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引

    
    龙卿言的话，着实镇住了苏辰和曦月。
    三人陷入了暂时的寂静，龙卿言沉默地看着那两人，而苏辰和曦月则在消化龙卿言带来的讯息。
    白菁，是苏辰的师娘，更是苏星风的结发妻子，竟然来自龙族！而更为惊人的是，她还是白龙王的孙女，贵为龙族王裔，身份、地位何等显赫，却嫁与了一位人族，甘为*。确实，苏星风是道武宫数一数二的人杰，在修界的身份亦非同一般，不过若论资历，当今的道武宫低了龙族不止一头！
    虽说道武宫是传承自久远前的一位人族大贤，但毕竟年代过于久远，且中间有过历史断层，这一说法事实上有待考量。但龙族不一样，那是自数千万前就一直传承下来，从未断绝过，是和北冥冰凰一样的，并列神州四大圣族，又是超然于世间众多势力之上的皇族！
    可以说，就身世背景而言，白菁嫁给苏星风，确实可以说是“下嫁”。
    但苏辰更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与师娘白菁朝夕相处了九年，白菁却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真正身份。
    曦月拦在了苏辰和龙卿言之间，对后者说道：“虽然不知道你和白菁前辈有何渊源，但我想你们的关系至少不是敌对吧？那样的话，你和苏辰就没必要打下去了，因为，你们恐怕是同一阵线的人。”
    龙卿言皱眉，哼道：“我和一个弑师的逆徒怎么可能在同一阵线！”
    曦月没好气地说道：“你以为你知道的就是真相啊，你怎么能断定道武宫传出来的真相就一定是真的？”
    龙卿言没有开口，苏辰却道：“我没必要对每个人都解释一遍。”
    曦月闻言，气道：“你们两个真是……一个自以为是，一个脑袋抽筋，要气死本姑娘么？”
    龙、苏：“……”
    树林中，燃起了一堆篝火，苏辰和龙卿言面对面而坐，曦月坐在两人之间，面无表情地烤着从附近小河里捉来的鱼。
    龙卿言被她那么一骂，心里确实有了怀疑，所以愿意暂时止戈，听一听苏辰和曦月的说法，而苏辰也听从曦月的话，决定解释解释。
    和苏辰混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曦月首先学会了怎么烤鱼，这是她进入凡间后最爱的一道美食，如今她烤鱼的技艺已经炉火纯青，能很好地掌握火候以及使用佐料。
    林子里有点安静，因为苏辰迟迟没有开口，曦月也不说话，龙卿言则好奇地盯着那几条鱼，诱人的香气已经渐渐散开，龙卿言鼻子抽了抽，眼睛不自觉地亮了起来。
    “我说，你是打算一直不开口么？”曦月问苏辰。
    “我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苏辰回道。
    曦月说道：“你就说说你师父师娘遇害那天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呗。”
    苏辰闭眼，沉思了起来，他在回想那天发生的事。记忆回溯，一件件往事慢慢浮上心头。
    其实，事情也就过去了几个月，可苏辰的记忆却很杂乱，那天的事情不连贯地出现，但苏辰总觉得少了什么，记忆中总有些混乱的地方，让他无法将那天的所有事件贯通起来。
    他的头有些疼，每每触及到那些混乱无序的记忆，头就开始疼，而在他回想过去，想要将所有事件都连贯起来的时候，一缕缕黑色雾气爬上了他的金丹，意识之海中，也有黑雾开始弥漫。随着他越来越深入地回忆，那些黑色雾气也愈发凝实，仿若他内心的恶魔被释放了出来。
    而记忆更加混乱不堪，金丹颤抖了起来，同时盘旋于他丹田气海之中的黑白二气也在躁动，隐隐有脱离控制的迹象。
    曦月心头一跳，看向苏辰，他的身上又开始出现那种诡异的黑光，而且这一次那黑光有所不同，似乎具有了模糊的人形。而苏辰一直闭目低头，表情也变得痛苦了起来。
    龙卿言更是瞪大了眸子，他自然也发现了苏辰的异常。
    曦月忽然问龙卿言：“你和他修为相同，有没有把握压制住他。”
    龙卿言不解，但还是答道：“如果是之前的他，我有五成的把握能胜他，但现在这个样子……”
    曦月追问道：“如何？”
    龙卿言叹气道：“尽力而为吧。”
