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今已是魏国疆土的邙山南麓的巨大平原之上,宋魏两军东西两向扎营对峙。东面是宋军,西面是魏军。两个月以来,两国将士陆续从各地疾驰而至,为的就是这场决定两国命运的生死之战。
这是一场注定会被载入史册的伟大战争。
双方已于不久前相互递出战表,决战之日就在三天之后。
魏军大营之中,高大的黑色主帐之内,魏王身穿便服并不那么端正的坐在主位之上,他神情慵懒,面带微笑,手拿一张前天已经到手的宋国战表,笑道:“这个韩大将军打仗是一流,战表写的也是这么文绉绉啰里啰嗦的,还挺有嚼头。”
他终于坐正身体,将战表轻轻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郎朗道:“魏王自诩英明神武,七年来,屡屡犯我大宋疆土,所到之处无不烧杀掠夺,致使我大宋边疆尸横遍野,饿殍满地,民不聊生。我大宋社稷,传至如今,历经三十八代,已千年有余,奉太祖文皇帝以仁治国之宗旨,如今我大宋境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人人安居乐业,处处世外桃源。反观魏国,魏王暴虐,养兵好战而不体察民意,处处苛捐杂税,致魏国十户九寡,无一堂堂男儿,天下皆知。魏王如此伤化虐民,为君子所不齿也,治天下以人为本,魏王得我大宋江山又如何乎!今携长戟百万,为伤宋国子民之仇,为劳魏国百姓之恨!”他站起身,背手缓缓而行,大帐之内一帮文武,无不静若寒蝉。
良久之后,他转过身,对一个老迈文臣道:“有劳老师找人将这封战表手抄百份,张贴在营内各处,让我大魏的将士们都看看。”
年迈老臣并未起身,“遵命。”
帐内中央有一大盆炭火,魏王拉了张凳子坐了过去,伸手烤火,笑道:“都过来坐吧,大战在即,一张檄文还不至于让我乱了心性。都说山上修士,修心是关键所在。我看你们啊……”
他指了指坐姿及其端正的一帮武将,“特别是你们,要向我这位老师多请教请教修心一事,带兵打仗,可不是什么儿戏,光是熟读兵法,纸上谈兵,临阵之时心力不够,很危险的。”
其实,那封战表洋洋洒洒一千余字。魏王只是读了其中的一小部分,这跟他写的战表完全是两种风格,不知道宋军的韩大将军收到他的战表会作何感想,想到这里他内心就有一股子得意,但是想着想着,又有点不好意思。魏王熊心,读过书吗?当然读过,他的老师文若可是读书读成了山上神仙的,世人皆知。一张檄文还真没有让他怎么样,但是战表上提到的另外一个事情,却让他或多或少的有点心理波动。
魏王,只是一个王,还不是一个皇帝。皇帝另有其人,在大魏浩瀚疆土之上的某一个都城里住着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帝。当然,那个名正言顺的皇帝的领地,不过就是那个都城里的一个皇宫,甚至只是一个宫殿,更甚至,只是一张床而已。那个皇帝的王朝曾经辉煌强大,它叫大周。而魏王熊心,就是大周王朝先帝的第四子,也是当今大周皇帝的四叔。
大周皇帝是个名副其实的傀儡皇帝,连他自己都知道,皇位迟早是魏王熊心的,比如现在的国号,官方文牒上都是以魏国年号作为结尾的。魏王熊心之所以还没有即位,皆是因为他眼下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件事如果做成了,他的功绩将超越他的祖辈。
这件事就是灭掉大宋。
灭掉了大宋,大周的国名也会被改成大魏。这是魏王的要求。他要开启一个崭新的王朝,哪怕他是大周皇族血脉。
