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约如水的月光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沧浪亭的一切景致都像沉睡了一般,安谧宁和。
沈复举目远望,只见湖边闪着几点渔火,于是高兴地招了招手,吸引了陈芸凑到他身边,道:“你瞧,那儿还有几艘渔船呢!”
陈芸满脸欣喜,一面朝远方眺望,一面道:“若是白日里还好,咱们还能乘船游兴,可眼下天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见!”
“白日有白日的便利,晚间也有晚间的好处,许多景致,还得晚上见了,才有那股意境!”沈复笑呵呵说着,“别犹犹豫豫了,难得出来一趟,咱们只管尽兴便是!”
话刚说完,沈雪茹也撺掇道:“是呀,嫂子,咱们闷了这么久了,好不容易出来游玩一趟,管它白日黑日呢?”
陈芸见兄妹俩意见一致,笑着点了点头。
慢慢出了小亭,下路一溜白阶,蜿蜒延伸到灌木丛里。
三人载笑载言沿相反的路下了山腰,又走了有一射之远,这才勉强看见小湖。沈复心急,踮起脚来,只瞧河沿飘着几叶小船,不由满心欢喜,忙忙拿手指远远一指。
沈雪茹企足眺望,只见河边杨柳依依,河中莲叶蓬蓬,禁不住心中畅快,又是跑、又是跳往船坞奔去。
到了近前,沈复见老船夫趴在船舷打盹,就一边又察看附近船只里有没有船夫,一边轻声细语地问:“船家,你好睡啊?”
老船夫听见声音,猛不丁从船舷上抬起头来,又仔细审视了夫妻俩一眼,才疑惑着问:“小相公,我们这儿有规矩,夜里一般不开船,你们还是找其他人去载吧!”
沈复见老船夫说了一句后,又拉下戴在头上的草笠,不免失望至极,就转头扫了眼周围,看有没有其他船只还亮灯,却见其余船夫也在熄灭渔火,收缆系船,不由更加沮丧。
沈雪茹见状,试探着问:“老伯,我们只是想乘船过湖,你发发善心,载我们过去吧!”
老船夫摇了摇头,继续闭着眼睛。
此时,船厢的帘子对边打开了,一个天真可爱的妙龄少女从船厢里冒了个头出来,笑道:“爷爷,反正咱们也要回对岸去,您就行行好,顺道捎了他们几个吧,我瞧他们不像坏人!”
老船夫听了少女的话,这才挣开羸顿的双眼,重新打量了沈复三人一眼,道:“你们几位面生得很,恐怕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
“船家好眼力!”
沈复先夸了船夫一句,又回眸望了眼面色愉悦的陈芸,这才笑嘻嘻道:“我们家离这不远,平时得了空闲,倒也经常来这边,至于船家觉得我面生,怕是咱们错过了,也说不准!”
老船家听了这话,立马将干巴黝黑的脸挤成一团,笑道:“相公说要到对岸去,若是
白日里呢,老汉只需收你十文钱即可,可现在天黑了,湖上面什么也瞧不见,那老汉可要多收一点了!”
“这是自然!”沈复笑得从容,笑得坦荡,“便是船家不提,我们也当多给些才合规矩!”
老船夫笑得更欢,捻须道:“那小相公先毛腰上船,老夫要去小解一趟,稍后便过来撑杆!”
沈复含笑点头,亲自扶了陈芸、沈雪茹登船。
那船夫擦肩而过下了船,径直朝着一片灌木丛闪去。
入了船厢,只见那少女眉黛青颦,莲脸生春,精致的五官里尤以那对晶晶亮亮的眼睛最为突出。那眼睛又大又圆,似金铃,似黄杏,里面漾满了不设防的天真可爱。
沈复瞧了少女几眼,楞头磕脑坐在了对面,陈芸夫唱妇随,随即也坐在沈复旁边。
船厢里空间狭小,对面已经给哥嫂占了,沈雪茹无如奈何,只得拣了少女肩边而坐。
等待的时候最磨人。
沈复挨着船洞,一面打量船身的建材构造,一面望着外面的泱泱河面,情不自禁吟道:“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你又发什么魔怔?”陈芸含笑看他,“听着不像唐诗的韵律,倒像楚辞汉赋一类呢!”
“是汉武帝的《秋风辞》!”沈复微笑。
陈芸听了,垂下头来喃喃:“《秋风辞》!”
