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雍的少年

第四章  乐之理

    
    时已至秋,可是暑热却丝毫不减,天地间仿佛变成了一个大蒸笼,热气笼罩了整个辟雍馆。
    专门教授乐课的乐堂,在明堂宫的西南角,形制和明堂宫大殿一致,只是面积小了一些。和明堂宫大殿一样,乐堂也是四面通风,只是此刻一丝风都没有,四面用来遮挡阳光的轻纱幔帐都沉沉地垂在原地,仿佛也都被暑热抽干了精神。只有外面的鸣蝉,好像丝毫不受这暑热的影响,还在卖力地聒噪。
    乐课博士师归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一年生和二年生,见众人都是无精打采。
    一年生们这几个月已经学习完了《帗》、《羽》、《皇》、《旄》、《干》、《人》六小舞,这次乐课,师归要带一年生来观摩二年生演练六乐中的《大武》,为他们进一步学习六乐做预习准备。
    师归咳嗽一声,要提振一下学生们的精神,便开口道:“诸君,在演练之前,我们来复习一下之前学习的知识。”
    “何为乐德?”师归问道:“姬曼请你来回答。”
    姬曼道:“中、和、祗、庸、孝、友。此为乐德。”
    “何为乐语?”师归又问:“伯将你来回答。”
    “道……诵……语……”伯将没想到会被问到,苦思冥想了一番,也还是说得不全,最后只得窘迫地说道:“学生记不得了……”
    师归看了看伯将,道:“兮子你来回答。”
    兮子道:“托物言志为‘兴’,直言其事为‘道’,微言刺讥为‘讽’,以声节之为‘诵’,发端为‘言’,答复为‘语’。此为乐语。”
    “何为六乐,其用为何?仲祁你来回答。”
    人群中发出一阵窃笑,师归抬眼扫视了一圈,笑声消失不见了。
    仲祁道:“《云门大卷》用以祭祀天神;《大咸》用以祭祀地神;《大韶》用以祭祀四望;《大夏》用以祭祀山川;《大濩》用以祭祀大周始祖姜嫄……”说到这里,仲祁看到对面坐着的子申不屑地撇了撇嘴,继续道:“《大武》用以祭祀大周的祖先先贤。”
    师归点点头,向众人道:“诸君,当年周公作《大武》,既是为了昭显武王的功德,亦是为了安定天下人心。这《大武》之乐中,蕴含有乐之至理,请大家打起精神,和我一起来感受它。”
    师归言毕,向仲祁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仲祁起身,走到鼓师的位置上,敲响了演练开始的鼓声。二年生们纷纷起立,来到乐师和舞者的位置,一年生们聚集到一侧,给中央留出舞者起舞的空地。
    天气炎热,这一番动作下来,学生们额头上都冒出了细小的汗珠。姬搏虎身形高大,他被选做饰演武王的舞者,以彰显武王的英武,他和另外二十多名舞者一起站在乐堂的北侧,等候随着音乐入场。
    伯将无精打采地坐在瑟前,准备鼓瑟。他此刻只想快快结束这课程,回去美美地冲个凉水澡。
    师归见众人都已就位,拖长了声音道:“起——奏!”
    细密的鼓声响起,这段鼓声很长,以示警戒之意。接着钟、磬、琴、瑟、箫、笙等乐器一齐演奏。师归听得眉头一皱,这庄严肃穆的武乐被演奏得有气无力,师归也不说话,只是用凌厉的眼神盯住演奏乐器的众人。
    第一段,王弟姬怅用徐缓悠长的节奏演唱歌诗《武》:
    “於皇武王!无竞维烈。
    允文文王,克开厥后。
    嗣武受之,胜殷遏刘,耆定尔功。”
    随着演唱,舞者们手持彩绘的盾牌和玉制的武器从北面进入场中,众人应该是巍然而立,以彰显大周军队的雄壮,可是这炎热的天气让舞者也打不起精神来,一个个站在那里显得松松垮垮。
    师归正待发作,却听到鼓声铿锵有力,仲祁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敲鼓,在鼓声的影响下,其他乐器的声音也渐渐有了起色。受到音乐的影响,舞者们也有了气力。
    第二段,齐国公子不丑高声演唱歌诗《酌》:
    “於铄王师,遵养时晦。
    时纯熙矣,是用大介。
    我龙受之,蹻蹻王之造。
    载用有嗣,实维尔公允师。”
