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雍馆的核心建筑,是明堂宫。明堂宫共有三层,一层的大殿是讲学之所,二层是祭酒住所,三层是观星殿。处于顶层的观星殿不与下面两层相通,而是有外梯直通殿外。观星殿中,有一座小型的规星仪,规制与王室天监所相同,用于观星课程的教学和研究。选修观星课的学生,在第三年开始,就需要轮流值守,协助博士陆逵记录星象的运行和变化。
今年春假之后,三年生们刚刚开始参与观星殿值守时,带领他们熟悉规矩的学长们着重强调了一点:“午夜时若听到殿中有女子幽泣之声,不要理睬,只专心观星便是。”
观星殿有鬼魅出没的传闻,早就在学生中间流传,只是三年生们之前都不知道细节,便缠着学长仔细询问。五年生晋国公子姬费见已经吊上了学弟们的胃口,便故作神秘地道:“你们知不知道,这辟雍馆奠基之时,地基下面埋有人牲?”
齐国上卿东海伯世子高隙接口道:“这个是知道的。只是人牲所用的乃是奴隶贱民,他们的魂魄用于祭祀天地神灵,为诸神所取,是不可能有怨气化为鬼魅的啊。”
姬费道:“这是自然。只是你们可知,这辟雍馆建了二十多年,其中有十二年都是在建这观星殿。当初这观星殿前后建成六次,都被天雷劈击所毁,当时的司空,认为观星殿是用作洞悉天道,为上天所不容,便率领工师与六工匠人,祭祀天地,用人牲一十八名,可是仍然无用。最后一次失败后,天子震怒,认为是有人德行不够所致,司空情急之下,将自己的亲生女儿用作人牲献祭,以示诚心。说来也怪,有贵族子嗣献祭,这观星殿竟然便顺利的建成了。只是,贵族血脉毕竟与那些奴隶贱民不同,司空之女的怨气不化,每当时至午夜,便有幽泣之声在这观星殿中回荡。”
姬费说着向周围环视一圈,低声说道:“据说,司空之女的遗骸,至今还砌在这观星殿的墙壁之中……”
姬费语音森寒,众三年生们听完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奄止颤声问道:“学长,那你这几年值守的时候,可曾听过这鬼魅之声?”
姬费脸上露出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道:“不可说、不可说,不可为外人道也。”言罢冲众人眨了眨眼睛:“你们到时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学长们说得玄之又玄,可是自春假之后几个月了,仲祁在观星殿值守了数次,也从来没有听到过什么幽泣之声。三年生们私下议论,原来竟没有一个人听到过。时间久了,大家便知道了这是学长们故意在讲故事惊吓自己,那些学长只怕这会儿正不知在哪里捂嘴偷笑呢。
七月初,陆逵观测到有长星凌日,接着晚间便星陨如雨,此乃大凶的天象,陆逵只来得及向副祭打了招呼,便匆匆赶往镐京,向王室的天监所汇报此事。这几日观星课停了,学生们仍旧在五年生的带领下继续值守记录。
这一日,轮到仲祁与奄止二人在观星殿值守,他们轮值的是第二班,要从子时开始,值守到丑时结束,才会有下一轮的人来交接。馆内自亥时初刻起便落灯宵禁,除了明堂宫四角的风灯,其余灯火全都无法点燃。观星殿内的四边墙上各挂有一颗明珠,落灯之后明珠便发出柔和的光芒,以便值守之人做记录之用。
今夜天象无甚异常,二人一个守规星仪,一个守观星镜,闲暇之时探讨一些音乐之道,谈萧论鼓,倒也并不无聊。二人正聊着,忽听门外有叩门之声,他俩一起起身,开门一看,却见是鸦漓手持一颗明珠站在门外,身后面跟着兮子。
仲祁见到鸦漓还有些意外,问道:“这么晚了,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鸦漓对仲祁笑道:“果然今晚是你在值守呀。我听说最近有异常天象,有流星陨坠,兮子我们想来这里用观星镜看看,行不行呀?”
“这……”仲祁不知道此前有没有这样的先例,一时有些为难。
鸦漓知道仲祁这人有时比较轴,便道:“反正博士这几日又不在馆里,我们又不乱动其他东西,只是偷偷看看,你怕什么呀!”