大周至正六十八年,先帝驾崩,太子已因病早薨,先帝传位于长子长孙熊佑,熊佑年少即位,立足尚不稳定便听信谗言,轻举妄动的削弱藩王,导致各地藩王奋起反抗,大周新帝求援曾经疼爱他的四叔魏王,魏王当时喜极而泣,大叹养兵千日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以靖难为名迅速平叛了天下藩王,此时魏王幕府已经有人劝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夺了皇位,那个时候的他虽然功高盖主,但是并没有谋反之心,于是交出兵符,要回自己大周东方也就是与宋国接壤的地方继续做自己的藩王。没等他领军回到自己属地,新帝发来一道圣旨,说是大周百废待兴,需要他回到都城辅政,魏王仰天长叹,再一次喜极而泣,直夸自己的大侄子是明君,是圣君。于是匆匆携家眷返回京城,还没走到京城,又是一道圣旨,同时来的还有五万大周士兵,圣旨上要求他的魏军原地收编于大周,让大周各地将军分散带走。魏王虽然有所端倪,但依旧犹豫不决,随从见他优柔寡断,杀了送圣旨的大太监,又杀了领军的将军。事后,见此事已经无法解释清楚,回去也可能会落个不好的下场,于是就真的一不做二不休,原地收编了大周的五万士兵,匆匆返回了属地。两个月后,魏王又以奸臣当道,清君侧为名,发兵都城,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就控制了皇帝,继而控制了大周。
战表上他说名不正言不顺,篡位谋逆。看到这些字眼,魏王便会笑,但同时又有些伤感。总之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的魏王,唯一的路就是拿下宋国,然后回去登基称帝,要不然就是一个字,死。
没有人想死,贵为人间君王的他更不想。但是眼下,必须置生死于度外了。三天后他要冲在最前面。
炭火火势凶猛,几人围坐在火盆四周,火气在他们之间徘徊不散,魏王熊心击掌笑道:“老师好手段!这天寒地冻的天气,我都有些出汗了。”
魏王老师文若须发皆白,但是双目炯炯有神,他并非有显赫身世,读书直至中年没有得到任何功名,最终也只是举人出身,于是弃文修行,五十年后再下山,以谋臣身份辅佐魏王,一是满足年少时的理想,二是满足年少时父母的期望。他早已下定决心,魏王登基之日,便是他退隐山林之时。他笑容慈祥,神色和蔼,“魏王过誉了,我这点微末道行,不值一提。”
魏王熊心对于山上修行一事也是颇有了解,跟他打过交道的山上人也不止一个两个,山上有山上的宗门,山下有山下的庙堂,在他看来,无论是山上还是山下,这个世界无非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还得再加上一句,成王败寇罢了,他问道:“老师如今的修为,如果亲自上阵,可以与多少骑兵对阵?”
文若道:“如果真要与骑兵厮杀,一千已是最多了。”
魏王熊心点头称赞,有些汗颜,“如果有一百个老师这样的修士,三日后的大战不想胜也得胜啊。”
文若摇头道:“魏王阵里有我这般的修士,宋军阵里也肯定有我这般的修士,甚至比我的修为更强。再说,山上人很少掺和山下事,我不过是了却父母遗愿罢了。师门严令不可过度参与山下事,更不可滥杀山下人。”
魏王又道:“我听说三百年之前,西北边的赵国内乱,当时有几百人的修士队伍,帮助现在的赵氏先祖登上了皇位。难道不是真的?”
文若道:“那魏王可知那个赵氏先祖的阳寿多少?后来的赵氏庙堂又一帆风顺了?那几百个魔修的命运如何?我们这些修士,在老百姓眼里是神仙,可是在更高修为的修士眼里,连蝼蚁都不算。修士杀了山下普通老百姓,冥冥中自有天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更高修为的修士杀掉一个修为低弱的修士,不但没有天谴,反而可以杀人夺宝,杀起来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魏王点了点头,“学生失礼了,老师见谅。
然后帐中开始议事。
今日魏王有令,六十万将士休整一天,这天大肆埋锅煮肉,吃的是三天的口粮,酒只要能喝便不限量。魏军大营之内,处处炊烟,阵阵酒香,歌声,骂声,欢笑声,哭泣声,声声不绝。在一个小帐篷门口,有五人正在喝酒,五人中身材高大,体型壮硕的黝黑男人大声道:“老二真有能耐,能从老郭那个吝啬鬼手中要到一条牛腿,真是不简单!老二,牛掰!”
