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

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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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外号外,岳阳华军转移,长沙大火!岳阳华军转移,长沙大火!”
    前面就是跑马场,车流人流如织,报童挥舞着手中一份刚刚加印的《美华晨报》,在人群聚集出卖力地喊着。
    停车,卢一珊忙喊停了车夫,下车买了一份报纸,细细看了起来。
    租界内的报纸大多还在国民政府的控制中,对于中日战事一向报喜不报忧,她还是从老吴哪里了解到,国军在长沙实施了“焦土抗战”计划。可能是情报有误,日军并未进攻,军队就在午夜纵火焚烧起城市来,迄今大火已经烧了三日三夜,还没有得到有效控制。
    卢一珊有阅报的习惯,广州已经陷落好久,报上每天还都是国军反攻广州的消息,给人一些徒劳的希望。这些报刊对不利于抗战的负面消息常常含糊其辞了事,反而惹得上海市民们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怎样了。
    就今次的长沙大火来说,今晨的《申报》,通栏大标题是“岳阳华军予日军重创,转在麻糖继续抗战”、“通城华军依山地作战,据日舰洞庭湖外”,一如往常在鼓舞士气,振奋人心。而关于长沙大火的消息,只有数十字小小的一条简讯“湘垣昨有数处起火,全城市民早经疏散”,看起来好像是一场无关痛痒的火灾。
    此刻卢一珊手上的这一份《美华晨报》就大不相同,报纸是上海的美国侨民所办,用中英文两种版本同时发行,消息多转引自国外通讯社,相对平实也更加及时,头版上便触目惊心地印着长沙大火的惨状,还用了大尺度的新闻图片,似乎透过纸面,那股焦灼的热浪依然在扑面而来。
    卢一珊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余笑蜀的女儿秀燕怎么样了。
    她知道秀燕在长沙,这个叫自己“珊大王”,眼睛大大的、鬼机灵的小女孩,如今还好吗?
    提起秀燕,卢一珊早些年就见过余太太和这个小姑娘,余太太是沪江大学毕业的摩登女性,在建筑学上颇有天分,余笑蜀忙于公务,两个人聚少离多,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余太太在获得赴美深造的机会后终于一去不归,只留下了三岁的秀燕,余笑蜀也进入了他一生中最为混乱颓唐的日子。
    余太太是知识女性,也同情共产革命,大约也曾猜到余笑蜀的身份并不普通,余氏夫妇感情尚好的时候,余笑蜀也提过卢一珊这一门“远亲”,但和余太太的真正相见,还是在余太太赴美国之前,余太太执意要三个人一起吃个便饭。
    在饭桌上,卢一珊傻乎乎的,丝毫看不出有人会一去不返,只是一门心思觉得两个人琴瑟和谐,真是一对神仙眷侣。余太太是杭州人,说话温软,人也十分和善,把卢一珊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莫名其妙说了一句,我不在国内,有一珊在,我也就放心了。
    卢一珊糊里糊涂红了脸,道,“亲戚家的小孩子我带过的,但都没有秀燕这么可爱,有什么需要,我一定会尽力帮忙的。”
    这整整一顿饭,余笑蜀都情绪不高,卢一珊后来才知道,余太太第二天就登上了赴美的商船,永远离开了上海。
    余太太走后,卢一珊还真照顾了秀燕一小段时间,直到余笑蜀找到保姆,后来淞沪战事爆发,卢一珊已经是有快两年没有见过这个孩子了。她只知道余笑蜀托梁利群把秀燕送回了湖南老家,寄养在长沙的亲戚那里。却不知道这两年小秀燕过得好不好,如今是不是已经长大了,还认得自己吗?