鸦漓于仲祁有过相救之恩,仲祁也不好拒绝,便看向奄止,给他递了个眼神,想让奄止来说几句话。
奄止见是兮子来了,看到仲祁的眼神便心领神会,拍拍仲祁的肩膀说:“仲祁兄,我这几日连日钻研乐理,很是疲困,今夜我就偷个懒,回去睡个觉,劳烦你老兄辛苦些,今夜替我一并值守可好?”说罢向鸦漓和兮子拱了拱手,便越过她们下楼走了。
仲祁见奄止会错了意,哭笑不得,也只能摇摇头无奈地放鸦漓和兮子进来。
鸦漓一进观星殿便大声笑道:“呀,我还是第一次自己来这观星殿呢,这可比一群人挤着上课爽利多了,今夜这满天的星斗就都是我的啦!”
仲祁吓得赶忙让她噤声:“都说是要偷偷看了,你别这么大声啊,惊扰到了别人,我可不好交代。”
鸦漓冲他吐了吐舌头,便拉上兮子跑到观星镜前看了起来。
鸦漓拉着兮子兴高采烈地在观星镜前看星星,仲祁有些无聊,便沿着观星殿的四墙慢慢踱步。走了两圈,仲祁走到规星仪前,查看星象有无异常。正看着,忽觉有人轻轻捅了捅自己,仲祁转头一看,见是兮子。兮子把手伸到仲祁面前,她手中托着一包系起来的方巾,兮子将方巾解开,里面是两块黍糕。
这不就是去年那次礼课后的黍糕吗?仲祁又惊又喜,他有些羞涩地看了看兮子,兮子冲他向黍糕扬了扬下巴,又将手往仲祁面前递了递。此时已至午夜,仲祁还真有些饿了。仲祁在袖子上擦了擦手,小心地拿起一块黍糕,先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确是那股香味,又放到嘴里咬了一口——就是这种家乡的味道!
仲祁咽下这块黍糕,眯起眼,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他又看看兮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仲祁伸手入怀,取出了一块方巾,递给兮子。兮子一看,这就是那日礼课后包黍糕的方巾,没想到他竟然还贴身带着。兮子接过方巾,凑到面具前,似乎是在闻方巾的味道,然后又将方巾还到了仲祁手里。仲祁见兮子将方巾还来,有些错愕,他小心地将手中的方巾也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心道这也没有味道啊,这方巾我可是洗过了的……
仲祁又抬眼看了看兮子,只看到兮子面具后的眼睛弯成了两条线,她一手捂着面具嘴巴的部分,双肩轻轻抖动,似乎是在笑。仲祁不明白兮子在笑什么,他挠了挠头,略微有些尴尬。
仲祁正无所适从,忽听旁边鸦漓叫起来:“哎呀,真的有流星,兮子你快过来看!”兮子闻言跑到鸦漓身边,仲祁窘境得解,松了一口气。
那边鸦漓和兮子正在观星镜前专注地观看,仲祁耳中忽然听到一丝声音,这声音隐隐约约,似有若无,若是不注意还以为是耳中的幻听。仲祁凝神于耳,这声音渐渐真切,依稀是一个人的哭声。
仲祁心中咯噔一下,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后背沁出了一片冷汗。
不会是真的吧?仲祁想起了学长讲的故事,不自觉的吞咽了一下口水。
过得一会儿,那声音渐大,连鸦漓和兮子也都听到了。
“好像……有些声音……是谁在哭?你们听到了吗?”鸦漓抬起头皱眉道。
“呃……嗯……”仲祁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只好嗯啊以对。
这时鸦漓想起了观星殿闹鬼的传言,惊叫一声抱紧兮子,颤声道:“不会……不会是鬼吧?”
看到鸦漓吓成这个样子,仲祁反而不怕了,他叹了口气道:“唉,这鬼,也是个可怜之人啊……”
鸦漓还没听过观星殿的故事,好奇心被勾起,问道:“咦,你知道这鬼的来历吗?”
仲祁点点头,鸦漓道:“那你讲给我们听听啊。”
仲祁咳嗽了一声,正要说起,鸦漓忽然捂住耳朵叫道:“不要不要,不要讲了,我怕我听了睡不着觉。”
仲祁话头被打断,也只好停住不说。三人相对无言,那哭声还在耳边断断续续地环绕。鸦漓终是经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又道:“要不,你还是讲讲吧……”
“这个鬼,原本是……”
“啊!啊!不要讲了!我不要听了,好吓人!”