正在转动火堆之上已经六成熟牛腿的瘦高男子呸了一声,“什么老郭又老二的,告诉你啊,我可不像你有龙阳之好,再说,即使人家真的忍不了,也不是跟老郭,最起码是跟老五这样的美男子啊!是不是老五?哟,你还别说,老五这身段,这模样,如果用翠香楼那些姐姐的胭脂一扑,将那小花裙绣花鞋一穿,我还真有些心动了。”
排行老五的年轻人不怒反笑,“我怎么听说上次在翠香楼,听那个芬芬姐说,她将那个小手在二哥大腿上一放,二哥就不行了?有这回事吧,三哥?”
黝黑汉子憨憨点头,假装思考一番,“是有这么回事,我还听那个姐姐说,她用尽了祖传功夫,咱家老二还是一条霜打的茄子。”
五人中平时沉默寡言的汉子,生的短小精悍,平日里老二老三老五最好打荤腔,只有他或坐或站或躺的在他们旁边,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反正永远就是那一个表情,此时的他正在默默喝酒,默默等着火架上的牛腿。对于吃喝,他从不吝啬,当然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杀人,在战场上杀人。在战场上,他是个危险的人,但是在这几人当中,其余四人觉得最安全最可靠的反而是他,因为在战场上,他救过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他用他的身体为兄弟抗下敌人的刀,不止一次。他是老四,沉默寡言,危险又安全的老四。
老大,自然是那个皮肤不算白,胡渣坚硬稀疏,有些沧桑的人。军中纪律,职位当然不是按照年龄排行,而是按照军功和杀人数量。显然,他是他们五人当中军功最多,杀人也最多的人。他们隶属于黑甲营,这是大魏最著名的敢死之军,在别的队伍编制当中,黑甲营的伍长相当于队长之上。当然,他们的军饷也是全军之最。
伍长吴修,魏国樊城人,虽然自幼父母双亡,但是靠着自己父辈开垦的土地也能无忧度日,后来大周各地藩王被逼叛乱,大肆抓壮丁,不得已逃难流浪至魏王的就藩之地,当是魏王为天子靖难,四处募兵,吴修也就稀里糊涂的从了军,不想当兵的他最后还是个当了兵,仿佛冥冥中是命运的安排。靠着小时候跟村头大爷修习的一身外家功夫,在军中及其活跃。平定蜀王之时,他被调入黑甲营,当是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后来他的伍长战死,便顺理成章的成了伍长。跟如今的队伍相处,已五年有余,大小战斗近百场,无一人死。但是这些年的战斗,显然无法跟三天后的生死决战相提并论,他不敢保证,眼下的这几个生死兄弟还能活几个。
老二韩东来是个能手,五人队伍里只要是跟吃沾边都由他亲自动手,他是贵族出身,父亲接手家业之时家道开始中落,轮到了他已经无力回天,只得变卖家产度日,他也是一个不争气的主,整日花天酒地,不到一年便卖了祖宅,之前韩家兴旺之时那些阿谀奉承的七大姑八大姨也没有一个收留与他,本想投河一死了之,在河边徘徊之际,一位路过的算命先生叫住了他,那算命先生说:“大丈夫马革裹尸而还,我看你有一身童子功夫,为什么不去战场上杀敌报国?”韩东来左思右想,最终转身到了征兵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几番辗转便成了魏王的兵,最后也进了黑甲营。
此时牛腿已经彻底熟透,肉香四溢,他击掌笑道:“好了,可以吃了!”
身材高大,体型壮硕,皮肤黝黑的老三第一个站起身,也顾不得烫手,抓下一大坨肉便要吃,老二韩东来骂道:“曹家宝!你他娘的懂不懂规矩!”
