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芸眼看着于妈妈臃肿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瞬间卸下架子,颓然丧了一口气,然后又心不由主地想起陈父。算算快一日了,陈父那里还没消息,陈芸实在心劳意攘。
其实,陈芸心里也明白,人生七十鬼为邻,黄泉路上无老少,人多早晚得往鬼门关走一遭,何况陈父先前一病不起,早便是风前烛瓦上霜,来日短去日长。死,或许于他还是一种解脱。
可人是有温度的动物,一想到陈父的慈祥面容,陈芸就马上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带着伤感的情绪进了一碗粥,陈芸还要忙着去府里各处查岗,只好快速收敛愁态。
屋外,天清气爽,惠风和畅,虽说是在季夏,可日头已较前几日温煦许多,只是淡淡疏疏地洒在月桂丛里。
陈芸风花拂柳出了落梅院,先绕道绿竹院去看了看沈雪茹。
沈雪茹最近安分了许多,不光用心学习女工,还开始钻研作诗。
陈芸看她有事可做,心下稍宽,当面安抚几句,又绕道绣球圃去乐寿堂给沈母问安。
沈母原本想:“他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一听祖父命不久矣,他必是心中难过,即便仍旧留在府里,那也必定魂不守舍!”
沈母实难预料陈芸不光一如往常,还悉心毕力打理府务,致力为陈氏免去后顾之忧,不由心中喜爱,就绝口不提陈父的事情,当面询问几句府务,然后就好心告诫:“虽说府里的事情剪不断、理还乱,可千丈麻绳,总有一结,你也不必急着证明自己的能力,天长日久,我和你婆婆都看好你!”
陈芸连忙低下头来。
沈母见她这般,忍不住又交代道:“我已许久不管事了,连府里有多少口子人也不大清楚,以前全由着你婆婆打理,如今她不在府里,万事都要你点头应允,你必然应接不暇,若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地方,只管找冯妈妈讨教!这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兴许多一个人拿主意,事情就简单多了!”
陈芸听了,忙道:“冯妈妈老成练达,我虽只和他共事一日,但已经受益匪浅了!”
沈母笑着点了点头,道:“你是个聪明肯学的,凡事一遍生、两边熟,如今且慢慢跟人学着,等将来你婆婆要撂挑子了,你就好补上来管家了,也省得后继无人!”
陈芸不敢往下接话,只能唯唯点头。
沈母想她还有其他事要做,当下也不挽留,只好言劝慰了几句,然后就放她出了乐寿堂。
陈芸出来,沿着东西走向的巷道一路走到底,正要拐弯取道北方,突听相邻的巷道上有小丫头的声音传来:“唉,你听说了没有?那个才从咱们府里出去的青梅嫁给一个外地商人了!”
“你又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我却从未听闻
!”另一个小丫头娇声娇语,“不过,你既说了,想必有几分真,你就不必藏着掖着了,快说说那外商到底长什么样子?”
前一个嫌弃道:“我倒真见过那外商一回,长得肥头大耳,活似一头猪,真不晓得青梅看上他什么了!”
“瓜好吃不说老嫩,人对眼不说丑俊,咱们瞧着那外商相貌丑陋,兴许青梅就看上人家了呢!”后一个嘻嘻价笑。
前一个正要接话,忽见陈芸领着瑞云、瑞彩大模大样从拐角处露出身影,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赶忙缄口。
陈芸见她们大眼望小眼,一时也懒得与之生气,只道:“这儿人来人往的,可不是由得你们说是论非的地方,你们若有这个闲心,干脆躲进自己屋里说三道四去吧!”
两个小丫头惶惶低头。
陈芸还有事忙,当下并不与两人计较,只是云淡风轻地从他们身边经过,然后穿过一片桂林,堪堪走了几十步,终于到了延辉堂。
延辉堂里,年仅二岁的沈逢元坐在罗汉床里,手里不停地玩弄七巧板。潘翠莲慈母心切,一面拦在床沿,防止沈逢元往下爬,一面手里捧着帕子,细针密缕白梨花。
陈芸慢慢进来,见了这一派安宁祥和的气氛,不禁心生羡慕,就轻手轻脚走上前,道:“大嫂真是有福!”
潘翠莲惊讶着抬起头来,见是陈芸,不禁会心一笑,问:“我倒成了个糊涂鬼,你且与我说说,我怎么就成了有福的人?”
陈芸微笑道:“且不说嫂子和大哥琴瑟调和,光是逢元一个,嫂子的福气就超过我和翼二嫂子了!”