仲祁刚说了几个字,又被鸦漓的叫声打断,仲祁有些无奈道:“要听是你,不听还是你,你究竟要怎样嘛?”
鸦漓可怜巴巴地说:“人家想听,可是又害怕嘛……”
鸦漓见仲祁和兮子都瞪着自己,便跺了跺脚,说道:“说吧说吧,要是不听你说完,我恐怕还是睡不着觉……”
鸦漓见仲祁闭口不言,没有要说的意思,又道:“我不再打断你了,你说好了……你说嘛!”鸦漓把头埋在兮子肩上,似乎这样她就听不到仲祁的话了,又不时转过头来偷偷瞄一眼仲祁,等待仲祁讲这鬼的来历。
仲祁见鸦漓确实没有再打断的意思了,便将从学长那里听来的故事,如实向二人转述了一遍。
“这么说,司空之女的骸骨还在这观星殿的墙壁里?”鸦漓听完仲祁讲述,偷眼观瞧四周的墙壁。
“这个鬼,还确实是个可怜之人呐……”兮子也自语道。
鸦漓低头想了想,忽然坚定地道:“如果司空之女的魂魄还在这里,那我们就来找找她。我妈妈教过我分水定魂之术,可以用水来感应人的魂魄之气,来找到隐藏的人,我可以试试用这个法术找到这个鬼的方位在哪里。”
仲祁奇道:“咦,怎么你不害怕了吗?”
“怕啊。”鸦漓道:“可是,听你说了她这么凄惨的身世,想必她也是很害怕很孤独的吧,所以她才魂魄不散,几十年了还在这里哭泣……我们要是能找到她,倾听她的诉说,说不定可以帮她化解她的怨气,好让她早日转世投胎啊。”
仲祁闻言笑道:“看不出,鸦漓你还是个蛮善良的人啊……”
鸦漓瞪了仲祁一眼,放开兮子,闭目凝神。她双肩上的“源”纹亮起,仲祁发现四壁上逐渐有一些细小的影子出现,凝神再看,看清了原来是凭空出现了无数细小的水珠悬浮在空中,被明珠的光芒映照,在墙壁上投下了影子。
鸦漓凝神施术,那些浮在空中的水珠沿着墙壁缓缓旋转起来,越转越快,转了一会儿,速度又慢下来,渐渐汇聚在一个地方,相互凝结成了一片水幕。
鸦漓睁开眼,领着仲祁和兮子走到水幕之前,道:“是这里了。这个方向有魂魄的气息。”说完一挥手,水幕散去,后面的墙壁上是一幅星图。
“她的遗骸是在这片墙里么?”仲祁走上前去,借着明珠的光芒,仔细看那幅星图。鸦漓躲在兮子后面,离开仲祁一定的距离,偷偷地看着仲祁。
仲祁将那星图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便更进一步贴近星图仔细观察。他的手在星图上细细抚摸,摸到紫微星时觉得手感有异,他手指轻轻一按,却听一阵“轧轧”之声,那星图竟然向旁边移动,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门口,原来这里竟然是一处暗门!
暗门一开,三人耳中的哭声更清晰了。那暗门里黑黝黝的,也不知是通向哪里,仲祁将手放上去探了探,也没感觉到有风。仲祁将耳朵凑上去仔细聆听,果然那哭声就是从这里传来。
“可能,这处暗门就是通向她遗骸埋藏之处吧。”仲祁回过头向鸦漓和兮子道:“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鸦漓眨巴着眼睛看看仲祁,又看看兮子。兮子向她点了点头,鸦漓便也扁着嘴点头。
见她们二人都同意了,仲祁取下了一颗墙壁上的明珠,让鸦漓也拿出她来时带的那颗明珠,便要当先走进门去。
“啊!啊!不要!”鸦漓忽然又叫起来,把凝神正要进门的仲祁也吓了一跳。
“我还是害怕,我们不要进去了,要不……我们还是去禀报先生吧,白天的时候再来这里看嘛!”鸦漓扁着小嘴,已经快要哭出来了,看来她确实是怕得不行。
仲祁见状,也只好说道:“那这样,你们两个回寝舍去吧,我去禀报先生。”
鸦漓拉着兮子快步走出门去,兮子临走时担心道:“你自己在这里,不要紧吗?”