老三曹家宝立马一个献媚眼神看向老二韩东来,挠挠头,憨笑道:“我当然懂了,我这是给老五拿的。”说着,便将一大坨牛肉递给那个细皮嫩肉的少年。少年也不客气,接过了牛肉大快朵颐,不时称赞老二韩东来的手艺。
老的,要照顾小的,这是吴修的规矩。没人敢不遵从。
接着便是短小精悍沉默寡言危险又安全的老四,他叫黄二,家中排行老二所以就叫黄二。他倒是个地道庄稼汉子出身,家里田被征收了,不想家人饿死,便从了军,每月家中官府按照他的军饷扣掉一半给他家人度日,日子也算过得去。之所以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为在战场上见血疯魔的打法,这正是他危险的原因。关于这个秘密也只有吴修知道,私下里吴修问过他,他说自己怕血,见到血大喊大叫,乱刀挥舞砍人完全是出于本能。他不是什么有职位的士兵,当兵当的晚,虽然在五人中年纪最大,但是只能排行老四。
老三曹家宝早已忍无可忍,人如其身,是五人中最能吃也是吃相最难看的那位,用老二韩东来的话说,比猪吃潲水还难看难听一些,边吃边念念有词,腮帮鼓着发出喔喔的声响。以此来看,老二韩东来的比如确实不算过分。他倒不是个无家可归的,家中父母健在,也有几亩良田,还经营着一家铺子,二弟还是个名副其实读书种子,如今已过了县试,取得了秀才的资格。他参军,完全是被父母要求的,这并不是他父母偏心,而是因为他天生蛮力,生来一个猛将坯子,他父母希冀着曹家能有一文一武,相得益彰。他天生神经大条,也倒乐意去,并没有什么怨言。
老二韩东来割下一块牛肉,递给小口喝酒的吴修,“老大,趁热吃吧。”
吴修摇摇头,“我不饿,你们吃吧,今天肉管够,不够我再去老郭那里拿。”
韩东来悻悻然,坐下默默喝酒吃肉。
吴修看着烟雾缭绕的天空,天快黑了。酒和火并不让他多么寒冷,他想着三天后的生死大战,两国倾注全国之力,定会拼的你死我活。这些年跟着魏王攻城拔寨,已取得宋国四分之一领土,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大战。
但是宋国毕竟国力雄厚,屡屡退兵,就是为了一个机会,一个决战的机会。
这本不是他应该考虑的,他当下的任务就是带领自己的五人队伍尽量在战场上多杀人,然后争取都活下来。等到战争结束,他便要回到家乡,用这些年的军饷在家乡盖上几间屋子,在自己的那块小田里种满庄稼。
细皮嫩肉的少年老五不胜酒力,已沉沉睡去,老三曹家宝将自己厚厚的棉衣盖在他的身上,老五与他的弟弟年龄相仿,又是个可怜人。他虽然生的恶人模样,但他心肠颇慈,便有些怜爱于他。老五无姓,只知道自己叫平儿,他娘是风尘女子,说他是无根无萍的野种,一气之下跑出了那座淫楼,谎报年龄从了军,如今也不过是十九岁罢了,他善使双刃,身法灵活,游斗于其余四人之间,哪里需要帮忙他便会神出鬼没的出现在那个人身边,这也是他进入黑甲营的依仗。
老大吴修,老二韩东来,老三曹家宝,老四黄二,老五平儿。这天都大醉而返。
向东五十里之外,反观宋军,军容有序,将士们轮番吃饭,轮番值岗,大多都沉默不言,一片萧杀之意笼罩整座大营。主帐之内,端坐一位身材并不高大的老者,发已半白,神情有些憔悴,此时有斥候来报,那斥候道:“报大将军,魏军大营埋锅做饭,喝酒吃肉,锣鼓喧天,异常嘈杂。”
老者便是宋国刚刚上任一年,但有着辉煌历史的大将军,韩通。本已归隐田园的他,临危受命,上任之时大宋的疆土已有四分之一落入魏国,一年来韩通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为的就是有一次决战之日。这个日子韩通整整盼望了一年。
他的学生们都败在了魏王之手,不得已而受皇命上任,为时有些晚,但并不是无药可救,三天后的那场大战如果胜了,不仅可以收复丢失的四分之一国土,甚至还能打消魏国的锐气,五年之内魏国再无攻击之力,五年时间他会在大宋边疆修筑城墙,到时候再以守为攻,魏军再休想踏入大宋土地一丝一毫。之所以这么想,他是有依仗的,因为两国世人皆知,韩通防守,天下第一。
