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回不了头
是啊,为什么呢?
其实王羡心里隐约明白的是,崔长陵从来就不是一个公私十分分明的人——这话听来不像是什么好听的,可放在崔长陵身上,偏又不一样。
她从前觉得他高高在上,不沾人间烟火气,后来觉得他有血有肉,便正是因为,他也会假公济私。
就好比她入廷尉府的种种事由,再拿这次襄阳的事情来讲。
贪墨案于他一个当朝的尚书令而言,是绝不应该轻纵了任何一个人的,可他不一样默认了鲍护所言,等同于默许了庾子惠所说的一切吗?
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他们的目的,是要把手伸到襄阳去,而非一锅端了这些涉案官员。
是以在崔长陵的心里,始终有那么一杆称,孰轻孰重,他永远拎得清,公与私的界限,从不会划分的那样清楚。
但那是大是大非,又或是身边亲近之人上,他才会如此。
眼下嘛……
眼下这个冯启功,与崔长陵之间并没有什么交际,而冯启功又是南漳涉案官员之首,崔长陵还要从他身上挖出萧佛之,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给他留有余地呢?
说到底,崔长陵想要的什么证据和线索,鲍护都能给他,而他自己也说过,哪怕庾子惠再不想叫他动萧佛之,如今他身在南漳县,广阳王意欲谋反的案子要查下去,庾子惠就不得不配合他,估摸着这话也交代过鲍护的,最多只是劝一劝,总不可能真的给崔长陵下绊子,扯他后腿。
那冯启功开不开口……
王羡眯了眼,低头看一看崔长陵,因她站着,而崔长陵又坐的稍稍靠前些,她并不能瞧见他面上任何的表情和神色,于是她调转了视线,又把目光落在冯启功身上。
那头冯启功跪的直挺挺,却始终低垂着脑袋,崔长陵的话,他好似听进去了,又好似没有,反正方才问完了崔长陵那样一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抬起过头来。
冯启功开口与不开口,对崔长陵而言,都是一样的。
他这样的态度,大有死也不开口的意思,何必僵持不下,虚耗光*******子……”王羡放低了声儿,极清浅的叫了一嗓子。
崔长陵眉心一动,没有理会她,又打断她后话:“大康三十五年,尚未调任南漳,彼时濯阳县遇旱,百姓的土地叫巧取豪夺,无以为生,冯大人,做了什么,还记得吗?”
王羡眼中闪过茫然,而堂下冯启功却在那一瞬间抬起头来,眼底流转过的,是惊诧。
“令君——”
冯启功目瞪口呆,后面的话,是说不下去了的。
大康三十五年,他未调任南漳,彼时在濯阳,他不过是个小小的主薄,根本就是不入流的那一等,没有人把他放在眼中。
可是那时的他,却只是一心想要为百姓做些什么事情的。
濯阳遇旱,百姓土地叫巧取豪夺,他又如何能够坐视不理呢?
那时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哪里像是如今这模样——
冯启功低头看看自己的一身狼狈,突然之间鼻头一酸:“令君怎么知道那些陈年旧事?”
崔长陵面不改色,只是盯着他未曾挪开视线:“大康三十五年,我已入朝,彼时我掌廷尉府,对于濯阳遇旱,那些丧尽天良的畜生巧取豪夺百姓土地之事,既有耳闻,也有关切之心,只是奈何昔年京中事多,容不得我抽身到濯阳县去。冯大人,濯阳百姓的冤屈,皆是经之口,才能替他们申辩出来,说,我如何知道?”
冯启功从没有想过,在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后,还会有人记得当初他为濯阳百姓做过的一切,而这个人,竟是堂堂博陵崔不问。
崔长陵今日愿意留这个余地给他,愿意给他一条退路,叫他有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其实都只是为了数年前他的那片爱民之心。
冯启功越发低下头,深感无颜面对今日之崔长陵。
崔长陵自然也看得出他心中所想,倒也不觉得如何不屑,只是语重心长:“当年为百姓能豁出一切,一个小小的县衙主薄,尚能做到那般地步——冯大人,起初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把变成了今日这幅模样呢?”