“放心吧,我学了符咒课,有术法在身,寻常鬼怪也没那么容易伤我。”仲祁安慰道:“何况,我乃是天子祭祀,身有浩然正气,邪祟辟易,那些鬼魅也轻易近不得我身的。”
兮子见仲祁如此说,稍稍放下心来,陪着鸦漓回寝舍去了。
待兮子和鸦漓走后,仲祁一个人看着那暗门口,心下犹疑不定。观星课博士陆逵不在馆里,按理说此事应该去禀报副祭犁父老先生。馆里几位资历深的博士都居住在馆外为他们建造的府邸,此间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搞清楚,这大半夜的就跑到老先生府邸上去打扰,可也不太像话。仲祁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把事情搞搞清楚再说。他决心既定,便预先绘制了两张护身的禁制符文带在身上,在暗门口又观望了一阵,末了心一横,手持明珠毅然决然地走入了门去。
甫一进门,明珠的光芒便填满了身前的空间,只见门内是一条狭窄的走道,有一条阶梯似乎是向下延伸的。仲祁擎着明珠拾级而下,这阶梯似乎是围绕着墙壁修建,坡度很缓,并不陡峭。仲祁越往下走,那哭声越清晰。仲祁走了二十多阶,见前面有一片亮光,似乎是一个门口,仲祁快走几步,走进门去。
一进门,仲祁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差点便要夺门而逃。只见这是一个两丈见方的小室,两边的架子上放有许多书卷,屋顶上也悬挂了一颗明珠,发出淡淡的光芒。惊吓到仲祁的是室中的一张大网,网中央缚着一个说不清是人是鬼的东西,看身形是个女子,一头长发,此时垂着头正在幽幽的哭泣,看来在观星殿中听到的哭声,便是此人所发。
仲祁本来想跑,想起在兮子面前夸下的海口,终是没有让自己转身逃走。他将准备好的禁制符文发动,先布置好自己身周的防御,却也不敢就此上前,只留在原地留神观察情况。
仲祁看了一会儿,发现网中之人哭泣中,还有断断续续的喃喃自语,仲祁侧耳倾听,听出那人是在说“不要过来……求求你……我不想再练了……”
停了一会儿,仲祁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似乎是自己认识的人。他见那网中人只是哭泣,并无任何举动,便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将手中明珠举得离网进了些,问道:“你是什么人?在此做什么?”
那人听到仲祁说话,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孔,仲祁一见,确是认识。这张脸虽然此时面无血色,却仍不失平时的冷艳,这不就是那个巫族的留学生——巫萍吗?
仲祁见是自己认识的人,恐惧之心消去了大半,他问道:“巫萍,怎么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巫萍也认出是仲祁,向他虚弱地说:“快来救我,把我放下来……”
仲祁惊惧之情消去,警惕之心渐生,他想起观星殿的下面就是祭酒的住所,辟雍馆的祭酒师亚夫长期随周公在北冥征战,祭酒居所一直以来都是空无人居,观星殿有这样一条密道,恐怕是祭酒的机密之处,巫萍在这里被缚住,真正是奇怪之极。
仲祁举高手中明珠,又在这室中环视了一周,见到缚住巫萍的那张网后面,似乎还有一道门,不知是通向何处。仲祁问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怎么被缚在这里的?”