潘翠莲撂下绣活,拉了陈芸坐到对面,道:“这又是你们看差了,我和你大哥只是明面上和气罢了,私底下,他吹笛、我捏眼,早是不睦日久!至于逢元,也就现在招人怜爱一些,等到了七八岁,调皮捣蛋,上房揭瓦,下灶添火,只怕狗也嫌弃!”
陈芸听她说话有趣,不禁一笑,道:“便是调皮捣蛋,我也盼着膝下能有一个孩子呢,只是福薄罢了!”
潘翠莲一笑无语,随即拿眼望向陈芸,只见她眼睛一周乌青,不由心中疑惑,道:“我怎么瞧着你像是没睡好啊?”
“昨儿,我娘家哥来了府里,说我祖父病入骨髓,只怕要不行了。太太听了,顿感天塌地陷,百爪挠心,登即吩咐人收拾了细软,携相公一起去乡下守望。因着这个,我昨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直到天亮,才稍微阖了下眼,可府里事多,哪容我偷一时半刻的懒?”
潘翠莲听陈芸这样说,沉吟半晌,才叹道:“人说一夜不宿,十夜不足,你可不要自恃年轻,过度熬夜,当心伤了身体,以后不好恢复!”
陈芸知她好心,笑着点头称是。
潘翠莲趁机瞧了瞧外面的天色,只见日头落了不少,赶忙转过头来盯着精神萎靡的陈芸,道:“你等下可还有事?”
陈芸想了一想,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一则,要去二太太那里请安;二则,要去查查守夜的妈妈在不在岗!”
潘翠莲笑道:“我们太太那儿,你倒不必去了,她早起就离了府里,巴巴回娘家去了,这时候,日头还在,她多半还没回来,便是回府里了,也必定忙着盥洗换衣,你过去了,反而不便!”
陈芸确实不曾料到这个,忙点头称是。
潘翠莲又道:“你如今不比从前了,既代替了太太管家,那便是人上人,好歹端起架子,不让底下人看遍了,哪有亲自去查岗的道理?只消打发身边的丫头各处瞧一瞧,也就罢了!”
陈芸忙道:“马架子大了值钱,人架子大了不值钱!我只是暂替太太管家罢了,哪敢颐指气使?好歹先把太太托付的事情办妥了,我才敢去想其他的,不然,只怕太太回来,不好交代!”
潘翠莲见她做事认真,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只说了句:“你办事认真,固然是好,只是底下人眼皮薄,未必服气,更有一些辜恩背义的无耻之徒,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你可要多多当心,宁犯天条,不惹众怒,千万不要弄得底下怨声载道!”
陈芸领情,满眼感激道:“这样掏心窝子的话,阖府里也只有大嫂肯对我说了!”
“我比你先入府几年,虽中间隔了一层,不比和你二嫂那般亲密,可你也应该知道我的境遇。我不得我们太太欢心,又和你二嫂弹不到一根弦上去,倒是与你一见如故。咱们又都是穷人家出身,怎么说也得相互扶持,没得一个不下马、一个不摘鞍,那不是成心让人看笑话吗?”
陈芸听这话很亲切,又想着潘翠玲平时很照顾自己,不免感同身受,登时沉默下来。
这时,杜鹃徐徐走了进来,道:“奶奶,才传来的消息,大姑娘要生了,大太太已经赶去朱府了!”
“啊!”陈芸惊呼一声,旋即又感到不妥,就望向对面坐着的潘翠莲,道:“这也太突然了吧!”
潘翠莲不急不躁道:“这有什么好突然的?但凡妇人怀胎,多则十月,少则数月,即会分娩!”
“可晴姐姐才怀胎七月,这不是早产了吗?我听我娘说过,妇人一旦早产,那可就是九死一生啊!”陈芸心内不定。
潘翠莲叹了口气,道:“你啊,纯属少见多怪,等你真真切切生产一回,也就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了!人说七成八不成,虽然她是不足月生产,可因为不满八月,早产最容易存活,若等到了八月,胎儿大了,那时生产,就十分容易生下死胎了!”
“你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想我当初生逢元时就是早产了,那才是虎口余生呢,差点连命也赔进去了!得亏老祖宗心慈,遣人请了大夫入内,不然,咱们都没机会相见!”潘翠莲慢慢地说,“估计这大太太也是怕晴丫头生产不顺,这才巴巴跑上门去了!”
陈芸心想天下之父母,无不爱子女,如今自己孤零零呆在府里,丝毫不知母亲金氏的动向,实在不孝至极,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既然婆婆陈氏吩咐自己守着家里,即便自己心里顾着其他,也只得先硬着头皮把这件事办妥,然后再去考虑旁的。
潘翠莲见她若有所思,一时也不好打搅她的思绪,只是满眼疼惜地盯着沈逢元,痴痴作笑。
(本章完)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