    报童卖力的喊叫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上海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海,大家议论纷纷的,是三星牙膏“独得新建住宅一所”的惊人大抽奖,是南京路中原绸缎百货公司开幕大减价,是围绕在每个人身边的衣食住行、烟火人生。这一场千里之外的大火,就如同那些纸上的抗战血泪一样,渐渐都被平淡的生活稀释了。
    找个机会,要问问余笑蜀。不谈工作,聊聊家常总没关系吧。何况,她真的有些想念那个胖乎乎的小姑娘了。
    黄包车重新晃动起来,卢一珊今天要去上东信托公司见梁利群。
    出门前,她想了又想,还是穿上了梁利群送的夹棉貉子毛领大衣,这是这一季上海最为流行的样式,她仔细画了一点淡妆,照照镜子,竟然有些不认得自己了。
    卢一珊自问不是那种虚荣女子,但是忽然看到镜子里一个明丽典雅的女人,心里面也钻出一个小人,欢呼雀跃了一番。原来穿上这些上海滩最好的时装,自己也是一个杂志封面女郎呀。
    梁利群新近在伪市府任职,忙到飞起,但是对于卢一珊却总是有求必应,四明商业银行的账户被查封,上海地下党经费告急,卢一珊无奈,只好明目张胆向梁利群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在上东银行开具新的银行户头,并且在上东租用几个保险柜。
    她最担心的,是梁利群追问账户和保险箱的用途,如今沪上时局动荡,来银行和信托公司租保险箱的达官显贵越来越多,保险柜早就一柜难求,大多数银行的租用条件都十分苛刻,不但要求有可靠的保人,还要出一笔不菲的保证金,梁利群肯卖这个人情吗?
    她的担心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对于她来说,开一个银行户头走账、租几个保险柜存放秘密文件或者贵重物品,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但是对梁利群们来说,为了分割股权、周转资金,大家手底下做出来的空头子公司孙公司,货不对版的实业公司不知道有多少,几个保险柜,也是在算不上什么大事情。梁利群不但一个字都没问,一口应承,还要当场邀请尚未正式执业过的卢一珊,出任上东信托公司的委托律师。
    卢一珊被梁利群搞得措手不及,觉得事情有些过分顺利了,只好说回去考虑考虑。
    才不过两天的功夫,梁利群就兴冲冲地打电话来,说,账户、保险柜都已经开立完毕,还为卢一珊准备了一间临时办公室,方便工作,请她择日前来验收。
    这样的速度,让和卢一珊对接的上东信托公司财务经理王寿春都觉出异样来。
    去还是不去?卢一珊没有太多时间烦恼,因为如果地下金库再跑不通,老吴和其它同志的家底也要耗光了。
    卢一珊隐隐觉得梁利群对自己热情过了分,有些不大对劲,赶紧找到老吴汇报情况。
    卢一珊其实也有很丰富的地下工作经验,但是她缺乏的是恋爱经验,面对梁利群把百忙之中的格外关切,有些乱了阵脚。
    比如,接触了几次,两个人聊着聊着,中文换成了英语,英语换成了法语,法语换成了日语,梁利群周游世界,卢一珊博览群书,两个人恰恰是棋逢对手,一来二去,就聊开了,一次开心、二次开怀,聊了几次之后,就有些习惯成自然起来。卢一珊是带着政治任务和梁利群接触的,对于这忽然产生的好感,就倍感尴尬。
    梁利群为人绝对说不上细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卢一珊的复杂情绪,他的电话一多,律师公会的办公电话就成了热线,耽误其他人的工作,卢一珊被明里暗里数落了好几次,不免烦恼。战时各个岗位都人满为患,她这个律师公会秘书的职位本来就不甚稳妥,如今不免担心起来,有几次听到又是梁利群的声音,就直接挂掉了。
    哪成想梁利群几次打电话找不到人,反而执拗起来,竟然动用种种手段,生生在律师公会里面给卢一珊装了一部崭新的专用电话。他是上海有名的公子哥,大张旗鼓地招呼起来极具声势,旁人都看呆了,对这种用自家电话打专线咨询业务的行为,竟说不出什么不妥。
    这个初冬,上海颇为寒冷,他又连送了卢一珊两件皮大衣,这一下,平时低调的卢一珊马上成为了众人的目光焦点。
    卢一珊真的有些急了,这样被动地“抛头露面”,不用细想,肯定是对情报工作不利的,加上她又怕梁利群的大少爷脾气上来,两个人纠缠到一起,搞不好就要弄假成真。
    这可怎么是好!
    向组织汇报吧!