官儿是越做越大了,可也是越来越身不由己。
他先前说,他们那样高高在上的人,又哪里知道他们这些蝼蚁的苦楚,这句话,是他满肚子无处可诉的委屈,到头来,只能化作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罢了,而这样一句话,又仿佛是他为自己开脱的借口……
冯启功嘴角扬起自嘲的弧度:“是啊,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幅模样,连自己看了,都觉得厌恶恶心。”
王羡秀眉一拢,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虽然不知道大康三十五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可隐约能听出个大概来,且直到今日,冯启功有本事叫崔长陵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给他留余地,可见当年他的确为濯阳百姓做了不少的事,甚至可以说,救濯阳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吧。
她深吸口气,将之前的不屑与鄙夷悉数收敛起来:“冯大人能说出这样的话,便可见还有一份善心和善念。先前我言辞激烈,冯大人说苦楚,我因不知那段旧事,便只当冯大人以此做借口,试图给自己开脱,也试图叫自己心下更加安定,如今看来,是我武断了——”她拖长了尾音,一低头,正巧见崔长陵目含惊诧的抬头扫向她,于是王羡噙着笑,略想了想,“走到今天,其实也不算是彻底没了回头路。冯大人,令君愿意留余地,也愿意把后路留给,愿不愿意走,那不是在一念之间吗?”
“回头路?”冯启功抬头去看她,“王大人觉得,还有什么回头路呢?我在南漳任职的这些年,所贪之数,足够陛下砍我十次八次的了——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既然已经回不了头,又何必时至今日,还要拖了别人下水。
王羡有些发愁,其实也有些生气,这种人迂腐的很,一根筋的认死理,好说歹说就是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她咬了咬牙,低头叫崔长陵:“夫子,这怎么办?”
第三百五十一章讨人嫌
遇上这样的人,连崔长陵都有些头疼起来。
这可真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吧?可到头来怎么样呢?合着冯启功是软硬不吃。
方才提起大康三十五年濯阳之灾,他分明也是动容了的。
那时他是一颗赤子之心,想为百姓做点事,更想为朝廷做点事的。
崔长陵没有过那样的体验和感受,却能够理解冯启功这样的人的想法。
在最初做官时,他们有着雄心壮志,也有着满腔抱负,因出身不够,知道自己很难做人上人,是以在地方县镇为官,便也很是知足,于是寄希望于能把自己该做的做到尽善尽美,能让上官高看一眼,稍作提拔,自己的那点子抱负,就也总有施展的地方。
所以崔长陵特意在这时候提起当年的事,无非是希望冯启功能想想,那时候的他,是怎样的心境,在为百姓请命的,和今日的冯启功比起来,总能够勾起他深藏心底多年,无法与人言说的愁绪才对。
而事实上,他猜对了,也做到了,就是没料到冯启功的嘴竟是这样难撬开的。
这会子王羡问他怎么办,他也有些束手无策。
人心难料,他能揣摩人心,却永远无法掌控人心,他能令冯启功一时动容,却没办法叫冯启功一定开口,言无不尽。
崔长陵揉了揉鬓边太阳穴处,早就是愁眉不展的姿态:“实在不想说,也算了,我自己查,不过费些工夫,没有到查不出的地步。不过冯大人,机会我给了,是自己不要的。横竖到头来,想护着的那些人,照样一个跑不了,呢?是白把自己给搭进去而已,没准儿——”
他脑海中精光一闪,突然之间意识到什么,顿了声收了后头的话:“没准儿变成今日这样,那些人,才是元凶,可瞧,到头来,还得护着他们。”
他一面说一面又叹气,叫了声宪之:“冯大人也没说错,他们这样的人,有太多的苦楚,叫人家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要替人家成,白牺牲了自己,其实过个三五年的,谁还记得他们的好呢?”
