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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笑蜀桌上那盆铁骨素,刚刚开出了细小的黄白花朵。
黄武宁死了,有些事就变成了永远的谜团。
比如,高仲夫是不是死在他的手里,比如,周竟成究竟什么时候策反了他?
墙上的时钟在滴答行进,一分一秒丈量着时间。
一年多以来,几乎每天,黄武宁都会出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此刻很想问问史秉南,当他意识到见过王青容的自己随时都可能掏出手枪,那一天背对着自己洗脸的时候,他是什么心情呢?
苏州河畔的阵地里,模范监狱的墙脚下,宪兵司令部的监狱中、梁成杰的公馆外、史秉南的家宴上,回想起来,好像这两年来,没有什么重要的场景,黄武宁不在自己的身边。
一旦想起他再也不会出现,时间就好像落入了无底的深渊,无限延长,默默地,没有任何声响。
内野丰认为,在开枪的瞬间,黄武宁是要杀掉自己,只是因为史秉南抢先开了一枪,他余笑蜀才躲过这一劫。但余笑蜀总觉得,黄武宁是有意把这一枪打偏的,大概他知道,这一枪是对他余笑蜀身份最好的回答。
或者,余笑蜀宁愿相信,这打到天上去的一枪,正是黄武宁为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相信这个,就等于相信两个人过去的两年时光没有白白虚度,他可以安慰自己说,虽然大家站在不同的阵营里,但两个人始终兄弟一场。
沉默被吱呀的开门声打断了。
李沪生走了进来。
余笑蜀打起精神,问道,“李处长,有什么需要吗?”
“棘手的事情来了,你看看这个,”李沪生手里拿着一纸文件,递给余笑蜀。
这是一份周佛海批转来的电文,落款赫然是三个大字:汪兆铭。
他看看李沪生,仔细读了起来。
这是一份就上海新闻界对“和平运动”抨击的批示:
“佛海兄,《申报》言论荒谬,请兄严厉制裁。”
寥寥十几个字,仿佛一阵密集的弹雨,余笑蜀已经嗅到了空中的血腥气息。
电文下是对汪精卫指示的两次批转:周佛海批转给了丁默邨,请丁默邨酌处,丁默邨大笔一挥,又批给了余笑蜀的第一处,希望“究其首要代表人物,厉行制裁,以肃风气。”
余笑蜀抬头,李沪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心下一沉。
最近一段时间,汪派系的报刊和重庆系的报刊大打舆论战,搞得汪精卫的“和平运动”臭名昭著,让汪精卫火冒三丈,此前,在周佛海的授意下,七十六号已经对上海新闻界发出了措辞强硬的“劝诫函”,并指示负责新闻管制的二处负责惩戒行动,李沪生不敢怠慢,亲自出马,暗杀了一名拿重庆津贴的《申报》记者,没想到《申报》并没有为血腥恐吓所吓倒,反而更加疾言厉色地抨击起来。
如今面对汪精卫如此严厉的批示,七十六号如果不做出些大的动作,恐怕实在说不过去了。
“李处长,新闻界的行动一直是二处的指责范围,丁主任怎么批给了我们来做?”
“哎,笑蜀,你也知道,国大召开在即,二处的工作里呢,党务是优先的,这次六届国大的安保工作都是我们,担子重啊,实在分不开身。再说,杀几个嚼舌根的记者,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情,所以我就斗胆,请丁主任做主,让老兄你为我分担分担。我们一处二处一家人,这点小忙,你还是要帮的呀!”
王八蛋!余笑蜀心里暗骂,汪精卫亲笔的批示,无疑是在李沪生已经暗杀了《申报》记者的基础上作出的,这样明确地表示要对新闻界人士加以制裁实属罕见。如果没有一场大的流血事件,势必无法达到震慑上海新闻界的效果,又如何能够令汪、周满意?而新闻界是上海通向世界的管道,中外势力混杂,一时各怀其志,一时又同仇敌忾,对上海滩的新闻界动手,无疑是和国际舆论、和上海公议公开宣战。上次的“告诫函”已经让七十六号成为众矢之的,这次公然动手,执行人想不臭名昭著都难。
丁默邨这个心思,可是细致得很。
“怎么?你这里有困难?丁主任的批示,在余处长这里不好使?”
“怎么会,只是最近一处的工作安排也很紧张,”余笑蜀反复端详着手里这一枚**,“梁成杰一案还没有结束,军统在上海滩的活动还很猖獗,汪先生的指示,周先生和丁主任的批示,我哪里能够推脱呢?只是行动前,我要再向史主任说明一下情况。”
“那自然是应该的!”
李沪生点点头,“那我就不在叨扰余处长了,告辞。”
李沪生离开了,余笑蜀缓缓坐了下来,他心里很清楚,和史秉南汇报是必要的,但是也不会改变自己必须要执行任务的结果,六届国大后的六届一中全会上,就是汪精卫政府各派系裂土分疆的分赃会,史秉南已经明确告诉余笑蜀,新政府成立之前,中央执行委员会将会先成立特务委员会,有周佛海出任主任委员,丁默邨出任副主任委员,他自己出任秘书长,而特工总部除了丁、李仍旧担任原职外,还将增设一名副主任。
这名副主任,在将来丁、史继续在汪政权内部获取更高权力的时刻,将会实际负责七十六号的特务工作。
由于史秉南的强烈坚持,这名副主任的提名,落在了余笑蜀的头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次对新闻界的行动,更像是一次投名状。
向前一步,臭名昭著,以后再没有翻身的机会,向后一步,便是杀身殒命的无底深渊。
一股疲倦升上他的心头。
对于余笑蜀来说,这真是艰难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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