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巧合。
黄探长其实不敢居功,他们巡捕房能够发现死者的身份,大部分靠的是运气。
不然以巡捕房现在的人力,想要从浩繁的卷帙中匹配到可能的人选,都不知得花多少功夫。但不知道是运气还是什么,就在警员们对着条目繁多失踪记录头大的时候,受害者家属却正好找上门来。
“我们真不敢相信是他……”
头些天,三湘商会会长马伯瑞庶子马永安失踪,他的三姨太心急如焚,大闹巡捕房,逼着黄探长三天之内要交出人来。
黄探长不敢得罪这些豪绅,也派出了不少警力调查。
马永安才十七岁,还在上中学,社会关系单纯,平日就是去学校和回家,偶然与同学一起出去玩。
失踪当天离开学校之后,对朋友说要一个人去个地方,一直到晚上还没回家,到了夜深家里人着慌,这才报了警。除此之外,全无线索。
巡捕房尽管警力吃紧,但也费了许多功夫,可惜一无所获。
随着时间的流逝,家属越发着急,三姨太来了好几次巡捕房,黄探长几乎招架不住。
这天她又一次不请自来,闯进黄探长的办公室,浓妆艳抹,烫着波浪卷的长发,把黄探长的办公桌拍得砰砰响。黄探长还不敢得罪她,只能陪小心信誓旦旦的,保证一定会帮她找回儿子。
然而三姨太来的次数多了,也不愿意轻易相信他的保证,仍然是闹个不休。
她四十岁年纪,渐渐色衰爱弛,儿子是唯一的指望,自然在意得紧。
当然她也不相信儿子真的会出什么事,只是觉得可能年轻人负气离家,或者到哪儿玩乐去了,所以与其说是担心,倒不如说是来巡捕房炫耀特权,逼着黄探长尽快把儿子交出来。
黄探长一开始也没当回事,可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无巧不成书,三姨太在乱骂一通的时候,刚好有个耿直的小辅警把分尸案的资料照片给黄探长送进去。
——本来三姨太在的时候,一般巡捕是不敢打搅的,免得这脾气大的贵妇瞧见了害怕生气,迁怒于人。
但一来案子情况确实紧急,黄探长下了死命令,只要清晰的照片洗出来要立刻给他送去;二来负责这事儿的是个愣头青,只想着破案,也没多想就急急忙忙就来送资料。
黄探长正被骂的狗血喷头,甚为尴尬,接过照片就示意小辅警退出去。三姨太斜眼瞥见,忽然如遭雷击,大喊道:“慢着!你……你拿给我看看!”
她嘴唇嗫喏,面色苍白,又是害怕又是紧张,想看又不敢看。
黄探长看她样子不对,心中一动,将照片递了过去,小心翼翼问道:“夫人认得么?”
三姨太只看了一眼,就哀鸣一声晕了过去。
黄探长慌了手脚,赶紧找人拿嗅盐、涂风油精、掐人中,好不容易将人救醒。三姨太赖在地上捶地大哭:“我苦命的儿子啊!”
那条手臂上右手肘内侧有一道浅浅的星形伤疤,一般人还留意不到,但三姨太与儿子朝夕相处,最为熟悉不过,只看一眼就确定这是属于马永安的手臂。
黄探长得了这个消息,再多方佐证认定,终于确信了死者身份。
兹事体大,他也顾不上安慰三姨太,赶紧来向周公子报信。
这可是案情的一大突破口!
“三湘商会?”
周尔雅听到消息,眉头微蹙。
现在线索的指向越来越集中了,三湘商会是湖南商人的组织,在上海滩也颇有势力——这与七手索魂起源地的神秘湘西,又扯上了那么一层关系。
“是啊!”
黄探长兴冲冲地点头:“果然与周公子推测的一样,这件案子与湘西那些鬼门道脱不了关系。我问过了,马会长也是湘西人,要到成年之时才搬家到长沙,三十岁才携家眷来上海,在此之前都是在湖南生活。”
直到现在,本案终于有了一个直接涉案人。
与推测的线索相符合,这意味着案子拨云见日,有了进一步调查的可能,他怎么能不兴奋。
周尔雅却没有他那么激动,只淡淡问:“死者的身份,能够完全确定么?虽然母亲的证词应该不会错,但伤痕也不是独有的。”
仍然有一定的概率,是死者有类似伤痕,未必就一定是失踪的少年马永安。
黄探长鸡啄米一般点头:“那位三姨太确认之后,我们立刻做了补充调查。他的父亲、同学和朋友都辨认确认,至少九成九的把握能肯定,这条手臂,就属于马永安。验尸的结果,这条手臂被切下来差不多也是三五天的时间,与马永安失踪的时间相符。”
这条线索他当然得追下去,黄探长也是有经验的探员,做了验证之后,才敢来找周尔雅。
韩虞看着巡捕房给出的资料,尤其是看到了马永安的照片之后尤为愤怒,这是个漂亮纤弱的少年,眼神中透着茫然,整体来说尚未长大成人,本该有大好的花季年华,如今却是连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到。
“可恶!”
