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景阳候府回到东宫的卫隅,正一身轻松地靠在软塌上,脸上还搭着一本翻开的书册,将他的面容遮住。
幕僚便坐在一旁,挽袖烹茶。
茶水沸腾的声音响起,接着便是茶香渐渐地四溢。
卫隅将盖在脸上的书下拉,露出那一双温煦充满了笑意的眸子。
“殿下。”幕僚将刚沏好的茶递了过去,却被卫隅伸手给挡住,让他搁在一旁的小几上。幕僚依言做了之后,卫隅这才动了动身子,然后从榻上坐起了身子。
原先遮在她脸上的书,自然而然的就从他的脸上落了下来。
啪嗒一声,掉在了地面上。
幕僚弯下腰,将那书给捡了起来:“殿下今儿好像挺开心的。”
“嗯,是啊。”卫隅笑着应承,“孤心心念念多年的夙愿终于要完成了,你说孤是不是挺开心的。”
“夙愿?”幕僚眼珠子一转,“殿下指的可是宜姜郡主?”
提起这个自己藏在心底深处的名字,卫隅脸上的笑容又明显了些:“唐子末那边解决好了吗?”
“还没,唐大人近来很是警惕,咱们的人不太容易近他的身。”幕僚又道。
“何需近身。”卫隅沉声道,“直接伏击便是。”
“是。”幕僚拱手,没一会儿他又试探道,“那太子妃那边……”
卫隅沉吟了片刻后,便说道:“照旧。”
风雷声声。
沈梨伸手捧着盛有滚烫姜汤的碗,丝毫不觉得灼人。
一旁的窗扇被风声打得哗啦啦作响,整个院中,声音四起,颇有种群魔乱舞的感觉。
“郡主。”阑珊叹气走了过来,“您多少喝一些御御寒吧,免得一会儿又病了。”
“嗯。”沈梨心不在焉的应着,手下却没有动,等着阑珊又在提醒她一遍的时候,她这才回了神,问,“可加了红糖?”
“奴婢知郡主不太喜姜汤的味,已经加了红糖进去。”
沈梨听此后,这才低头,将勺子从碗中拿出来搁在一旁,捧着碗一口气便喝了个干净。
阑珊满色复杂的瞧着递到自己手中的空碗,叹气:“郡主今儿可是有什么心事?”
“没。”沈梨笑,“我如今能有什么心事,也不过是听着外面的这些声音有些烦闷罢了。”
“这儿也没什么事,你便先下去歇息吧。”
“可郡主……”阑珊刚开口,就见着沈梨面无表情的摆摆手,同她道:“我无事,你下去吧。”
阑珊迟疑了一会儿,这才行礼退下。
风声还未停止。
渐渐地睡意也浮上了心头,她抬手打了个呵欠,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便准备伏在几案上小憩一会儿时,被阑珊掩上的槅扇,一下子就被人从外面撞开。
紧接着,一道人影便跌跌撞撞的从外面跑了进来。
大门敞开,风雨声簌簌而来。
冷意也紧随其后,沈梨打了一个寒颤后,整个人顿时便清醒了不少。
她握紧了压在迎枕下的匕首,慢慢的下了罗汉床,还未将身子站立,一个浑身湿淋淋带血的人便一直从屏风后摔倒了她的跟前来。
沈梨没动,低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那人却慢吞吞的伸出了一只带着血的手,握住了她垂在地面上的衣裳,血淋淋的手掌印上,她也自然而然的就对上了那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
血污脏了他的面容。
沈梨将匕首藏于袖中,在他的跟前蹲下,她手中还拿着一张干净的绣帕。
她丝毫不在意屋子外传来的刀剑相接的兵戈声,她慢悠悠的拿着绣帕,一点点的擦拭过他的眉眼,将那混着雨水和血污的脸庞,一点点的全都擦了个干净。
极快,一张在熟悉不过的脸便露在了她的面前。
“唐子末。”她略带凉意的手指按在他的眼角,“你怎么会在这儿?”
唐子末虚弱的睁眼,唇瓣上下翕动,嗫嚅了半日,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依稀听见几个字。沈梨大概将这些字给拼凑了下来,概括下便是有人要杀他。
沈梨温柔的将他黏在脸上的头发给拨弄到了耳后别着,唐子末眼中蓦然就爆发出一阵亮光来,他翕动着嘴唇,又接着说道:“救……我。”
“好,救你。”沈梨温声应承下来,手指却顺着他的鬓角滑到了他的心口。
手指刚刚按下去,唐子末便痛极的闷哼一声。
一股湿漉漉的感觉便将手指给包裹住,她垂眼看去,就见心口那个位置,不知何时又浸出了血来。
“原是这般。”沈梨伸出手指一探,便摸见了冷而硬的铁制的东西,“你知道是谁要杀你吗?”
唐子末头微微摇晃。
“怎么会不知道了?你这般聪明,是猜不到还是不敢相信啊。”沈梨微微笑着,将他心口前的衣裳用剪子剪开,露出了伤口。
唐子末眼中的光亮渐渐地黯淡下去。
“是太子殿下呀。”沈梨笑着说道,“不单单是你,他不准备放过,就连唐子玉他也没打算让她继续活下去。”
“你说说,你为太子卖命这么多年,可到头来所得的,也不过还是个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唐子末,你甘心吗?”