巫萍看着仲祁也不答话,只是连声说道:“快救我……放开我……”
仲祁只觉此间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便道:“现下恐怕我还救不了你,我也不知该如何放你,待我去禀报先生,益皋先生和巫继先生肯定是有办法能够救你的。”
巫萍听仲祁如此说,急道:“不要去,你别离开我,我好怕……你只需要走到我身边来,摸摸我,摸摸我的脸,你就能解救我下来了。”
听巫萍如此说,仲祁心下狐疑,只是警惕地看着巫萍。
巫萍见仲祁不动,便道:“我记得你叫仲祁是吧,我们是一起上过课的。仲祁哥哥,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人,是不会忍心看着我在此受苦的,你只要来我身边就好了,好嘛,过来嘛……”
巫萍的声音渐渐娇柔,这声音又软又糯,听在仲祁耳里,似乎耳朵都酥酥的发痒。仲祁觉得两颗明珠的光芒似乎又亮了一些,照在巫萍脸上,显得她说不出的柔媚。巫萍双眼含泪,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仲祁心里生出了一股怜惜之意。
巫萍一声声轻柔的呼唤,每一声都好像一只小手,在轻轻钩挠仲祁的心。仲祁一阵恍惚,再看巫萍,只觉得此时的巫萍娇柔可爱,妩媚婀娜,真是明艳不可方物,仲祁只想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脸蛋……
蓦地一张融化了的脸在仲祁眼前闪过,那是在仲祁梦魇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恐惧,仲祁一惊,再看时,眼前哪还有什么千娇百媚的可人儿,仍旧是巫萍那张苍白的脸颊,她还在冷冷地盯着自己。
仲祁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巫萍身前,伸出手去正要抚摸巫萍的脸颊。仲祁惊叫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
巫萍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咳嗽道:“这怎么可能……咳咳……你怎么可以……”
仲祁只觉此处实在是诡异之极,连忙一骨碌爬起来,转身向来处奔逃。他一口气跑回观星殿,靠着墙壁喘匀了气,打开观星殿通往室外的门,冲出去消失在门外的黑夜里。
巫继是穆王五年冬来到辟雍馆就职的,任教时间较短,资历尚浅,还没有资格在馆外营建专门的府邸,便一直居住在辟雍馆南面的上舍里。此时巫继睡得正香,忽听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开门一看,见是仲祁。
还不等巫继发问,仲祁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先生……观、观星殿……”
巫继听到仲祁说到“观星殿”三个字,神情一凛,也不待仲祁说完,拿起一件外袍往身上一披,便急匆匆往观星殿赶去。可怜仲祁气还没喘匀,便又追着巫继跑回观星殿。
巫继和仲祁下到观星殿下面的暗室里,见到被缚在网中的巫萍,巫继眉头紧皱,道:“原来是你!”
巫萍见仲祁找来了巫继,也不再说话,转过头去,神色倨傲。
巫继道:“去年田猎之后,我们发现有人趁着诸怀造成的混乱,试图闯入祭酒的住所,破掉了设置在住所外围的第一层禁制后,被第二层禁制击退了。我们重新加固内外禁制,防止有人再度闯入。你蛰伏了几个月,想必就是在为下一次闯入做准备。也难为你竟然能找到此处密道,只是你没有想到,此处是我们诱捕闯入者的一处陷阱,这次终于将你抓获。”巫继叹了一口气道:“只是,我没有想到,此人竟然真的是你。”
巫萍闻言不屑道:“哼,如果不是我中了益皋的幻术乱我心智,就凭你这小小的缚阵,怎么能困的住我!”
巫继见巫萍说话神智清明,惊讶道:“你竟然破了益皋的幻术?你是怎么做到的?”
巫萍不说话,只是冷眼瞧着仲祁。巫继转头看向仲祁,仲祁见他们二人都看着自己,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巫继看看巫萍,又看看仲祁,脑中转了几转,便即了然,点头道:“原来如此。你用‘汲由’将身上所中的幻术转嫁到仲祁身上,没有了幻术的压制,你只消一个时辰便可破解我的缚阵。只是,你没有料到仲祁能这么快的自行破去幻术,还将我找来……巫萍啊,你机关算尽,可还是功败垂成,这只能说是定数使然。”
巫萍冷笑道:“你们不要得意,你道我今天敢来闯入这里,就没有预留其他的后手么?”巫萍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道:“这会儿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巫继,你若是个称职的先生,便先想想,一会儿我的布置发动,你是要留在这里处置我,还是去救这馆里面的学生吧。”
巫继盯着巫萍看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你说的可是你布置在馆里的召唤符文阵?恐怕此刻这个阵已经不能生效了吧。”
巫萍听到巫继说出自己的布置,盯着巫继,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惊慌。
巫继道:“你很有耐性,用数月的时间来布置这个庞大的符文阵,你等到现在才第二次闯入这里,想必就是在等你的符文阵布置好吧?你也很聪明,用玄瑛粉末混入无常水来绘制这个符文阵,以为没有人能发现。只是你忽略了,混入玄瑛粉末的无常水虽然无形无色,但是被阳光照射后蒸腾起的气,却会阻挡阳光而在地面上留下阴影。虽然这个阴影也不易被人察觉,但若是有人在早晚太阳斜照时居高临下的观看,便能从这些阴影的走向中发现这个隐形的符文阵。”
巫萍闻言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我做得如此隐秘……你竟然还能发觉……”
巫继道:“不是我发现的。是仲祁和奄止在璧山顶上论乐时无意中发现的。”巫继看看仲祁,又转向巫萍:“你上次在秋猎时召唤出来的诸怀,也是被仲祁阻挡后被我们制服。这次你的布置,又被仲祁撞破,看来你们两个之间,因缘还不浅啊。”
仲祁听巫继如此说,有些不好意思。却听巫继口气严峻起来:“巫萍,上次秋猎时,我在猎场林中发现召唤诸怀的符文阵有巫族术法的痕迹,便已经疑心是你。上次你召唤了诸怀出来,这次你耗费如此大心力所做的布置,是要召唤什么?”
