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几日,沈复受了父亲沈稼夫的示意,预备着去江宁游学,开始着手检点行李。
陈芸固然心里舍不得,可一想日征月迈,明年初秋即是场期,只得含悲带泪为沈复打点细软,又反复叮咛:“你这一去,可千万要一心一意在学问上,万不能学米筛千只眼,白白浪费光阴!”
沈复知道她一心为了自己,也不顶嘴,只是一老一实听着,然后依依不舍同她告别。
送走沈复,陈芸触目悲观,足足伤心了几日,慢慢才放开怀来,管理府中大小事宜。
其时,周夫人院里的夏荷、吴夫人院里的秋菱家中老子娘入府接人,陈芸早知有这么一天,当时爽快应允了,然后又破例赏了两人二两银子、一匹绸缎聊作表礼。
随后平静了几日,陈芸难得放松警惕,不想底下又有好事之徒冒出来作奸犯科,违反条例。陈芸很讲原则,按规处置,不光狠刹了不良风气,还赢得陟罚臧否的美名。
堪堪又过月余,正到暮春时节,府里绿暗红稀,荼蘼架上的花朵也已凋零无几,架下牡丹、月季却结出了花骨朵,只待一场初夏肥雨,滋润它们成长,绽放花蕾。
这日,陈芸正在房里用早饭,忽见瑞彩攥着一张名帖跑了进来,道:“禀奶奶,鲁家奶奶下帖子来了!”
陈芸只觉纳闷,一把夺了名帖拆开,仔细一瞧,原是鲁半舫内人章佳氏大前日诞下麟儿,邀请陈芸去观‘洗三礼’。
陈芸想鲁半舫和沈复交情深厚,又感念鲁半舫卖房之情,免不得备下厚礼,亲自前往。
一进鲁宅,只见花红柳绿,迷人眼目,红幔、彩灯挂得到处可见,委实一派喜庆景象。
陈芸随婆子进了内院,只见当堂设了香案,供奉碧霞元君、琼霄娘娘、云霄娘娘、催生娘娘、送子娘娘、豆疹娘娘、眼光娘娘等十三位神像。神像前摆了香炉,炉里不是香灰,而是才淘的小米。炉中插了檀香,香烟袅袅。炉下却压着金箔、元宝等物。
陈芸略略看了一眼,拐进内室,只见十来个丫鬟、仆妇堵在门口,又有几个服饰亮丽的女子围在床边。
章佳氏就躺在罗汉床里,满脸笑意,正与众人谈笑风生,只见她乌发悬垂,脑袋一圈围着茜色绣花抹额,齐胸盖着一张翡翠色锦被,露出两截肥瘦得宜的臂膀在锦被上。
陈芸缓缓一笑,上前道:“恭喜嫂子了!”
章佳氏看了她一眼,嗔怪道:“怎么才来?我可盼了你半天了!”说着,拿眼神示意陈芸到身边坐。
陈芸依她心意坐下,正准备问候两句,忽见床头供了炕公、炕母像,不免多注目了一眼,然后才重新望着章佳氏,笑意浓浓地问:“嫂子生产那日可还算顺利?”
章佳氏笑
道:“因是足月生产,倒还稳当,中间并无什么意外!”说着,见从外面请来的收生姥姥张头探脑往屋里瞧,章佳氏就一拉下唇,喊道:“妈妈进来说话吧!”
那收生姥姥闻言一笑,扭着屁股走了进来,道:“我就是来问奶奶一句,究竟什么时候给小公子洗三?”
章佳氏斜了下眼,见所请女客悉数到了,忙笑道:“反正客到齐了,只要你们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洗三!”
收生姥姥听了这话,登时喜上眉梢道:“那奶奶稍等片刻,我们先把物事抬进来!”说完,纳了个福,一溜烟出去了。
须臾,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动,然后就见两个收生姥姥打头进来,后头又跟着几个丫鬟、仆妇。
陈芸放眼看去,只见每人手里托着东西,或是挑脐簪子,或是猪胰皂团,或是金银锞子,或是钱粮纸码,更有锁头、秤坨、梳子、笼子、香烛、棒槌等平常可见之物。
陈芸看得眼花缭乱,又不晓得这些物事有什么用,只好老实坐在床边,耐心观察。
这时,鲁家婆子抱了婴孩进来,章佳氏爱子心切,牢牢抱在怀里,逗弄了好一会子,最后才恋恋不舍地送到收生姥姥手中。
婴孩一离母怀,登时大哭。
收生姥姥见得多了,连忙哄了几下,看婴孩消停了,然后才抱到提前备好的浴盆边。
另一个收生姥姥使唤丫头倒了两壶滚烫的开水,又亲自兑了井水,然后试试温度,觉着于婴孩无害,这才向章佳氏禀报,说是万事俱妥,可以请亲朋好友添盆了。
章佳氏转眼看向本家姑嫂,笑道:“还请姑妈和弟妹先添盆吧!”
