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湖否之江中梅雪

(八十六)淞江轶事去 空荡江湖息

    
    啸梅山庄正堂的门被猛的推开,一行人跟着夏浦玉快步穿过正堂,往后面走去。
    他一直闷着头,一句话也不说,身后钓月僧热闹的讲着自己的功绩,雄傲的拍着胸脯,跟夏浦玉讲着接下来的善后。
    旁人都没有说话,鬼见怜看不下去,一边撵着夏浦玉往前走,一边吼钓月僧:“你个秃驴,别讲没用的,阿冬可还垂危着!”
    钓月僧用手打开廊帘,不耐烦的朝鬼见怜忿忿:“你这个妖女,什么垂危不垂危,好话不会说?!”
    “善后很重要,余党浦玉善念不计较,但要把各位忠仕安置了,整个规章制度来。”
    夏浦玉抬起头,看到柳莫笑和两兮站在屋门口。
    两兮自夏浦玉杀了白邺救回她后,就在啸梅山庄待着。
    “秃驴就别叫唤了,说些没用的,现在什么才是紧要!”鬼见怜还在吼钓月僧。
    “我不是不解风情,况且浦玉身上也有伤,不如先处理……”
    “他就是小伤,如果阿冬有了三长两短,才是大伤!”
    “我怎么说一句你顶一句老妖女?!”
    夏浦玉站定,身后的对骂也停了下来,众人也依次站定。
    夏浦玉扭过头,低着眸子,喊了声“师父”,也不知道是在叫鬼见怜还是钓月僧,他抬眼看了一眼鬼见怜,又看了一眼钓月僧,皱着眉,独自一人往前走去。
    鬼见怜无奈的叹了口气:“苍天给他点福气吧。”
    “你这妖女能不能别丧个脸?”
    “你再跟我说话我非杀了你。”
    夏浦玉来到门前,给柳莫笑和两兮行了礼,深呼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舒雨女听了动静,立刻从里屋走了出来,面露难色。
    “怎么样?”夏浦玉隔着纱幔,看着床榻上躺着的江岸冬。
    “不好。她好像……”舒雨女抿了一下嘴唇,道:“滑过胎,应该是前不久。”
    夏浦玉的心一下坠入深渊,深不见底的渊,惊起谷底孤鸟一声凄厉惨叫而散。
    “腹上又受重伤……”
    “怎么救?”夏浦玉半天不吭声后,沉沉的发问。
    “妙春堂,救不了她。”舒雨女低下头,眉毛拧的愈发凝重,她撕裂了夏浦玉心里的弦,掀翻了夏浦玉的舟。
    夏浦玉掠开纱幔,走向床榻。
    她的眉目仍然宁谧,似是安详的做着梦,好长的一个梦,她能梦见,夏浦玉轻轻的坐在她身边,用他那满是伤痕与茧的手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他好想她,好想看到她醒过来。
    他眼里温热的泪水从鼻翼滑到嘴边,叫他尝了一口极其狠毒的咸苦。
    他说孩子没有了,说他还想要阿冬,阿冬袖子上会开着两朵芙蓉,荡漾在淞江边。
    江雪斋没有了,说他还想见阿冬,阿冬的志向就如梅,江雪斋就像梅,忠义不会倒下,正气不会倒下。这个家还不会倒下。
    “我知道谁能救江岸冬。”柳莫笑走进来道。
    舒雨女皱起眉头,她看着柳莫笑,半天了,才说:“我知道大哥想叫东方云倾出手。
    可那老东西已经近二十年没有碰过针药了。”
    夏浦玉扭过头,看向柳莫笑与舒雨女。
    “那又如何,当年回春斋的名号是响当当的——
    八子衍爬着去回春斋时,身上有两处贯穿伤与五处剑划伤,一样被他救活了。”
    舒雨女不甘示弱:“那是八子衍想活,再说,你瞧瞧现在的八子衍,他治这么久,不还是个活死人?”
    “舒雨……”柳莫笑皱着眉头,看着舒雨女,舒雨女躲开他的目光:“我是为了江岸冬。”
    舒雨女说的并非没有道理。江岸冬在方才阵势上,那就是奔死而去的,她守不住孩子,守不住江雪斋,淞江边空落落的,她心里也已经空落落的了,她还会想要活着吗?