想归想,但他绝不会小看魏王熊心一丝一毫,魏王用兵神鬼莫测,不只是他的弟子们,就连他都在一两场关键的战役里吃了灰,而且还是被以少胜多,他看着座下的几位文武,“通知下面,全军严阵以待,以防魏军夜袭。”
邙山,地处宋国西部,但如今已是魏国东部的疆土。三座山峰两矮一高,主峰纤细婀娜,如少女曼妙身姿,所以被称为玉女峰,民间传说,很久很久之前,山上神仙游戏人间,爱上一位山下女子,相处十一年,女人为他生下一儿一女,后来山上修士受宗门之命去了别处,可以算是不告而别。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日夜期盼,男人始终未归,后来女子行为感动了山上大能,施了神通将女子和孩子们日夜期盼之地化做三座山峰,女人和孩子们也被带入山上宗门,修炼仙法。这三座山峰就是邙山三大主峰,邙山物资丰饶,野果奇花灵药遍布,恩泽周围百姓。在当地老百姓的眼里,邙山是他们的圣山。魏王熊心和他的老师文若行走于山脚之下,熊心抬头仰望,主峰玉女峰高耸入云,“老师,这民间传说是真的吗?”
文若若有所想,道:“多半是真的。只是民间可能有夸大的成分。”
熊心点点头,有些黯然,问道:“真的有如此大神通,凭空化出一座大山吗?”
文若望向浩瀚的平原,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也许有,也许没有。我不曾见过。”
熊心折下一根树枝,轻轻摇晃后指了指远处宋军的营地,“听谍报上说宋军严阵以待,似乎是害怕我们袭营,我们这样一搞,倒是让他们很紧张,这韩老儿很谨慎啊。”
文若淡淡笑道:“魏王用兵如神,韩通之前吃过亏,人之常情而已。”
熊心扔掉树枝,朗声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韩老儿多虑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唯有决一死战。”
他突然又笑起来了,“长戟百万,吹牛皮!虽然我魏军的数量不如他们,但是个个能以一敌十!让他们吃吧闹吧,吃饱喝足然后睡大觉,我亲自带着近卫营值岗,后天大军整装列队,大后天必须要让他们个个精神抖擞,去给我杀敌!”
文若突然问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魏王攻下了宋国,打算如何处置宋国皇室?”
熊心微微皱眉,这不是文若第一次问他这样的问题,往往他都以还未攻下,等攻下再议为由拖延过去,今天,他依旧还是没想好,便问道:“老师说要如何处置?”
文若看着他,道:“不杀,善待。”
熊心问道:“为什么?”
文若接着问道:“魏王可要做天下人敬仰的明君?”
熊心笑道:“当然!”
文若话音和煦,缓缓道:“宋国国祚一千余年,放眼古今也属首屈一指。宋国又以以仁治国为本,老百姓对宋国皇室的感情根深蒂固,魏王如果毁人庙堂恐会激起民变,宋国虽然军力衰弱,但这是千余年来没有大战的缘故,韩通战表所言,宋国百姓安居乐业,处处和谐并非虚言,治国以人为本,如果这些平日里不争的老百姓联合起来反抗,魏王真的还能安安心心的统治宋国吗?”
熊心沉默不语,只是缓缓行走于山间小路。
文若继续道:“如果魏王留人宗庙,并虚心向宋国皇帝学习治国之道,那么宋国的子民也是魏国的子民。”
熊心终于点点头:“老师的意思是说,将宋国作为魏国的附属国而存在?”
文若会心一笑,“然也。宋国皇帝依旧是宋帝,宋国的土地还由他来治理,魏王可以让魏国的将士进入宋国,接过兵权。还有,一定要善待宋国的文臣,魏王以后会用的着他们,如今魏国连年征战,百废待兴,除了得到宋国的粮食和钱财,更要得到他们的治世之臣。”
熊心缓缓登山,“老师的话,学生记住了。请老师放心,十年之内我不会杀人。”
文若叹了一口气,道:“十年之后魏王便可高枕无忧了,到时候杀不杀也并无必要。”
熊心连年带兵征战,身体自然不差,登上山腰一开阔地带,见一树上挂满野果,摘下两颗,一颗给了自己的老师文若,问道:“老师真的会离开学生?”