鲁家姑妈并儿媳点头称好,一前一后投了金银锞子到浴盆,两个收生姥姥见了,笑着唱:“金满盆、银满盆!”
本家一完,接着便是客家。
一妇人扔了枣、栗进去。收生姥姥笑道:“早儿立子!人说有子万事足,奶奶好福气呢!”
章佳氏含笑不语,只推陈芸上去添盆。
陈芸不好推辞,慢慢走到浴盆边,随手捏了几颗莲子,控制着力度扔进热气腾腾的浴盆。
收生姥姥心开目明,张口唱道:“连中三元!小公子将来聪明伶俐,前程似锦!”
如此过了半晌,浴盆仪式完毕。
收生姥姥见盆里的东西聚在一起了,就拿棒槌搅了几搅,然后又露出满脸笑意,道:“一搅两搅连三搅,哥哥领着弟弟跑。七十儿、八十儿、歪毛儿、淘气儿,唏哩呼噜都来啦!”
另一个收生姥姥忙着解开襁褓。
婴孩见是生人,哇一下又哭了起来。
收生姥姥顿时笑道:“听听咱们公子这哭声,响亮得隔着一条街也能听见,不瞒夫人你说,老婆子屈指一算,那
也给几十户人家洗过三了,愣是没见过像咱们小公子这样的孩子,着实富贵之相!”
章佳氏听得喜动颜色,赶忙吩咐丫鬟赏钱。
收生姥姥笑着接了,然后抱紧婴孩,两臂一低,把婴孩放在浴盆里先试了试水。
另一个收生姥姥见孩子没哭,赶忙用手舀了一点水,洒在婴孩头上,然后笑道:“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蛋,作知县;洗洗沟,做知州!”
旁边烧艾的丫鬟适时递给收生姥姥艾球。
收生姥姥拿姜片托住,首先放到婴孩脑门前熏了熏,然后随手放下,又拿梳子将婴孩额前的乱发梳理了一番,同时道:“三梳子,两拢子,长大戴上红顶子。左描眉,右打鬓,找个媳妇准四村。刷刷牙,漱漱口,跟人说话免丢丑!”说完,把牙刷放下。
陈芸觉着新奇,一面和章佳氏说笑,一面又见收生姥姥剥了鸡蛋,在婴孩脸上滚了几圈,道:“鸡蛋滚滚脸,脸似鸡蛋皮儿,柳红似白,青年英俊,迷倒秦家罗敷!”
另一个收生姥姥也手持葱把,轻轻打了婴孩的屁股一下,道:“一打聪明,二打灵俐,三打成才!”
打完三下,这收生姥姥就把青葱交给丫鬟,由丫鬟丢到屋顶上去,寓意聪明绝顶。
这时,收生姥姥又拿起秤砣比划几下,道:“秤砣虽小压千斤!”说罢,递给一个丫鬟。
丫鬟随手接下,又捏起一把铁锁,应景道:“公子快快长,将来,头紧、脚紧、手紧!”
收生姥姥听丫鬟牙白口清,不由笑出声来,然后弯腰从浴盆捞出鲁家姑妈并儿媳投的金银锞子,一左一右掖在婴孩腋下,道:“左掖金,右掖银,花不了,赏下人!”
另一个收生姥姥也不甘示弱,举起一方铜镜到婴孩屁股后面,笑道:“用宝镜,照照腚,白间拉屎黑下净!”
陈芸见他们拎着婴孩如提小鸡,甚是有趣,不由瞩目。
章佳氏却是慈母心切,害怕孩子光腚闪了风,不等两个收生姥姥说完所有吉利话,先吩咐人把婴孩包了,送到自己身边。
两个收生姥姥老于世故,当下出到外间,从神像前请了娘娘码儿、敬神钱粮和香根,一起送至院中焚化,然后又用铜筷子夹了炕公、炕母神码焚烧,最后才到章佳氏跟前讨赏。
章佳氏象征性赏了一吊钱,又把浴盆里的物事统统赏给他们。
两个收生姥姥笑得合不拢嘴,慌得把浴盆里的金银锞子塞进口袋,然后称谢不止地退了出去。
章佳氏不理他们,只是搂着婴孩,哦哦呦呦地哄了孩子睡下,然后才吩咐下人引了宾客到外间用饭。
饭食十分简单,人人一碗细面,另有几道小菜,算是点缀。
陈芸吃
了半碗面,觉着淡而无味,就喝了一碗茶送味,然后才随众人一块向章佳氏辞行。
章佳氏十分客气,一面感谢众人到场,一面又说洗三礼繁文缛节太多,苦了大家候在一边。
陈芸等人却觉得十分得趣,既长了见识,又打发了辰光,总好过憋在家里缝缝洗洗、拆拆补补。
章佳氏见众口一声,都说今日玩得开心,不免心中高兴,也说些场面话同众人周旋,然后打铁趁热,又约定了满月宴的帖子,最后才吩咐丫鬟好生送陈芸等人出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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