对事实。
饶是天子,也不能免俗。
庾子惠无声长叹:“官家忘了,几个月前,吴郡顾家上折,把陆家给参了。官家其实没有再细查,直接就派了人去,圈的圈,贬的贬,怕廷尉府的人镇不住,特意还点了王晖之同行。”
宇文舒果然不吱声,收回目光来,也不再看他。
庾子惠瞧了一眼,这幅模样是叫他继续说下去了:“再想眼下的事呢?事关清河长公主和太原王氏——官家先前也说了,时至今日,也仍没有放下心结,若能置秦王于死地,必不会手下留情。官家会这样想,广阳王又会不会这样想呢?崔不问是个有本事的,早晚能查出真相,再说您细想想,打从出事到拿住实证,难道不是过分轻易?”
是,哪怕是崔长陵亲自过问的案子……他所说的出事,要从曹祁瑞的死说起的。
从曹家的案子到这次,都破的轻易,估计崔长陵自己也犯过嘀咕。
“等我知道了,这些人都是宇文训培养的,又是他授意掳了徐五去,万一昏聩……”宇文舒按了按太阳穴,“先拘了宇文训在府,再派人远赴凉州押解聪入京,借此事定了罪,轻则终生圈禁,重则处以极刑,我要解开这个心结,终于有了再正经不过的理由。”
庾子惠回了他一个是,斩钉截铁的:“可这就是广阳王想见的。”
宇文舒面色愈发凝重:“既做了昏聩事,便成了昏聩君主,他身为王叔,只说我身旁奸佞当道,才走到如今这不念手足,不怜子侄的地步,何况这侄子还算是皇后半个样子。届时他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号召天下兵马,举兵攻入建康,掀翻了我,自然就轮到了他。”他掀了眼皮去看庾子惠,“我虽有嫡子,可形势已然如此,谁还敢不依附于他?便是你们,也无能为力。”
“不只是无能为力。”庾子惠苦笑,“我、荀况还有谢氏诸郎君,一个也跑不了。”
宇文舒心下一沉:“如今也只是他错算了一些细枝末节,露出行迹来,是吗?”
“是列祖列宗顾着官家。”庾子惠这话真不是奉承,他是真的这样想过。
如果不是上天眷顾,若非宇文舒是真命天子,得宇文氏祖宗庇佑,宇文扩这样的诡计,谁又能轻易察觉?
他隐藏的真是太好了……宇文舒初登帝位那两年,不是没安排人盯过襄阳,一直没有任何异动,渐渐地才撤回了人手,不再去留意襄阳的一举一动,以至于险些酿成大祸。
宇文舒自己何尝不知道,可就是因为知道,才更加的心痛。
“王叔他,和聪有往来吗?”
“还没查出来。”庾子惠眼皮跳了跳,他生忍住,“我觉得有,但又不太像,他们要是暗中达成了某种约定,这回广阳王何以这样坑秦王?”
“你去查吧。”宇文舒长舒一口气,“狼子野心,谁又容得下谁呢。宇文氏的郎君都这样,张开了口咬下去,连皮带肉叫你疼也疼死了。他能和聪和睦相处?他有了争夺帝位的心思,聪就也是个绊脚石,那是先帝的嫡子,将来真成了事,便是朝臣依附他,说是我膝下诸子尚年幼,担不起江山这幅重担,只要士族中有人站出来,提起远在凉州的秦王,一样轮不着他宇文扩。”
宇文聪不是个能让人彻底放心的,但他应该也会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二人若为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勾结在一起,也不是没可能。
宇文扩想在谋事的过程中,就置宇文聪于死地,而宇文聪又未必没想过,坐收渔利,待到事成,他也自有办法让宇文扩安然的死去,那时天下已在他手,他还怕谁寻他的错处与不是?只要能尽早离开凉州,回到建康来。
宇文舒眯了眯眼:“令贞,这些事,别给皇后知道了。”
庾子惠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子婴,于是抿唇:“谢泠自己有分寸,一向也是他最疼爱圣人,即便会告诉子婴,也会特意叮嘱她的。我怕的是……”
他犹犹豫豫,引得宇文舒侧目望来:“什么?”
“事情僵在这里了,崔不问不会再拿着人到世子府去,也不会再找世子的麻烦,可广阳王会善罢甘休吗?”他眸色暗了暗,“清河殿下要知道了,只怕不依不饶,她是长辈,又事关朝政,她没法子到世子府质问什么,也不好到官家面前指手画脚,怕还是要到含章殿去寻圣人。”
提起清河长公主,宇文舒又是一阵的头疼:“长安和渐之近来都没什么差事,叫他们两个留心些,别让清河听了不该听的,襄阳那里,把你的人撤到暗中,不要一直盯着广阳王府不放,以免打草惊蛇,至于别的……还是得叫不问去啊,可贸然派他一个尚书令到襄阳,还是名不正言不顺,总要惹王叔起疑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早有决断
这时辰正静谧,殿内四下没有人,西次间门上垂的有一面软帘,外头还罩了一层阮烟罗似的纱,庾子惠的视线落在宇文舒身上,须臾又别开眼不再看。
他两个是坐在靠着西墙月窗下的罗汉床上的,窗户也是支开了些,微微的留出一道缝儿,能透进风来,吹散一室花香。
庾子惠深吸一口,香气扑鼻:“其实不难的。”
宇文舒左臂下支着凭几,他此时像是松下了那口气,看起来淡然无所谓的样子,其实不辨喜怒,连庾子惠都要细细揣摩一番。
他不动声色,摆弄着玉佩上坠的流苏穗子:“你还是这幅样子,什么都尽在你掌握之中。刚得了襄阳的信儿,你就已经筹谋周全,那之后,才见了崔不问的,对吧?”