文若点点头,“等魏王即位九五,我便会回到师门,既然走了修行这条路那就不能太过于迷恋山下的红尘俗世和荣华富贵,了却一桩心愿足以,我那双父母也可含笑九泉了。”
熊心吃了一口清脆的果子,冰凉刺牙,但异常酸甜可口,“老师放心,此事了了我便会让老师以开国功臣的身份隐退,并追封老师为太傅,让老师的名字永久留存于我魏国的史籍之上。”
文若以山下人的身份正要对魏王行跪拜之礼,却被熊心拉了起来,“老师这是做什么!”
文若始终不肯真正起身,道:“山下的君臣之道凌驾于师徒之上,请受老臣一拜!”
他起身继续道:“可是魏王,老臣还有一个要求,还望魏王能答应老臣,如果魏王不能答应,老臣今日就以凡人之体跪死在这里!”
熊心有些着急,扔掉手上剩下一半的野果,双手搀扶着文若,问道:“什么事老师不能站起来说吗?
“老师说了便是,我答应了!”
文若这才站起身,问道:“魏王打算如何处置大周皇帝?”
熊心脸色阴霾,良久才道:“老师又要劝说留着他吗?”
他眉间缓缓舒展,继续道:“毕竟与我同宗,又是我侄子,我想还是封他为候,去别处安度终生吧。”
文若却是连连摇头,“魏王,决不能留!魏王不仅要杀了他,还要斩草除根!”
熊心立马问道:“为何?”
文若抚须沉沉道:“魏王难道忘了三百年前大周的宫廷之变吗?难道忘了赵国二皇子的下场吗?”
熊心哈哈大笑,摇手道:“老师多虑了?我不是我那位先祖,夺了皇位又被逼退位。我也更不是赵国二皇子,登基一个月就被先朝皇帝的心腹暗杀。我……”
文若罕见的打断了熊心的话,道:“魏王自认为比你那位先祖的文治武功更高吗?自认为比赵国二皇子的手段更狠辣吗?”
熊心连忙说道:“根据史料记载,我的确没有我那位先祖的文治武功高,也的确没有赵国二皇子的手段狠辣,但这也正是我不杀他的原因啊。”
文若道:“魏王,我可是听说现在的大周皇帝虽然是个傀儡,但是他身后先帝留下的那帮股肱之臣可是及其拥护与他,他是先帝钦点的传位之人,我还听说他人品颇佳,受人爱戴。那些股肱之臣背后的势力,以及势力背后的文官集团,假以时日让他们报团取暖,指不定会酝酿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必然会给魏王带来麻烦。所以魏王,熊佑必须死,让他们没有了拥护对象,而对于他们,魏王不可杀,现在大魏民生凋敝,百废待兴,魏王要开启一个盛世,还得依仗他们,魏王要做的是要好言相劝,循序渐诱,拉拢人心。”
熊心自认为不是什么盛世之君,他所擅长不过是带兵打仗,依仗的不过就是他手上的军队,在他的心中,只要有了兵便可让天下太平,有了兵就可以让天下人俯首称臣,文若说的他懂,但他依旧是摇摇头,“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他,不杀他。”
文若连忙道:“如果魏王觉得这件事难办,那就交给别人,此事不能再拖了。”
熊心来回踱步,思绪不定,时而长叹,时而摇头,“真没有什么万全之策吗?”
文若沉声道:“杀了他就是万全之策,难道陛下要等到祸起萧墙那天再动手吗?”
熊心仰望的天空,已经下了雪,许久才叹道:“时辰不早了,我们下山去吧。”
文若松了一口气,“此事,我有合适的人选,魏王不用担心。”
魏王熊心不再说话。
两人缓缓下山,途径一处灌木丛,一只小兽疾驰而过,显然是受到了惊吓,熊心始终走在前面,此情此景让他停步不前,他缓缓道:“连那个腹中婴儿也要死吗?”