    老吴到底是个老地下,他认真考虑了一会,郑重其事地开始做起卢一珊的工作来。
    他口才上佳,说了一会,就像催眠,卢一珊隐隐觉得大有道理。
    他的大意是,首先通过观察,梁利群在私德上还算端正,他的情感是真诚的,并不是糖衣炮弹;其次,目前他是上海特别市财政局的财税专员,手里有着经济实权,更重要的是,其父梁成杰在李墨卿出任上海特别市市长之后,已经出任了“上海经济工作委员会”的主任委员,实际上,就是和日本军方和上海特别市政府配合,稳定上海的财税金融,更是有着极大的社会影响力,梁老先生对卢一珊印象颇佳,也是难得的高层情报渠道。
    最后,如果个人感到尴尬,那么随时抽身而退当然合适,但是这一条长期争取才得以建立的情报线就此断掉,未免可惜。现在伪政权和日本人对上海资金流动监控越来越严格,特别是懂经济的梁成杰全面主掌上海经济工作之后,组织的资金周转目前遇到了空前的困难,所以能不能趁现在梁利群对卢一珊还抱有好感,把握时机,把银行户头和保险柜的工作顺利完成,再考虑撤出?
    卢一珊当然知道,就算日本人和“铲共救国特工总指挥部”再神通广大,恐怕也不会想到,中共的地下金库,就在他们委任的上海经济大总管的产业下吧?
    “吴老师,这,恐怕有困难吧?”卢一珊有些吞吞吐吐,“梁大少爷是个粗心眼,但是梁家老爷子可是非常谨慎细密,万一出了纰漏,我暴露身份不说,也可能把梁家就此拖下水。”
    吴俊阳又好气又好笑,道,“卢一珊同志,敌我之间的界限还是要分清的,依托上东信托公司作为周转资金的重要据点,有利于支持组织迅速在上海打开局面,对抗日救亡运动所涉及的各方面进步事业,都会起到极大的促进作用。我们的工作原则就是,用较小的代价,取得比较稳妥而可靠的进步。再说,现在梁成杰和梁利群,一个是伪经济机构的主任委员,一个是伪市政机构的财政专员,什么拖下水不拖下水,他们如今就在水里!”
    “你不想想,有朝一日日本战败投降,他们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处境?恰恰相反,如果我们能通过和他们的接触影响他们,让他们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追求民族独立解放做一些有益的工作,这才是对他们最负责任的举动!”
    老吴是个老革命,留过苏,做过大学教授,真是文能买活鱼,武能定调子,这一番话,把卢一珊说得是哑口无言。
    闷了半天,他只能说,“好,我服从组织安排。”
    “这就对了,不能为了个人情感上的好恶,就不顾现实情况追求个人的小情小调,这件事,我还没有和组织汇报,暂时只是我的个人意见,但是我相信,一珊同志,你认真思考之后,也会和我得出一样的结论。”
    “嗯,我明白了!”卢一珊咬了咬嘴唇,抬起头来,恋爱而已嘛!
    她心里带着三分上刑场的心情。
    “人家送给你的皮大衣,你就穿上!和梁利群这样的富家少爷交往,这众人的目光是怎么也躲不过去了。”
    “太招摇了,每天万人瞩目,还怎么进行秘密工作。”卢一珊还想抵抗。
    吴俊阳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个同志啊!做情报工作,最好的掩护,不是静悄悄地躲起来,而是要符合自己扮演角色的身份。当初培训的内容,都忘了?做普通职员,就要低调,不要惹人注意,和我老吴悄悄接头,就很好;做了富家公子的交往对象,就要高调,越高调越好。低调有低调的方法,高调有高调的方法,你看,你日后社会事务繁忙起来,每天见上百八十个人,我就混在这百八十人里面,你说他们会不会怀疑我?”
    老吴会讲话,这样拐弯抹角地做工作,终于把卢一珊逗笑了。
    “就是,效果是一样的嘛!”
    卢一珊虽然不大情愿,但是也清楚,这个为上海地下党组织建立秘密金库的任务,非比寻常,没有日伪上层人士的关系,是很难办到的,恐怕,她要下一番功夫了。
    上东银行快要到了,上次在梁公馆,和梁利群牵手,被余笑蜀撞到,卢一珊的心跳得打鼓一般,这一次,该不会又遇到余笑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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