王羡眼珠子骨碌碌的转,低头看看崔长陵,仔细的品了品他说这话时候的语气和口吻,再抬眼扫过堂下跪着的冯启功,霎时间有了主意。
她眼中有俏皮溢出来,一开口就是顺着崔长陵的话往下说:“夫子说的是,所以方才我同冯大人赔礼道歉,是我错怪了他,他们这样的人啊——”
她有意调侃,也不是真的为了叫冯启功恼羞成怒,只是不希望他仍旧这样子无动于衷,是以把尾音往上一抛再一扬,重重的落地时,在青灰色的地砖上砸出坑来,偏偏她声音好听得很,分明是该砸的人心口疼的话,从她口中这样说出来,却叫人提不起任何的恼怒,更不会觉得胸口发闷。
冯启功只是慢悠悠的抬起了头,灰败的眼神又有了些许光亮,原本一片模糊的眼前,突然就引入了王羡的身形和她的脸,耳边又是她滔滔不绝的话语……
王羡瞧着他有所动作,心里也紧张,却不忘再加一把劲儿。
她倒是觉得真没必要这么麻烦,可是没法子,崔长陵死活都想拉冯启功这一把,那她就只能帮他,也必须要帮他,她不愿意见崔长陵这样子头疼为难的模样,心里对冯启功有气,更多的还是无奈,觉得这个人死心眼的厉害。
本来嘛,崔长陵说的也不算错,那伙子人把他给坑了害了,现如今他出了事,那些人躲在后头,既不会拉他一把,更不可能替他做什么事情,反倒要他一个人硬撑着,硬扛着,还要反过头来替他们遮掩周。
要说这个人可怜,也算得上可怜,但毕竟老话说得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放在此时的冯启功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王羡嘶的倒吸口气,心里说不出的古怪感受。
她不免多看冯启功两眼,先前他要么是低垂着脑袋,要么是隐约只露出那么半张脸,她也没瞧的十分真切,这会子是冯启功彻底的抬了头,且目光就定定然落在她身上,故而她望下去,正好与他四目相对,才能把他那张脸尽收眼底。
其实冯启功生的并不能算俊秀,但却是个老实人的面相——她不会相面,也不会看人面向如何,这还是她六兄告诉她的——凡印堂开阔,眉眼周正,又鼻相端正的,便是个老实人的面相了,至于这个人究竟老实不老实,那便不能单从皮相来说。
王羡也不怎么意外,冯启功周身的气质,也不是个咄咄逼人的主儿,反倒多几分温润儒雅,其实也正配了他这样的面相,再加上崔长陵方才说的,数年之前濯阳之事,她一时间竟觉得,这个人本就该生就这样一张脸。
“冯大人,说句不大中听的,可别往心里头去。”她打量归打量,倒也没把正事儿给忘了,一挑眉,“们这样的人,最为难的,便是入朝为官了。倘或做个平头百姓,也没有人会找上们,偏偏就是不甘平庸,非要到朝廷来分一杯羹,那些个苦楚为难,又何尝不是们自己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呢?说来是那些人坑了,实际上也该是自己心甘情愿才对,不然我想来,昔年能够为民请命,惊动了上京,入了彼时圣眷正隆的崔不问的眼,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变成今天这幅讨人嫌的模样。”
王羡话到后来,便有些咄咄逼人且难听起来,连带着她原本还算和善的那张脸,在冯启功的眼中,也变得狰狞起来。
可是那些话好似远远不够,她上下嘴唇一碰,红口白牙的还是在继续说:“自己不觉得吗?又想保持着那份儿清名,又什么都不愿意说,不就是目下在做的事吗?倘或还有那么一丝当年为朝廷、为百姓的心,今日也不会三缄其口,叫有心帮苦海脱身的令君为难困顿至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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