文若注视着魏王熊心不太宽厚有些单薄的背影,斩钉截铁道:“是!”
两人便不再说话,缓缓下山,到了营地,许多士兵也已睡去,今夜无人值岗,如果宋军此时偷袭定会大获全胜,三天后的决战也没必要再打了,但熊心没有丝毫担心,他知道出身名门正派生性谨慎的韩通不会干出此事,此时的韩通正在严阵以待,等待着他的袭营。
这场心理战,是他胜了。
飘起了雪花,雪很大,使得天气更加寒冷了。吴修酒已醒,起身小解。此处是黑甲营的驻扎之地,黑甲营人数只有区区六千,它不属于任何编制,在魏军中它鹤立鸡群,神秘莫测。这是一支沉默之军,他们不像别的军队那样上阵喊打喊杀,他们的势不是鼓声,而是杀气。平定蜀王,黑甲营六千士兵连夜奔袭二百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蜀王亲自驻守的大城,绑了蜀王,将大周佣兵最多的藩王在第二天下午送到了魏王的面前。蜀军不战而降。
“还没睡?”黑暗处走来一位白衫青年,约莫也是三十多岁的模样,相貌自然比吴修要精致几分,他披着长长的黑发,双手拢袖。
吴修回头抱拳,正要行礼,那人却摆摆手,示意免了,他又问道:“老韩他们睡了?”
吴修点点头,“睡了,酒喝的太多了,都醉了。”
那人淡淡微笑,道:“好。今夜都可安心大睡。你要真是睡不着,陪我走走吧。”
吴修点点头。与那人并肩而行。
雪,无声无息的下,越来越大。那人衣衫虽然单薄,但没有表现出任何寒冷的迹象,他伸手接住几片雪花,雪花在他的手掌之上迅速融化,感叹道:“好大的雪啊。希望是一场瑞雪吧。”
吴修也放眼望去,这一小会的时光,四处便已被白雪覆盖,吴修道:“魏国东部很少下雪,这场大雪倒不是常见。”
那白衫青年点点头,“应该是吉兆吧。怎么?这么晚不睡,也是要出去赏雪的?”
吴修摇头,“只是起夜,偶然见到的。”
白衫青年笑道:“如果是老韩,定会吟诗一首,他那个肚子还是有点墨水的。”
吴修点头,“是啊,我们五人当中,就数他读过的书多。”
白衫青年突然问道:“将来有什么打算?”
吴修也不隐藏,便回道:“回樊城乡下,盖几间房子,把家里的荒地种上庄稼,也不小了,如果能取到媳妇那是最好了。”
白衫青年笑了起来,“很好。如果有机会,我去喝你的喜酒。”
他伸手拭了拭落在衣袖上的雪,道:“但是,三天后可别死了。”
吴修神情恬淡,“但愿如此吧。”
白衫青年看了看雪幕如帘的天空,“如果没死,记得来找我。我要是死了,记得去找一下文若。有一件事。你去做会很合适。”
吴修有些奇怪,但并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点头,“知道了。”
那白衫青年抖了抖衣袖,“好了,回去睡吧。我一个人走走。”
白衫青年继续缓行,吴修则停下了脚步,对着他黑发披肩的背影抱了抱拳。
那个英俊潇洒,气质谦和的青年,便是他们黑甲营的统帅。如果按照黑甲营的特殊编制,他的将职可是从二品的副都统,但是在黑甲营里,他也是一个伍长,一个五人队伍的老大,是冲在最前面的将军。
他叫段天涯,一个让无数豪阀贵族少女仰慕的男人。他生于贵族,从小便极具读书天赋,十四岁已取得举人身份,后来不知是何种缘故,弃文从武,凭借一身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杀人功夫迅速得到魏王的青睐,战场上速度极快,来去如风,杀人如麻,后被魏王提拔为近卫营首领,后来又受魏王之托,组建了善于偷袭善于死战的黑甲营,所立战功无数,一步一步封赏,便到了从二品的位置上。
黑甲营士兵谁都可以不服,但唯独服气段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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