沈复见她模样可爱,兀自一笑,瞥眼又见那少女眼不眨在望他,连忙移开目光去。
须臾,那船家飞奔回来,老声老气和沈复说了两句,又手搭凉棚看了看风向,勒了勒粗麻裤腰带,最后才扯天吆喝一声,从船舷边拿起竹竿,一下一下划开了水面。
陈芸虽然生在鱼米之乡,但从小不通水性,更没有真正意义上下过河,所以此刻泛舟河床,唯觉满心愉悦,顿时抛开了世俗杂念,曼声吟哦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沈复听得开心,一边打着拍子,一边吟诵起王勃的诗篇:“采莲归,绿水芙蓉衣。秋风起浪凫雁飞。桂棹兰桡下长浦,罗裙玉腕轻摇橹。叶屿花潭极望平,江讴越吹相思苦。相思苦,佳期不可驻......”
少女见两人夫唱妇和,耐不住心里寂寞,也低低唱起来。
沈雪茹耳尖,听得少女私下唱歌,便笑着凑上去问:“你唱的是江南小调吗?还挺好听的!”
少女面上一红,低下眼睫道:“我随便唱着玩的!”
沈复听说,忙笑道:“咱们同乘一舟,本是缘分,你既然会唱小调,又何必遮掩呢?”
少女听了,沉默半晌,突然又扬起梨花面,问道:“既然是你想听曲
,那我便不能白白为你唱,总得有些利头才是!”
“你要多少?”沈复饶有兴致地盯着少女。
少女眉毛一扬,决定道:“一曲,五十文钱!你若觉得好听,不拘你给多少赏钱;若是污了耳朵,你也不能赖账!”
陈芸过惯了省吃俭用的日子,一听少女开口要价五十文钱,登时有些不大乐意了,忙道:“便是在勾栏瓦舍里听曲,一曲也不过二十文钱,你也太狮子大开口了!”
“买卖买卖,一买一卖,本就是你情我愿嘛!”少女雷打不动,面上还是天真无邪的模样,“我本不是专门唱曲的,你家相公强人所难,难道不该多收些违心费吗?”
沈复听罢,拍掌笑道:“该!该!”正说着,抚了抚陈芸的玉手,示意她不要再为难少女,“我瞧你年岁不大,又是跟着你祖父浮家泛宅,不知你会唱什么曲子?”
少女没有直面回答,只是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看我年纪小,瞧不起我,原也应当!可是,我会什么,你等下就知道了,只是现在,我要收钱了!”
话音刚落,少女已经将手掌摊开,坐等着沈复付钱。
沈雪茹见状,撅了噘嘴,率先从荷包里取了一吊钱拍在少女手中。少女小手一合,一边笑,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钱塞到袖子里,然后才慢慢悠悠地抬起脸来,哼眸打量了一圈,唱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歌声一出,沈复三人皆愣了,这声音纯净不染污浊,清似幽幽泉水涧底流,妙似呖呖莺声花外啭。
歌声渐渐停止。
沈复还嫌听得不过瘾,又央求少女再唱一曲,少女斜着眼看着他,笑道:“我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你既想听,我也乐意唱,只是这利头可不能省,我还要攒钱买中秋月饼呢!”
沈复叹了一声,甘心情愿掏了一吊钱给她。
少女见之心喜,急急拿下,塞进袖口,然后曼声唱道:“好姻缘,恶姻缘,奈何天,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短弦,是何年?”
“这是《春光好》?”沈复听到一半,似乎听出了曲调,连忙望向正在吟哦的少女。
少女眼中带笑,很负责任地唱完了全曲,才道:“公子好耳力,容小女子冒昧问一句,您觉得这曲如何?”
沈复微微颔首,点评道:“姑娘的音色柔美,只是刚才那一曲,你在该转音的地方迟了些,不过瑕不掩瑜,姑娘的优点极为突出,已经足够遮盖住那个缺点了!”
少女叹了一口气,道:“原本还想饶公子一曲,如今听公子说,我唱功欠缺、滑音不对,那还是算了吧!”
沈
复听了,连忙求少女收回心意。
少女兀自不理,只是一个劲低头浅笑。
陈芸破口而笑,一边戳了沈复一下,一边又指着赧颜的少女,道:“你也是心智糊涂,她若不想饶你那一曲,何必与你说这些废话?如今且安生坐着,她很快就唱了!”
沈复听罢,忙向少女望去。
少女调皮地努了努嘴,慢慢开口唱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往也如何往。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三人听了歌声,只觉身体酥软,心神荡漾,好似整个人都游荡在九霄云外,毫无挂牵一般。
(本章完)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