巫萍道:“既然被你发现了,也不怕你知道,这个符文阵要召唤的是——穷奇!”
巫继大惊:“你疯了!要召唤穷奇这样的凶兽!上次诸怀出现时众人全副武装,尚且还伤了十数人,如果这次穷奇被你成功召唤,在这深夜时分发难,搞不好是要有人丧命的!”
见巫萍还不说话,巫继转惊为怒:“巫萍,你几次三番要闯入祭酒住所,甚至不惜召唤诸怀穷奇这样的凶兽,连人命也不顾惜,你究竟所图为何?”
巫萍傲然道:“巫继,我要做的事情,你还没有资格知道!”
巫继见巫萍还是如此冥顽不灵,摇摇头,略平复了一下心绪,道:“你既如此,我也没有办法帮你,只能把你交给副祭先生来处置了。”说罢转身便要走去。
巫继刚要走出暗室,巫萍忽然喝道:“巫继,你既然知道我身上有法器‘汲由’,难道就想不到,我身后之人是谁吗?”
巫继闻言瞳孔一缩,蓦地回转过身,盯着巫萍道:“你在为临凤阁做事?”
巫萍不说话,抬起下巴,脸上尽是冷傲之情。
巫继在原地站了好一阵,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终于,巫继抬起头,将手一招,那张大网倏的一下飞入了巫继袖子。巫萍跌在地上,一时还有些萎靡。巫继盯着巫萍道:“你走吧,这次我暂且放了你。不过……”巫继语气严厉:“你若是再敢做威胁到这馆内师生性命的事情,我必不饶你!”
巫萍在原地休息了一阵,才扶着右边胳膊一步步慢慢向暗室门口走去。待她走到门口要踏上阶梯时,巫继又道:“巫萍,请你转告如殿下,辟雍馆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她要的东西,这里没有。”
巫萍转过身来,对巫继道:“巫继,我提醒你,你虽然身在周人的辟雍馆为师,可是你别忘了,你还是一名巫人!”
巫继冷声道:“这句话我原话奉还!巫萍,我们巫族自助周灭商起,便是周国坚实的同盟。而今周国民富兵强,正合天下大势。这些年也是因为周国军队在北冥牵制云中族的北冥琨城,我们昆仑山才能有这十数年的和平光景。我奉劝你和你身后的人,做任何事情之前,先想想昆仑山上巫族的数万同胞!”
巫萍盯着巫继看了一阵,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过身慢慢地走上阶梯,一会儿便没有了声音。
仲祁看着巫继和巫萍二人这半天言语交锋,对他们说的事情只能听得懂一星半点,这会儿见巫继放走了巫萍,一时感觉有些发懵。
巫继对着巫萍离去的方向出了会儿神,待回过神来看仲祁正在看他,便对仲祁道:“仲祁,此间发生的事,明日我会禀报副祭先生。关于这条密道,和今晚发生的事情,请你严守秘密,不要透露出去。”
仲祁道:“是,先生,学生明白。”
巫继犹豫了一下,又对仲祁说道:“这个巫萍,虽然做了很多错事,可是她骨子里不是个穷凶极恶之人。仲祁,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之后帮我多加照看她,以免她再做错事,行吗?”
仲祁听巫继如此说,有些茫然,不知巫继想让他做什么,如果是要他盯巫萍的稍,以巫萍的能力,自己还远远不是对手。但他看巫继言辞恳切,便也缓缓点了点头。
巫继这时想起仲祁还中过益皋的幻术,问道:“你之前中了幻术,现在可有觉得不妥?”