    曦月点了点头，将还没烤好的鱼扔进了火堆里，现在不是考虑吃的时候，苏辰随时可能魔化暴走，她是吃过大亏的，所以必须严阵以待。龙卿言第一次见到苏辰的异常，但他何等聪明，从苏辰的变化和曦月的问话中就感觉到了棘手，他站起了身，随时准备出手。
    曦月深吸了口气，缓缓将左手伸了过去，轻柔地握住了苏辰的左手，然后闭上了眼睛。他身子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抓住了曦月的手，那略具人形的黑雾没有阻挡，但越来越浓，几乎要脱离苏辰的身体了。
    “苏辰，是我，我是曦月……”曦月的轻声呼唤是从心里发出的，而两人左手上的十字印痕，则是传递彼此心声的桥梁，这一声轻柔呼唤通过印痕传入了苏辰的意识之中，让他混乱的思绪顿时一滞。
    曦月尽力保持着内心的宁静，因为此刻两人的心神再次相连，而苏辰又极不稳定，她怕自己心绪若有波动，就会影响到苏辰，加速他的失控。
    “曦……月……”一丝微弱的声音传入了曦月的心里。
    “默念净心咒，让自己平静下来。”曦月压抑着内心的波动，向苏辰传递讯息。还好，苏辰没有彻底失控，还有理智保留着。
    “好……”苏辰回应，而后一段曦月非常熟悉的经文从苏辰那边传了过来，正是《轮回经》中的那篇“净心咒”。
    苏辰本来已经深陷混乱的回忆中，曦月神念的到来很及时，让他在失控暴走的边缘找回了理智，此刻他也发现自身的问题，不禁心惊肉跳，赶忙静下心来，不再勉强回忆过去，开始默念净心咒，抚平自身的躁动。
    来自北冥皇族的经文确实非同一般，净心咒的咒文随着他的默诵而出现，向着那再度出现的心魔镇压而去，那刚刚出现，尚未成气候的心魔被那宛如大道天音般的咒文逼退，在苏辰的意识之海以及气海中消失。而那即将脱离控制的黑白二气也再度平静了下来，在苏辰有意识的引导下，重新回归了平衡，以“太极”的形式沉寂在了苏辰的气海中。
    龙卿言看到苏辰体外的黑光渐渐褪去，竟长长地出了口气，这短暂的一小会儿，他从那个坐着的人身上感受到了莫名的压力，所以他之前才会对曦月说，尽力而为……
    好在苏辰平静了，也在慢慢恢复常态。
    但曦月没有收回自己的手，她仍然在感知苏辰的内心，她要确认苏辰彻底恢复了才会松开。
    又过了一会儿，苏辰睁开了眼睛，眼光清亮，没有一丝异常，曦月也松了口气，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手心还有来自彼此的触感，两人下意识地看向还握在一起的手，一时间愣在了那里，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彼此……
    苏辰脸一红，连忙松开，神情居然有些慌乱。
    曦月迅速侧过身子，把自己的左手藏了起来，火光映着她的容颜，竟然少见的布满了红霞，她假咳了两声，说道：“都是你，鱼都没了！”
    苏辰嗫嚅道：“那、那我再去捉两条……”
    曦月比出三根手指，说道：“要三条，还有这兄弟呢。”
    苏辰点点头，站起身来，一溜烟儿地跑了。
    曦月长长地出了口气，刚刚可把她给憋坏了，差点背不过气昏死过去。
    龙卿言在一旁看了半天的戏，待苏辰走后，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们两个，关系不一般啊……”
    曦月愣了他一眼，说道：“少说闲话了，坐吧。”
    龙卿言依言坐下，正色道：“看来他自身存在很大的问题啊。”
    曦月点点头，说道：“没错，一旦涉及到和他师父一家遇害有关的事，他的心神就会变得极不稳定，我和他初相识的时候，就因为这个差点死在他手上，幸好当时我传了他我族的净心咒，要不然……”
    龙卿言感叹道：“你和他一路走来，也不容易啊。”
    曦月皱了皱眉，总觉得他这话另有所指，不过她此刻也懒得去深究，而是问龙卿言：“据我所知，龙族有五脉，其中有四大王脉，分别以白、青、玄、赤为名，其族人皆有血脉关系，而第五脉较为特殊，一脉单传，每一代的王之间不一定有血缘关系，但却能与四大王脉平起平坐，你是龙族第五脉的传人么？”
    龙卿言轻笑道：“你觉得我会是哪一脉的人？”
    曦月也笑了：“太子爷，何必再打马虎眼呢？”