“报复杀人也就算了,这无辜的牺牲者,实在是让人觉得心疼。”
复仇的怨念可以理解,但是火烧到无关者的身上,这就让人愤怒了。
到底是谁,做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
周尔雅耸了耸肩,安慰道:“也不一定就是无辜者,我们所能看到的真相,本来就只是一部分。”
他注视着照片中的少年,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嘲讽。
“不无辜?”
韩虞不明其意。
这不是你提出来的七手索魂吗?
如果凶手是为了完成诅咒,那这七个人死的还不冤枉?
周尔雅微笑:“我想通过简单的记载,去阅读更深层次的东西。包括地方志和农虞华的叙述,这两次已知的七手索魂,恐怕真相都不简单。”
他顿了一顿,若有所思。
“而这一次,恐怕就更加复杂。”
涉及的人与事太多,不能只浮于表面。
“总之,我们先去找三湘商会,再了解一下情况吧。”
时人出行,一般的荒村野店是不敢住的,即使是大上海的旅馆客栈,也难免有宰外地人之嫌,安全更得不到保障。
如果不想破费住外国人的大饭店,那最靠谱的大概就是同乡的驻点。
因此各式各样的同乡会所、商会应运而生,成为离乡之人最重要的据点。而背井离乡千里求财的商人最多,商会的影响力与作用也大得很。
三湘商会,是湖南商人在上海的据点。
湖南人主要经营丝绸、茶叶、药材等,也有进金融业厮杀一场的英雄汉,在上海滩上整体来说也有一席之地。身为三湘商会的会长,马伯瑞说不上德高望重,那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这个月回乡置产,不在上海,家中由嫡妻赵氏主事。她与三姨太一起住在商会在米斯汀路上一间小院里,这会儿三姨太正一哭二闹三上吊,赵氏倒是沉着脸不动声色,颇有静气。
——不过也可能因为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就不心疼。
韩虞暗自这么想。
他与周尔雅提前与商会的人打了招呼,一早就来拜访,一进门就见到三姨太坐在地上,涕泪横流,撒泼打滚,只头发还是一丝不乱。
“太太,你要为我作主啊!”
她声音尖利:“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如今他去了,我日后可怎么办啊?”
马伯瑞有三房姨太太,总共三子,长子在株洲老家守业,次子随同他在上海经商,都是赵氏所出,幼子就是遇害的马永安,是三姨太所生,年纪还小在上中学。
“你平日也不怎么将他放在心上,一心就只勾着老爷,还指望养儿防老不成?”赵氏却一点儿没有因为她死了儿子就心软,语气仍是冷冷的:“永安这孩子脾气古怪,和家里人都不亲,成日里在外游荡,我早劝你要多看着他一点,你哪里肯听了?如今出事,那也怪不得别人。”
三姨太在地上哭着:“不管怎么说,那也是赵家的骨血……”
“罢了罢了!”赵氏看见有人进来,觉得难看,不耐烦道:“你不就是怕老爷回来怪罪你么?你放心吧,我自会与你分说,不关你的事。赶紧起来,成何体统?”
三姨太这才放心,委委屈屈站了起来,瞧见韩虞与周尔雅两人长得高大英俊,不由眼睛一热,只是刚死儿子,总不方便露出本色,只能缩到赵氏身后,只拿眼睛勾着两人死瞧。
韩虞听到这两人对话,更是暗自叹息。
果然不是自己肚子生下来的,哪有什么感情?而这个当亲生妈的居然也是如此,更叫人扼腕。
事到如今,关心的也只是自己的前程,这个儿子对她来说,恐怕也只是固宠的工具。
——这种事看得多了,韩虞越发烦闷,想起家里的情况,也觉得无趣。他为了案子强打起精神,上前招呼:“马太太,之前电话里和你联系过,我们是侦探,想了解一下马永安被害一事。”
赵氏对着他们变脸如翻书一般快,带着淡淡不失亲切的笑容道:“是周公子与韩先生吧?老爷关照过我,说你们两位是贵客,如有动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属于受过旧式教育的女性,平时也替马伯瑞待人接物,礼仪不差,虽然说话在韩虞听来有些不伦不类,不过也算得上落落大方。
只是想到这人刚才的冷血无情,他就不免心生厌恶。
马永安从小就在上海长大,年幼时因为体弱,兼之父亲宠爱,几乎没有出过远门,没回过湖南老家乡下。后来年岁渐长,脾气却变得愈发古怪,与家里人起了隔阂,只爱在外与朋友玩耍,连父亲也渐渐不喜欢他,感情渐趋淡漠。
他亲妈三姨太是个只顾自己的人,哪里管儿子怎么样,只要不来烦她就好,平日要钱给钱要物给物,别的关心就全然没有。
至于赵氏这个嫡母更只是面子情。所以问及马永安平日的行动,两人都是一问三不知,问多了还生懊恼。
“儿子大了,我哪里管得了他?”三姨太惺惺作态,一边抹眼泪一边摇头,只是关于儿子平日在做什么,真是什么都答非所问。
幸而这做妈的还记得儿子手上的伤疤,否则的话恐怕连死者身份都没法确认。
周尔雅早就没什么兴趣了,他自说自话游荡到天井里,饶有兴致瞧着院中的柑橘树,似乎在研究那青青的橘子能不能吃。
韩虞耐着性子继续问道:“那他平日有什么朋友,和什么人来往,你有印象么?”