    夏浦玉站起身:“我要带阿冬去溢华亭,找东方前辈。”
    舒雨女不耐的一瞪,却也说不出什么。
    “那就早些启程。”
    那就马不停蹄吧。
    夏浦玉将寒铁剑安放在啸梅山庄主堂,将分由事物交给了高不落与柳莫笑,以及客业,钓月僧与鬼见怜,安顿忠仕,规范庄训,并且安排人接收则袖的消息,与前往流火阁,将二十多年前的江湖血案之真由改正,把夏葛两家的污渍洗净。
    而他,带着江岸冬,往落木湖畔去了。
    这一路,或许是他陪伴着她渡生死的日子。
    只是这次,竟然是夏浦玉在等江岸冬,等她睁开眼睛,看着自己,伸出手,抱住自己,哪怕是打他,骂他,奚落,责备,他都不怕,他都会告诉她,自己有多坏,自己有多胆怯她会离开自己。
    兴许她就会高兴,兴许她就能原谅他,然后和他好好过日子,和他好好的,再把家垒起来,把未来垒起来。
    早晨,他与她一同守着朝阳,他说那像她的睫羽,像她的裙边。
    傍晚,秋风从山崖对岸吹来,带着草木之间的霜气与露水,撒在她的青丝上,他告诉她,她就似一朵芙蓉,润泽了淞江雪水的芙蓉。
    总而言之,他要与她朝夕相伴,此后朝夕相伴,守候太累,等待太苦,他把她的苦累补回来,不叫她再提心吊胆了,叫她睡个安稳觉,不听叩门几声来判断来者会叫她活着还是索取性命,不时刻警惕着有人要侵占整个淞江岸。
    淞江岸如今却彻底寂寥了。因为人们惧怕废墟里忠良祖魂,所以没人敢征用土地,因为人们敬畏百年雷打不动的忠义,没人敢忘了江雪斋。
    东方云倾听到门外一声勒马的声音,放下手里的茶杯,推开门,看见夏浦玉背着江岸冬,面容憔悴,眸眼哀丧。
    “求前辈救救阿冬。”七个字有三个字里的气息都是奄奄。他使全身之力,叫自己跪地央求时不能倒下。他不像是一个武林盟主,不像是啸梅山庄庄主,他像是一个山野村夫,他背着自己被畜生伤着的妻子,来寻医问药。
    可他还是倒下了。
    等到他醒来时,烛火映在他眼角,整个屋子黑漆漆的,揉揉眼睛,回想了一会儿,才知已经到了溢华亭。
    他一个机灵翻坐起身,就往门外走去。
    夏浦玉推开门,看着斜对面廊子里的屋子在黑夜里灯火通明,就三步并两步的前去了。
    夏浦玉一推开门,就往床榻看去。
    “来了?”东方云倾抬头看了夏浦玉一眼,将自己的工具收入医箱之中。
    “稳住了,还真没想到你竟然,信得过我这个老不中用的。”东方云倾刚站起身,就稳稳的受了夏浦玉一拜:“谢前辈救命之恩。”
    “起来吧……”他把夏浦玉扶起来:“想不到那么多年了,还有人信我的医术,而不是只记得我的剑术和轻功。”他得意洋洋的摸摸胡子,看了一眼江岸冬,就拍拍夏浦玉的肩膀:“守着吧。”
    夏浦玉行了礼,坐在了床榻边。
    后来的日子,白昼是窗下斜影伴他,夜晚是烛火摇曳陪他,他也尝着提心吊胆等待的滋味。这就是江岸冬的日子吗?
    他深深的看着江岸冬,她从不美艳动人,却总是抓住他的眼睛,他会沦陷进去,就这么沦陷进去,再也不出来。
    与此同时,则袖带着墨锵锵回到了啸梅山庄,也就是则袖刚到了啸梅山庄,高不落就离开了。
    他去了半惹囚。这是谁都想得到的,并且,他死活不叫任何人和他一起去。
    他就是去赴死。
    再聪明的人,也喜欢做傻事。他飞鸽传书风卫,告诉他杀害风鸢的人如今正在耀武扬威的对月后山庄不屑一顾,激起风卫的不满,叫风卫就此来“斩草除根”。
    他孤身深入虎穴,从未打算要活着回到啸梅山庄。
    高不落到了半惹囚,就偷放了好几个囚牢之中的丐童,引起了独孤奉延的注意,二人厮打起来,最终在高不落将要毙命之时,风卫赶到,解决了独孤奉延,高不落离开。
    他算的时间很精妙,用丐童失踪给自己,给风卫争取时间,他又深知自己打不过独孤奉延,就找来了风卫这个帮手。
    然后,他扶着风,扶着雨,跌跌撞撞的跑去了淞江岸,跑去了风鸢墓前,他缺一杯小叶苦丁,差她一个结局,还她一条命,给了她他接下来所有的轮回。
    老天还是待人不公,本该厮守的人最终生离死别。本来是个聪明人,却傻到去殉情。
    高不落的墓,是后来夏浦玉与江岸冬回啸梅山庄时给他建的,高不落对他有极大的恩。他曾试图点醒他,在危难或抉择中,毫不吝啬的帮助他,他是个清高高傲的家伙,不说自己有多重视这个朋友,他早不是因为觉着有趣而和夏浦玉一同渡江湖,早就是因为夏浦玉和则袖是他的兄弟而一同生里来,死里去。
    江岸冬醒的时候,夏浦玉刚好进屋,吓得夏浦玉一个激灵,冲到她面前时,魂魄竟赶不上他肉体的速度。
    他一把抱住了江岸冬。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可算把阿冬盼回来了。
    江岸冬走在奈何桥上,真的听到了夏浦玉叫她的名字,那声音拉着她的衣角,拉着她的思念,叫她一步也舍不得往鬼门关里踏,她违背了玉帝的旨意,冲破了生死结界也要回来见他。
    他成功了,他成了真正的大英雄,白姜是他杀死的,江湖已经安定下来了。夏葛两家雪耻前罪。
    “浦玉哥哥……”她几乎不能相信,此刻阳光下的这个人,是她的郎君,他极度深沉的眼神被一层朦胧之水浸泡着,他的泪,可是为了阿冬流的。
    夏浦玉搂住江岸冬,额带上的竹子微微泛黑,棱角下的沧桑面孔追逐过了岁月,他总算等回了自己珍视的她,算是真情不负苦心郎,他可是真心爱她的,爱着个能够叫他安安心心坐下,然后听她说话的讲话人。
    她才是个江湖高手。
    窗外的秋阳暖烘烘的,照在他衣衫上的竹纹上微微发亮,像是雪地里的雾凇,一层一层的光芒反照,就似淞江水一层一层的推开波浪,融化千丈的冰雪。
    雪停下了,雪也有停的时候,停的时候,便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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