    舞队分成两行,舞者们手持武器,做激烈的击刺动作,边刺边进。姬搏虎扮演的武王手持盾牌,屹立不动。扮演太公望的舞者手舞足蹈,大开大合。此为牧野之战的场景,表现出了武王的指挥若定、太公望的殚精竭虑和周军武士英勇的作战。这一段音乐节奏紧凑曲调肃杀,舞者动作紧张激烈,乐师和舞者们都已经进入了状态。
    第三段,姬搏虎在场中以武王的语气演唱歌诗《赉》:
    “文王既勤止,我应受之。
    敷时绎思,我徂维求定。
    时周之命,於绎思。”
    舞者分列行进,跟随武王向南而行,表现大战获胜,武王向南巡视。此段曲调平和,再无杀戮之意。
    第四段,虢国太子姬怀演唱歌诗《般》:
    “於皇时周,陟其高山。
    嶞山乔岳,允犹翕河。
    敷天之下,裒时之对。
    时周之命。”
    舞者们放下手中的武器,几名舞者伏下身子,让武王拾阶而上,以示武王登临高山。其余舞者散落四周,或跪或卧,瞻仰高高在上的武王,以示天下臣服。此段乐曲充满欢欣喜乐之意。
    第五段,毛国太子姬晟演唱歌诗《时迈》:
    “时迈其邦,昊天其子之,实右序有周。
    薄言震之,莫不震叠。
    怀柔百神,及河乔岳,允王维后。
    明昭有周,式序在位。
    载戢干戈,载橐弓矢。
    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
    舞者再分成两行,变化出各种繁复的队形,最后又在左右两边,静止跪坐。这是表现周公、召公分治,协助武王治理天下的功绩。此时天下大治,国泰民安。
    第六段,仍是王弟姬怅演唱歌诗《桓》:
    “绥万邦,娄丰年。
    天命匪解,桓桓武王。
    保有厥士,于以四方,克定厥家。
    於昭于天,皇以间之。”
    舞者重新集合,回到原位,排列整齐,表示对天子的尊敬。全乐至此结束。
    一曲《大武》演练完毕,空气中充满了庄重肃穆之意,连外面的鸣蝉似乎也被这意境影响,没有了声音。众人都精神振奋,慵懒之意一扫而空。这时有人才发现不知何时外面的天色阴暗了下来。
    师归又环视了一圈众人,平静地说:“诸君——这,就是乐的力量。”
    下课之后,师归让二年生们先行离去,留下一年生来归置保养课上所用的乐器。师归站起身来,驼着背在一年生之间往来逡巡,为他们提供指导。
    仲祁走在后面,见人走得差不多了,便走到师归身前,行了一礼道:“先生此时可有空闲?学生有事请教。”
    师归见是仲祁,点点头,带着仲祁回到自己席前坐下。
    仲祁面向师归正襟危坐,问道:“学生最近在预习六乐的乐谱,发现从《云门》、《大卷》,到《大咸》、《大韶》、《大夏》、《大濩》,以至于《大武》,越排在前面的,其所用乐器越少,乐曲越简单,越排在后面的,所用乐器越繁多,乐曲越复杂。为何我们入辟雍馆学习乐课以来,是按照一年学《大武》,二年学《大濩》,三年学《大夏》,四年学《大韶》、《大咸》,第五年才学习最简单的《云门》、《大卷》?不是应该从最简单的学起,待技艺纯熟之后才学习更复杂的吗?何以我们是从最复杂的学起,最后才学习最简单的呢?”
    师归欣慰地笑了,道:“你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足见是有认真的在预习。我先来问问你,六乐都成于何时?”
    仲祁道:“《云门》、《大卷》成于黄帝时,《大咸》成于唐尧,《大韶》成于虞舜,《大夏》成于夏禹,《大濩》成于商汤,《大武》是武王克商后,命周公所作的。”
    师归道:“《云门大卷》成曲最早,上古时期,乐曲简单,乐器稀少。随着千年以来的不断发展,乐器逐渐增多,乐理逐渐成熟,乐技逐渐提高,乐曲也逐渐复杂。可是,乐之一道,乐器、乐技乃至乐舞,都只是末节而已。乐的根本,在于乐德。”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要用简单的乐器和乐曲,演奏出古曲中的乐德,这不是‘技’的层面能够做到的,需要乐师有成熟的阅历和乐感。所以,成曲离我们最近的《大武》,虽然乐器和乐曲最复杂,但却是你们从‘技’的角度可以习练纯熟,最容易掌握的。随着你们年龄增长,技艺更熟练,阅历更丰富,心智更成熟,乐感有所累积之后,才能去学习其他更早的乐曲。——如此说,你可明白了吗?”
    “谢谢先生指点。”仲祁伏身道:“学生明白了。”
    师归点点头,问道:“你的祭舞习练得如何了?”