指望这亲母与嫡母提供有用的信息恐怕是不可能了,如果能找到马永安熟悉的朋友,或许还更靠谱一点。
赵氏一脸冷漠,显然这个问题她回答不了。
三姨太装模作样想了半天,还是苦恼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还是家里的佣人提醒:“太太,小少爷有个好朋友,家里是做草席生意的,在学校后街有个铺子,他常去那儿玩,那小孩子还来过家里两次……”
佣人时常被打发出去找马永安,倒是知道他会去哪儿。
三姨太有些尴尬,皱着眉头说:“仿佛是有这么一个人,但永安与他好么?我却不大记得,韩先生,你千万去多问问,找出凶手为我儿子报仇啊!”
韩虞懒得理她,转头向佣人问清楚了这个同学的姓名与家庭住址,算是松了一口气,总算没白来一趟。
最后他才随意地向赵氏又问了一句:“那马先生平日有没有什么仇人?”
这应该不是普通的仇杀,他觉得这问题没有多大的帮助,所以留到最后才问,不过是循例而已。
赵氏却斩钉截铁地点头:“有!老爷他有个仇人,要是有人能对永安下那么狠的手,那肯定只有他了!”
——她并不了解什么七手索魂,也不知道这是个连环案子,她只相信有人要杀自己这个庶子,一定是因为与老爷有仇。
这个仇人,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韩虞却是一愣,看赵氏的表情,竟然是甚为确定。
豪门恩怨韩虞也曾经见过。旧中国的父权式家庭中压抑着许多矛盾,在黑暗与痛苦中缓慢酝酿,最终爆发的时候,可能就会爆发出比起因更可怕许多的伤害。
越是规矩森严的大家庭,就越容易造成这种问题。
马伯瑞家算不上传统意义的大家族,但也人口繁多,又以各支依托于长支生存,形成了枝繁叶满的大家族。
尤其是在上海,三湘商会会长的势力和财富,自然而然地聚拢了一大批族人。
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之余,羡慕嫉妒,也就带来了仇恨。
“最想要永安死的,一定是二房那个小畜生。”
赵氏并不因为庶子的死亡而愤怒,只是带着厌恶与嫌弃,或许还有一点点恐惧——她料不到居然有人敢真动手,马永安虽然不算什么,但到底是马伯瑞的亲生儿子,她做嫡母的可以不重视甚至欺负他,但外人竟然敢要他的命?
这还了得?
三姨太一拍大腿,恨恨道:“太太说的是!一定是他!”
她其实也没仔细想过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现在听赵氏提起,这才想起这么个人来,立刻跟进附和。
“二房的?”韩虞挠头,他哪儿搞得清这些人的亲戚关系,追问道:“你们说的是谁?如果确有嫌疑,我们会通知巡捕房抓人询问。”
这案子调查到现在,确实天马行空一般的推测,没有任何实际的进展,总算这有靠谱的凶嫌,韩虞当然得重视。
赵氏脑子清楚,不像三姨太那般夹缠不清,三言两语就把话给讲清楚了。
马伯瑞家是湖南望族,他在上海打理生意,有三房子弟都来帮忙。其中三房的小子与他关系密切,办事也麻利,甚得他欢心,也赋予重任。二房的马永福就不同,年纪轻轻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办事还懒散,在公司上班就想着挪用公款出去玩乐,碍着亲戚的面子,马伯瑞训了几次,只把他开除了事,也不为己甚。
但马永福反而怀恨在心,三天两头来家里借钱,若借他三二百也就罢了,如果不借,当日便要闹将起来。后来更撺掇着马永安偷家里的钱,带他走邪路。
赵氏知道此事之后,着人将他远远赶走,不准他再来家里。
马永福发誓必要报复,这事马家上上下下都知道。
“……他和永安关系不错,永安年纪小,什么都听他都。我看必定是这小畜生勾结了什么社会人物,想要绑票勒索,不小心弄死了人。”
赵氏脑洞大开,说得头头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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