仲祁摸了摸脑袋,转了转脖子,没发觉有什么异常,便道:“这会儿没什么事了。”
巫继道:“你不要掉以轻心,这个幻术是很厉害的。”
仲祁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中了幻术的,便向巫继询问,巫继让仲祁把刚进入暗室时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沉吟道:“这间暗室,是祭酒和馆内博士们密议之所。我们在这里设下了三重陷阱。第一重的雷火双旋阵,被巫萍破掉,她在破阵的时候正中了第二重的幻术,和我设下的第三重冰网缚。这第二重的幻术,十分狠辣,是益皋先生的得意之作。中了幻术的人,会先被自己心中最渴望的东西吸引,然后在最喜乐的时候,又被牵出内心深处最恐怖的景象。寻常之人中了这个幻术,往往会精神崩溃导致心智错乱,巫萍也是有法器护身,才能支持这么久。巫萍身上的这件法器,名字叫‘汲由’,是昆仑山一件很厉害的法器,上次在符咒课上,巫萍的火球被增幅了威力,便是这法器所致。她见你到来,便借助法器的力量,利用眼神相触将所中的幻术转嫁到你的身上,想将你诱至身前。只是她没有想到,这幻术竟然被你一下子就破了。”
巫继拍了拍仲祁,道:“想想还真是惊险,如果你没有自行破解幻术,被她诱导碰触了她的身体,她便能借助法器的力量将身上的冰网缚也转嫁到你的身上,那样你身中两重术法,巫萍却得脱困境……后果不堪设想。”
仲祁听巫继仔细分说,这才明白自己刚才恐怕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也有些后怕。
巫继上下打量了一下仲祁,道:“不过我也奇怪,益皋先生的幻术这么厉害,莫说是巫萍,便是我中了也不能轻易脱困,你是怎么一下就破解的?你在幻术中看到了什么?”
仲祁搔搔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刚一开始,是觉得巫萍变成了一个美女……当然她本身也是很美,只是我见到的和她平时不同,不再是那种冷冰冰的,而是……而是很柔、很媚,还透着一些可怜和可爱,让我不自觉的就想上前去呵护她……唉唉,这可真是太失礼了!”
巫继闻言呵呵笑道:“年轻人嘛,知好色则慕少艾,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可是后面恐怖的东西你看到了什么?”
仲祁回想起那张可怕的脸,嘴唇哆嗦了一下,道:“那是一个我幼年时见到的恐怖面孔,这张面孔在这九年里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魇中。这几年在噩梦里,我时常在对抗它,如果我发现我要梦到它了,就会努力抗争让自己早点醒来,以免受它惊吓。久而久之,便也有了一些经验,我能在幻觉中一见到这张脸就醒来,可能和之前对抗噩梦的经历也有一些关系吧。”
巫继听仲祁如此说,也唏嘘道:“原来如此。看来是你长期对抗噩梦训练出的能力,在关键的时候帮助你破掉了所中的幻术。这——也是一种机缘吧。”
第二日午间,仲祁还在馆里的公厨吃午饭,鸦漓拉着兮子急匆匆过来,刚在他对面坐下,鸦漓就问:“怎么样怎么样,昨晚你去禀报先生了吗?去那里看过了吗?女鬼在不在那里?”
仲祁嘴里嚼着食物,想起巫继先生的叮嘱,不能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她们,可他又不会骗人,便只好边嚼边“嗯、啊”的敷衍。
鸦漓见仲祁举止奇怪,便说道:“你这是怎么了?话都不会好好说了?你不会是昨晚被漂亮的女鬼迷住了吧?”
仲祁咽下嘴里的食物,被鸦漓这么一说,不由又想起了昨晚幻术中所见到的景象,心下忽然一片惘然,支起下巴喃喃道:“漂亮是漂亮……和平时不同……很柔、很媚,还透着一些可怜和可爱,让人想呵护……只不过……唉唉……真是可惜……”
鸦漓见到仲祁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又听他说那些话,怒道:“你还真是被鬼迷住了啊!哼,登徒子!和你的女鬼过去吧!”拉起兮子便要走。
兮子本来没觉得什么,可是看鸦漓一生气,自己的心里莫名也生出一些怒意来,瞪了仲祁一眼,便挽着鸦漓一起走了。
仲祁回过神来,看到兮子和鸦漓气呼呼地走了,大感奇怪:“她们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就生气了呢?”
仲祁从中午琢磨到到晚上,想破了头也还是想不明白,这两个女孩子,为什么忽然就生起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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