唐子末如今快要昏死过去,没有力气思考,也没有力气来回答沈梨的话,不过唯一能清楚知道的便是——不值得。
他这一生不值得,他的妹妹为了这么一个男人不值得,甚至是还有唐家——也不值得。
“可现在,你就算什么都知道也都晚了。”沈梨叹气,“黄泉路上,你记得等一等唐子玉,嗯?”
一抹寒光乍现,唐子末倏然瞪大了眼。
极大的痛意的传来,唐子末两眼瞪得极大,眼瞳中写满了不甘。
沈梨面无表情的将匕首从他的心口抽走,血喷洒而出,极快的就染了她一身。
她抬眼去看唐子末,想了想还是伸手替他合上了眼:“下辈子,别在跟错了主子。”
“姑娘。”沽酒从外面跃了进来,水不断地从他的下摆滴落,在地面上蜿蜒开。
沈梨已经用手扶着后腰,摇摇欲坠的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将匕首随手甩在了唐子末还未冷却的尸骨旁:“收拾了吧。”
沽酒拱手:“是。”
唐子末被刺杀身亡的事,在朝野中还是引起了不小的动荡。
当唐子玉知道这件事后,直接哭得昏死过去,卫隅怜惜,还特地恩准她回府一趟,谁知还没跨过门槛,就被自幼疼她宠她的母亲,用东西给打了出去。
她就像一条丧家之犬,孤零零的站在府外。
看着满府白绸挂上,她兄长的牌位便在里面,而她却不得入内半步。
沈梨坐在马车上瞧着跪在唐府门前的人,她本就生得纤细玲珑,如今几件大事接连二三的压在她的肩上,人早就不知清减了多少,如今虽是算不得瘦骨嶙峋,可也相差不远。
“郡主。”阑珊于心不忍的问了句,“咱们要不要去将太子妃给请上来?”
“不用。”沈梨隔着帘子看她,“你就算是去请了,也不见得人家会给你好脸色,如此还是罢了吧。”
“那我们可要去吊唁?”
“唐公子与父兄同时在朝为官多年,也算是同僚好友,如今唐公子遇刺身亡,我自然是要代父兄去瞧瞧的。再退而言之,我母亲为当朝长公主,也算是君,我带她来瞧瞧,也是应当的。”沈梨说着,便让阑珊将自己扶了下去。
近来,她的肚子越发的大了。
脸自然也盈润了不少。
她走过唐子玉时,却不承想一向高傲的人儿,竟然开口率先喊住了她。
“太子妃。”沈梨站定,转身笑盈盈的看她,“先前是宜姜眼拙,还望太子妃莫怪。”
唐子玉如今已经没了同沈梨呛声的心思,她低着头瞧着自己的裙摆下,微微露出来的一点鞋尖:“本宫想进去。”
“这儿是唐府,太子妃想进去,谁敢拦着。”沈梨道。
唐子玉面上露出愤恨之色:“那本宫让你与本宫一同进去。”
“既然是太子妃相邀,那宜姜却之不恭。”沈梨笑着看向唐府,“太子妃先请。”
唐子玉从地上站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跪得太久了,她身子摇摇欲晃的,她身后的宫娥机灵的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臂:“娘娘小心。”
“太子妃,近来似乎心情不愉。”沈梨走到了唐子玉的身旁去。
唐子玉直视着前方:“如今小人得志,你觉得本宫能心情愉快吗?”
言罢,唐子玉终于肯舍得转了转她的头,目光轻蔑而愤恨的将她从头至尾的都看了一遍,“不过,本宫相信,小人终究是小人,也只能躲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玩些下作的手段,登不了什么台面,宜姜郡主,你说对吗?”
“太子妃金口玉言,自然说什么都是对的。”沈梨笑盈盈的说着,脚步愉快的朝着唐府走去。
唐子玉被她这四两拨千斤的话,给气得脸色又是一白,她紧跟着又道:“宜姜郡主,你如今已经与南王有了婚约,是不是该同我夫君离得远些,别做出那般下作又不要脸的事来。”
这话出口时,唐子玉已经远不如先前那般云淡风轻,她虽是拼命压低了声音,可却还是十分尖利。
沈梨笑着眯了眼:“你说得对,不过呀,太子妃忘了件事。”
“您的这一桩婚事,也并非来得清清白白,到底是谁成天躲在那阴沟中玩些下作的手段,这还真说不准了。”沈梨侧脸看她,“况且,我还听说,在我出事之前,您和沈轻走得非常近了。”
“说是什么手帕交。”沈梨笑着,“怎么,这也才几年的时日,您就全然不顾往日与沈轻的姐妹情,硬生生的将她的双腿弄废?”
“太子妃,到底是谁登不了台面了?”