    仲祁道:“多亏有先生的帮助,让我能有一个能单独习练的场所,虽然现下习练的还是不好,可是已经比之前有所进步了。”
    师归道:“你们陶国和沁国的祭舞,从黄帝时传承至今,很是难得。我看了你写给我的鼓谱,端的是中正平和的大方之乐,可以想见你们的祭舞何其神妙。只是限于你们族中的规制,祭祀时外人不可以得见。唉,不能见识此舞,于我而言,实在是人生一件憾事。”言罢,脸上满是惆怅之意。
    仲祁道:“明年即是我族的大祭之年,届时学生将继承祭祀之职,在祭典上击鼓跳祭祀之舞。先生如果想看,可以到陶国来,我与家父求情,以先生的资历和地位,应当可以免受规制之限,可以到现场观舞的。”
    师归笑道:“算啦,我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如此长途跋涉了。”又正色道:“而且,你们陶国和沁国的祭舞,是用来祭祀神灵,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你们两族沿袭千年的规制,又岂可因我而破?什么资历,什么地位……说到底,我也只是个痴迷音乐的老头子罢了。”
    这时一年生们已经归置完乐器,纷纷离开。正好兮子路过,师归叫住她,让她也坐到自己对面来。
    “我刚巧和仲祁说到你们两国的祭舞。”师归对兮子说:“兮子,你已经学习完六小舞,在之后的学习中,如果需要地方来单独习练你们国家祭舞的话,可以来找我,我会帮你安排一处习练的场所。”
    兮子伏身道:“谢谢先生。”
    “不用谢我。同样的话,一年之前我也对仲祁说过。”师归道:“我身兼朝廷司乐之职,知道你们的祭舞,乃是国之祭祀。还望你们二人,要勤加习练,不要辜负天子祭祀的重责。”
    仲祁和兮子齐声道:“是。”
    师归又道:“我有一事不明。今日课上,兮子答完问题,我叫仲祁再答时,为何会有人发笑?”
    仲祁偷眼瞧了一下兮子,道:“这个……学生不知……”
    师归摇摇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然后正色看着二人,问道:“我听说,你们两个国家的祭祀,历来都是夫妻共祭。你们二人,自小便有婚姻之约,是这样吗?”
    仲祁脸上一红,心道怎么连师归这样的老先生都来打听这事,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说:“是的”。
    “据我所知,你们两个国家乃是世交。可是,在我看来,仲祁和兮子你们二人之间,好像并不熟络。这是为何呢?”
    仲祁和兮子低着头,都不说话。
    师归见状,微微一笑,道:“我们周人,世家之间彼此为子女订立婚约,并不罕见,即便是这辟雍馆内的学生,身上有婚约的,也不在少数。你们两个与他人所不同的,是夫妻二人同在一处就学,这在辟雍馆里,你们是唯一的一对儿。”
    师归捋了捋颌下的胡须,又道:“其他的那些学生,对你们的那些嘲笑、揶揄、讥讽,不是因为这份婚约,只是因为你们和他们不同。他们其实也不一定都是怀着恶意,这里面可能有年轻人对婚姻一事的不解、探寻甚至是憧憬,只是他们表达的方式不对。在我看来,有些人大约是怀着嫉妒罢——那简直是一定的。”
    “你们两个,将来都是天子的祭祀,应当明正身心,不必去理会旁人对你们的做派和说辞,不要让别人影响你们的心境。有婚姻之约,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也无需忌讳,彼此之间,更不要有隔阂。谁又不是从婚约开始自己婚姻的呢?就连我这个老头子,当年所娶之人,也是一名早有婚约却从未见过的女子,你们两个能在行嫁娶之礼前,便有机会同馆就学,在我看来,也是一件幸事了。”
    听闻先生也是由婚约而嫁娶,仲祁好奇心起,问道:“先生你和夫人在行礼之前,都没有见过啊?可是……这样婚后的生活会幸福吗?”
    师归笑了笑,道:“婚姻之道,其实也和这音乐一样。好的乐曲,未必是要有大起大伏,正直和雅,方是真意。夫妻之间的相处,就好比这琴与瑟,琴音铮铮,瑟音琮琮,琴瑟和鸣,和谐中正。”
    “现下你们年纪还轻,待以后你们年龄增长,经历的事情多了,你们会发现,在这漫漫的人生路上,能够相互扶持的,便只有彼此。我今天说的这些话,并不指望你们能够全部听懂,因为有些道理并不是你们这个年纪可以理解的。我只希望,将来有一天,你们到了可以理解的年纪,偶尔想起我今天的话来,能够让你彼时的心境平和,或者是,如这《大武》之乐般,能给你们勇气和力量。”
    师归说完,面色平和地看着仲祁和兮子,二人伏下身去,向师归行叩拜之礼。师归笑着点头,挥手让二人离去。
    仲祁跨出乐堂的门口,回首望去,只见到师归佝偻着身子在那里收拾书卷,可仲祁却觉得,那个瘦小的身影此刻显得格外高大。
    走出乐堂,天上已经阴云密布,周围的景致都变得昏暗,好似夜晚已经提前到来。仲祁和兮子并肩而行,一路无语。待走到廊道交汇之处,兮子要往西行,仲祁要往东行。二人都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可是在一起站了半刻,却还是没有人说话,最后只是互行一礼,各自转身去了。
    天上一阵雷声隆隆滚过,雨点终于落了下来,不一会儿,就变成了瓢泼般大雨。暑热终于被暂时压制下来,看来今晚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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