    龙卿言讶然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曦月笑道：“十六年前，我诞生于归墟之中时，曾见到过另一个画面，在太阳升起之地，有一条小龙和我在同一时刻诞生，他并非因血脉传承而生，而是在最纯粹的太阳之力之中化形而出，虽为龙族，但却天生为人形，与我一般无二，不知我所言可是真的？”
    龙卿言“啧啧”了两声，说道：“久闻归墟神秘莫测，为轮回起止之地，能映照世间一切，没想到我的出生也被映现了出来。”
    两人看着对方，一种默契油然而生，曦月是诞生于太阴之中的先天冰凰，而龙卿言则是诞生于太阳之中的先天神龙，更为巧合的是，他们两人是在同一时刻以同样的姿态降生到世间的。都是圣族，但生而具有人形，没有血缘关系上的父亲和母亲，因为这天、这地便是他和她的父亲、母亲，以前不知道有没有同样的两者，但这一世，或许整个神州，就只有他和她。
    曦月忽然想起了自己所追寻的宿命：晨曦有月，与日同辉；莲开九叶，赤龙衔烛。
    她已经确定苏辰是这预言中所指的人之一，只是她还没有找到苏辰和这预言的联系，但“赤龙衔烛”四字所对应的人，曦月此刻已经有了答案，能与先天冰凰比肩的龙族，也只能是龙卿言这位“先天神龙”了吧，何况两者的诞生就透露着一种宿命相连，所以，曦月敢断定，龙卿言就是她要找的第二人。
    “北冥天女。”
    “东荒太子。”
    互相道出彼此身份后，曦月和龙卿言笑着击掌，便是认可了对方，龙卿言说道：“从此以后，你是我的朋友。”
    曦月点头道：“从此以后，你也是我的朋友。”
    龙卿言摸着下巴，忽然说道：“说起来，我们两个差点就有婚约了呢。”
    曦月愕然道：“什么意思？”
    龙卿言解释道：“之前不是遇到你的十八岁诞辰么？我本来是被迫要去北冥城的，因为东荒想利用我和北冥联姻，而目标就是你。”
    曦月呵呵一笑，说道：“那还真是可惜了，我在生日的五天前就翘家了，你去了也是白搭。”
    龙卿言也笑道：“其实，我随着贺寿的队伍到了青州观星城后，也偷偷跑了，压根就没去北冥。”
    ……
    一阵静默，曦月不悦地问道：“怎么个意思啊？我堂堂北冥天女，居然被你这么嫌弃啊？”
    龙卿言嘿然道：“什么嫌弃不嫌弃的，我见都没见过你就想让我娶你？做梦吧。”
    “那你不去给我贺寿是个什么意思？”
    “我靠，你自己都离家出走了，还在这质问我，有病吧。”
    “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
    “你讲点道理行不行？明明就是你在无理取闹！”
    “我就是无理取闹了怎么着？居然还让女人跟你讲道理，找死吧你！”
    “我……”
    龙卿言哑口无言，曦月就是这么嚣张地耍赖，没办法，谁让她是女人呢？龙卿言想揍她，可他居然下不去手，因为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觉得曦月耍赖的样子还很可爱！
    曦月在那里得意洋洋地说道：“是不是想打我啊？你舍得对我这么如花似玉的黄花大闺女下手么？”
    龙卿言愤然，转过脸去不想理曦月，曦月银铃似地笑声传进了他的耳朵，让他很是煎熬。
    笑了一会儿，曦月道：“好了，不跟你胡扯了，苏辰还没回来，我跟你说说他的事吧。”
    龙卿言闻言，重新看向曦月，她说道：“我所说的，仅仅是我的猜测，我不敢保证就一定是真相，但我相信一点，苏辰是被冤枉了。”
    龙卿言没有反驳，让她继续说下去。
    曦月道：“我和苏辰因为一些特殊原因，能够心神互通，我了解过他的童年，也知道他是如何成为苏星风与白菁两位前辈的弟子的，所以我从来不认为他会是如此大逆不道之人。他也曾简略地跟我说过谁是真凶，只是你也看见了，一旦让他去回忆那天发生的事，他就容易失控，所以我只能作出自己的推断，略微还原一下来龙去脉。”
    苏辰说过，真正的凶手是他的二师叔，也就是如今道武宫的代掌门，李淳罡。但苏辰拿不出证据来，而且他连向师门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曦月推测，苏星风应当是道武宫内定的下一任掌门，而李淳罡则是觊觎掌门之位，想要除掉苏星风。由苏辰如今的情况而言，他被人动了手脚，不仅比寻常修士更容易滋生心魔，而且修为曾经下降了一个大境界，在他出现问题后，他的师父一家就遇了害，所以他的异变很有可能就是李淳罡计划中的一环。