唐子玉是真没想到沈梨竟然会将这桩陈年旧事给查出来,她眼中的怨毒渐渐地平息下去,随着她一同走近唐府的大门前。
此刻站在门外的是唐母。
她虽是也对沈家深痛恶觉,但到底她也知道沈家不是如今他们能得罪的,她也只能好言好语的将人给请了进去。至于唐子玉,从头至尾她都没有给她一个眼神。
唐子玉也明白母亲这是在怪自己,可她不懂,为什么什么都要怪她?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来怪她!
明明对于父兄的离世她也难过的想随着他们一道离开。
她木然的跟着沈梨走进去,走到灵堂。
看着兄长的牌位和棺椁,而她悲哀的发现,除了她,她什么都做不了。
就连报仇,也做不了。
沈梨走的时候,唐子玉还一脸木然的跪在那,没人搭理她,也没人出声斥责她,这简直是要比先前唐母大声骂她还要难受。
所有人,都当她不存在了一般。
她恍然间又想起了唐母的那句话——
她说,为什么去死的不是你!
是啊,为什么死的人不是她了?
偏偏是她最好最好的兄长。
从唐家出门时,外面正下起了小雨。
稀稀落落的,不算大,却也极其容易沾湿衣裳。
沽酒撑了一柄伞过来:“姑娘。”
沈梨颔首:“唐夫人向来最爱的便是唐子玉,今儿的态度有些奇怪,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据说,太子的人接触过这位唐夫人。”
沈梨一愣,随即笑开:“原是如此,没想到咱们的这位太子殿下,还真是挺狠的。”
“走吧。”
从唐府回到东宫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唐子玉呆呆地坐在罗汉床上,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今儿族人冷漠的面孔,还有她母亲撕心裂肺的那一句——“为什么去死的不是你!”
“娘娘。”今儿随着她出宫的宫娥,熬了一碗姜汤来,她将姜汤摆在她的手边,小声劝道,“娘娘还是莫要伤心了,还是以自己的身子为重。”
听见声音,唐子玉的头有些困难的抬了抬,她看向她,半日之后才问出一句:“你也是我宫中的丫鬟。”
“是。”
“那本宫原先怎么没见过你?”唐子玉又问。
宫娥笑:“原先娘娘身边有瑶华姐姐,瑶华姐姐人勤快又机灵,什么事都能处理的井井有条,娘娘自然是不会注意到奴婢了。”
“可如今,也不知瑶华姐姐去哪了儿,奴婢们都好久没有瞧见了她了。”
唐子玉被冻僵的身子稍微回暖了些,她含糊的应了声后,说道:“许是去什么地儿了。”
“那这段时日,便由奴婢伺候娘娘吧。”宫娥模样生得甜,笑起来脸颊上还有梨涡,十分惹人欢喜。
唐子玉瞧着她的笑,心头压抑着的绝望稍稍松动了些,她面色和缓的点点头,算是应了这个宫娥的请求。
紧接着,宫娥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
夜深,风声渐紧。
一盏烛火搁在窗畔,噗滋噗滋的燃着,窗纸也被吹得作响。
一道纤细穿着宫装的女子抬着烛盏从廊下扣门而入,风声入屋。
卫隅含笑的抬头看去,见着来人时,这才将手中的笔给搁在了砚台上:“来了。”
“殿下。”女子婀娜袅袅的福身。
“事情办得如何?”
女子起身,敛眉低垂:“还请殿下放心,奴婢已经将药放在了太子妃的药中,如今太子妃瞧上去,似乎很多骗的样子。”
“好不好骗,你要仔细盯着才知道。”卫隅道,“你是知道孤的手段,孤不想有任何的意外发生,明白吗?”
女子原先笑眼盈盈的眸子,一下子就凝固住,身子有些受不住的狠狠地打了个颤,惊恐而害怕。
卫隅很满意的她的反应,他弯着嘴角一笑:“若没事,便退下吧。”
“是。”
天将明。
朝霞吞噬了整座金陵城的长空。
今儿是唐子末下葬的日子。
沈梨倒是没有去送葬,而是站在他们要经过的一处长街的茶楼上,目送着送葬的队伍,渐渐地远去。
在棺椁的前面,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她正挺着一个大肚子,双眼通红的抱着他的牌位,身子僵硬的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去。
“他成亲了?”
沽酒道:“是,在您不在金陵的那两年,唐公子娶了李尚书的嫡女。”
沈梨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将面前的窗扇合上。
“姑娘,您既然已经决定杀了唐公子,就不该在存有什么仁慈之心,您当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要绝了唐家后路的太子,可不是我。”沈梨讥讽的笑了笑,“可说到底我也是个刽子手,哪有什么资格妄议太子的事了。”
唐子玉的性子亦也是一日比一日暴躁,各种不好的言论,频频从东宫流出。
朝中非议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却都被卫隅一一的压下。
就连嘉宁帝也因此找了卫隅几次,都在商议废黜太子妃这件事,可卫隅始终是咬紧了牙关,不肯松口,反正左右只回两句,其一是:“她不过是最近受到的打击太大,性情才会如此暴虐。”其二便是:她是儿臣的发妻。”便将此事给挡了下来。
长此以往,朝中的大多数官员无不夸赞卫隅一句,重情重义。
这段时日,卫隅倒是春风得意,卫砚则被他压制的就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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