换做旁人,只怕要垂首慌忙跪下去请罪了。
天子的话,听起来不咸不淡,更像是闲话家常一般,可其中厉害,为官多年的人,一耳朵就能听出来。
庾子惠不觉得,他反倒耸了耸肩:“只是怕说了官家不高兴,所以特意没叫令君一同进宫。”
宇文舒倒吃惊好奇起来,停了手上动作回头来看他:“这是怕我恼了,你脸上挂不住,还是怕我计较他?”
“都有吧。”他玩笑似的丢出这样一句,果然见宇文舒略拢了眉心,“有时候觉得令君和我很像,但是他比我运气要好,没从那样动荡飘摇的岁月里走一遭。”
他的话也是点到即止,并不想叫宇文舒过多的去思考,他说这个,是什么样的用意。
情分已经很难留住,再有什么过度的猜疑,那才更叫人难受也难堪。
庾子惠敛了心神不再提这些:“大概两年多之前,底下的人送了份名单到我手上,是襄阳及周边郡县大小官员贪污的名册,均查有实证,但所贪之数,也都算不上是巨贪。”
宇文舒霎时有些坐不住,他手臂分明就动了一下,倒像是要掀什么东西。
庾子惠眼皮一翻瞧见了,跟着就突突的跳了两下:“官家息怒。”
从去年不经意间同他发过一次脾气,宇文舒就很是克制自己了,在这些旧友面前,他尽量的不去想,他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
他深吸口气,又长舒出来,如此往复几次,才勉强平复了心绪:“两年多以前你得到名册,时隔两年,你未曾与我说起过一次,这次如果不是王叔出了岔子,你还不会提?”
庾子惠却顺着他,斩钉截铁的说是:“其实官家不是不知道,有些人是可用的。我之所以一直没提,也是为这个。人家说水至清则无鱼,就好比王家十一娘的事,当初听了谢泠跟我说起,我真是哭笑不得,王钊什么风风雨雨的没见过,怎么会听了孩子们说,就轻易松口了呢?可回过头来想,这才正说明,这道理是再正经没有的。”
宇文舒丢了个白眼睇过去:“合着贪污,倒成了他们的道理?”
“可他们在其位也谋其政,并不曾苛待治下百姓,反而算得上造福一方。官家,这么多年了,我办事,何时有过不知分寸的呢?”
这一句话,就算是把宇文舒给噎死了。
面前坐着的是庾子惠,他真是什么时候都太知晓分寸,从没有哪件事是他办砸了,或是算错了的……
宇文舒那口气突然就平顺了:“那你的意思,叫崔不问领旨去查贪污案,顺藤摸瓜的查到襄阳去?”
“大概是这意思吧,不过广阳王估计多心的很,毕竟疑心生暗鬼,他先做了亏心事,朝廷里凡有委派重臣外出办案的,他只怕都上心留意,只是令君此去,他既是封地王,两个人少不了打交道,能不能叫他消除疑心,就全靠令君的本事了。”
宇文舒不禁想笑:“合着还是把这麻烦丢给不问了?”
“令君睿智,智者多劳。”庾子惠说的毫不脸红,“但是这道密旨,官家又打算怎么给呢?”
“若然查实——”宇文舒把这四个字挂在了嘴边,又低声呢喃过一回,“就地处死,密不外宣。王叔的死后尊荣,我照样给他,他的爵位,一样让他儿子承袭,只要他肯伏诛。”
换言之,倘或广阳王不肯伏诛,同崔长陵起了争执或是反抗朝廷,那他一脉的富贵荣华,就都不用要了。
庾子惠细想了想,或许这才是最好的办法,也省得寒了宗室和朝臣的心,也不必为着广阳王的胡作非为而弄得人心不稳,吴郡也好,建康也罢,前前后后出的几件事,在外人眼里,都不会和襄阳王叔有任何关系了,陛下的江山,安安稳稳,从无动荡。
他长叹一声:“官家还是高恩。”
“不,这不是高恩。”宇文舒面无表情,“我说过了,便是父皇在时,也为骨肉亲情轻纵了聪,何况是我。”
也许到这一刻,庾子惠才彻底明白,为何他先前要提起先帝和宇文聪来。
他想把什么都做到最好——自大晋开国以来,历代君主中,百姓最为称颂,还是先帝,哪怕他有诸多算计,可在百姓眼里,再没有那位皇帝,比得上先帝英明神武。
人家说子必不及父,而宇文舒反其道行之,他事事要比先帝更好。
当年先帝要他娶博陵崔氏女为妻,那一句话,到底是成了宇文舒心头一辈子也拔不出来的刺。
庾子惠不知道怎么劝,时隔多年,那根刺只会越扎越深,简直成为执念,或许在宇文舒百年后,九泉下与先帝相见,他能坦坦荡荡的告诉先帝,即便我没有以崔氏女为妻,也一样叫这大晋江山更添锦绣之姿了。
“官家是不是,一早有了决断的?”他突然疑惑,是真的好奇,“不是没有疑心襄阳,只是不愿意相信,但再怎么不愿意相信,也不得不去想,今后要怎样安排。所以我今天进宫,只是更促成了官家做出如此决断,要就地处决广阳王,并非陛下一时气恼而做出的决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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