    然而整个事件中有诸多疑点，这是曦月目前尚未理清的。比如，苏辰的异常是谁动的手脚，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又比如，他的这些异变在苏星风之死这件事上起了多大的作用；再比如，苏妍失踪了，她人去了哪里？她为什么没有站出来说明真相，证明苏辰是被冤枉的？
    而曦月最感到疑惑的是，苏辰是如何逃出道武宫的。
    以当时的情况而言，他自身出了极大的问题，而李淳罡明显要杀他灭口，怎么能容忍苏辰逃脱？他发出悬赏令，就是要灭苏辰的口，所以当时在道武宫内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事，让苏辰得以逃出生天。
    龙卿言听完曦月的陈述，也感觉到了很多不寻常的地方，尤其是她口中所推断的，与龙卿言听到的来自道武宫的消息几乎完全相反，也让他更加怀疑消息的真实性。
    他说道：“我想，要知道真相，有三个方法。其一，帮助苏辰，让他能正常回忆起那天的事情而不会失控；其二，找到苏妍，她是苏星风的女儿，也经历了同样的事，一定知道真相，而且她的话非常有说服力；第三，就是让李淳罡自己说出真相。”
    曦月苦笑了一声，道：“相比之下，第一个办法似乎最轻松，但最没有说服力，如今除了你和我，谁会相信苏辰呢？”
    龙卿言道：“你的族人不反对你和苏辰走在一起么？”
    曦月叹了口气，说道：“对我族来说，一个小小的人族修士，他的事又如何入得了皇族的眼，又有什么价值让皇族出面呢？长辈们虽然不反对我和苏辰相伴，但也不打算出面帮助他。”
    龙卿言想了想，也确实如此，便说道：“反正我也是打算到处游历修行的，不如和你们作伴吧。”
    曦月惊讶道：“你？方便么？”
    龙卿言笑道：“为了朋友，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
    曦月道：“那你是打算把他当朋友么？”
    龙卿言道：“有什么不可以么？不仅是朋友，也会是个不错的对手。”
    曦月无言地看着他，龙卿言道：“再说，万一哪天他又失控了，你一个人恐怕压制不住他，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也需要跟着。更何况，我也想知道真相为何，一来白菁姑姑是我龙族的人，她可不能死的不明不白。二来，我的朋友，我怎能容忍别人冤枉他！”
    曦月颇有些感动，不过第一天相识，龙卿言便能说出这种话，看来确实是把曦月和苏辰都认作朋友了，一般的人哪能做到这种地步。
    “好，我们合作，帮苏辰洗刷冤屈，也为你的白菁姑姑讨回公道。”曦月郑重道。
    “好。”龙卿言也郑重点头。
    不远处的树林里，苏辰背靠着一棵大树，在黑暗中，温热的眼泪滑落而下，但他没有哭出来。
    好一会儿，他才擦干眼泪，调整好心情，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然后才走出了树林，来到两个好友身边。
    “喏，你要的鱼。”苏辰把鱼给了曦月，看着她喜笑颜开地忙活了起来。
    “刚才没吓着你吧。”苏辰调侃道。
    “我会被你吓到？”龙卿言嘿然一笑道，“你是不是还想跟我过两招啊？来来来，小爷我教你做人！”
    苏辰斜睨着他：“教我做人？你都不是人，怎么教我？”
    龙卿言一时哑然，想找句反驳的话，可半天想不出来，这苏辰直接击中了他话里的死穴，想回敬都不好回敬啊。
    “嘿，我跟你讲……”
    曦月笑嘻嘻地看着那两个动口不动手的人，心情一阵大好，真的朋友哪有那么多客气，也不需要把什么都挂在嘴边。苏辰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他是不是忘了曦月和他能心神互通呢？他听到了两个好友的谈话，躲在树林里悄悄感动落泪的时候，曦月感应到了，不过曦月不打算戳穿苏辰，那样没什么意义，一切都交给时间吧。
    或者说，就让此成为苏辰和她的秘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