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为欢几何

第一百二十八章、大限至(六)

    
    妯娌俩计议已定,又不想拖延误事,忙携手到沈母房中禀告。沈母听了他们的打算,倒颇为讶异了一场,连连称赞陈氏通情达理,一心为了夫家着想,实在是不可多见的孝顺媳妇。
    赶巧沈稼公、沈稼夫两兄弟来请安。沈稼公听说胞弟有如此义举,心下自愧弗如,也一连数声夸赞沈稼夫恭兄敬长、豪爽大气,顺带着又夸了陈氏说了一番,说她和顺内庭、妇德昭彰。
    陈氏受了众人赞扬,心内五味陈杂,赶忙又派春燕去落梅院喊了沈复来,然后仔细思忖了一番,动之以情、晓以利害,把一些繁文缛节搬开揉碎了告与沈复知道。
    沈复有学问,很快就理解了陈氏的用意,原是让自己出嗣到大房,代为扶灵送终。
    事实上,沈复并不排斥此举,反以自己能为家中长辈分担而自豪。再一想,不过是多个名分上的父亲,又不似外头那些破落户为了吃穿用度而到处攀亲,以求倚门傍户、锦衣玉食,所以他很平常地接受了长辈们的安排,改口认沈稼君为父亲。
    一认了亲,昨日的困局立马迎刃而解。
    沈稼公两兄弟欢天喜地地拉着沈复赶到灵堂,忙忙命人兑了一壶红漆,又添文房中物。
    沈复耐心坐在案后等待,只见仲父沈稼公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条,郑重送到自己手中。
    拿手接下,沈复见字条上列了伯父沈稼君的姓名、年龄,不由肃然起敬,然后胸怀崇敬捧起眼前的灵牌,从头写上显考二字,又将姓名、年龄缀在其后,等至阴干,捧给仲父观阅。
    沈稼公看那字迹遒劲十足,骨肉停匀,不禁赞道:“复儿这字可比你强得多了!”
    沈稼夫听得清楚,只是一脸严肃道:“他随性任意,力薄才疏,也就只有这手字算是一技了!”
    沈稼公苦笑无语,旋即道:“寒山寺监寺法相昨夜夜里来了一趟,问拜坛究竟搭成了没有!”
    “这个不忙,真要着急,一夜之间也就成了!”沈稼夫不紧不慢地说,“倒是那棺木......”
    沈稼公抢答:“我昨夜已请了寿材行的人来,磕了老太太那块紫檀木为棺材,又和寿材行的老师傅商议了,预备将棺木打成‘十三圆’,今早开始动工,恐怕要到夜里才能完工!”
    沈稼夫听一句点下头,随后道:“明日就是开丧之期,讣闻可全发出去了没有?”
    “我一早就吩咐衡儿去办这桩事,眼下,二叔、三叔两家近亲业已知晓,连城内城外的外亲、友朋也通知到了!”沈稼公慢慢说着,叹了口气,道:“只是三妹远在扬州,恐怕赶不及了!”
    “山高水远的,原也来不及!”沈稼夫面色冷静地说,“只盼着三姐早日回家吊丧,不然,照老太太目下这
    样茶饭不思,恐怕这丧期未终,她老人家先病倒了!”
    沈稼公一想到老母亲哀痛神情,不由也是一叹。
    沈复站在旁边,见自己既搭不上话、又帮不了忙,不觉百无一用,干脆向沈稼公、沈稼夫道了辛苦,溜之大吉。
    一径回了落梅院,沈复原打算找陈芸说话,不想陈芸正为了明日开丧而忙得不可开交。
    沈复偷偷关注了一下,只见听雨轩里人进人出,不绝如缕,有的要领茶叶、茶碗、茶铫,有的要领坐褥、毡席、脚踏,有的要领桌围、椅搭、凳罩,有的要领彩线、琉珠、绣针,有的要领油烛、灯座、蜡扦......你方出来,我又进去,真个热闹非凡,要将门槛踏破。
    陈芸做足了心理准备,每逢有人来要对牌支取东西,必要提笔登记,录下谁管某处、谁领了某物,等到入夜巡夜,对着笔记一一核实,若有偷奸耍滑、滥支冒领者,一律当场处决。便是负责外出采买的邓善保,陈芸也不手下留情,样样问得仔细。
    如此到了四更天,一切井然有序,小厮们踩着云梯挂上绰灯,丫鬟、仆妇也换上了白衣。
    陈芸这一夜几乎没怎么睡,一听府里敲了四声锣,慌里慌张推醒沈复,然后下榻披了衣裳,出到外间洗了把脸,更衣梳妆,连一口茶也顾不上喝,慌慌忙忙就往守静堂赶。
    沈母晓得今日要为沈稼君入殓,所以先于众人赶到守静堂,独自和沈稼君说体己话。
    沈稼公夫妇、沈稼夫夫妇、周夫人连同几位姨娘到得晚些,一见沈母满面泪痕,皆是不忍,忙忙上来解劝。少顷,沈复夫妇、沈衡夫妇、沈翼夫妇也踩着黎明破晓的坎过来。
    满堂默然半晌,外边的天色渐渐亮了。
    陈芸正琢磨沈雪晴、沈雪沅怎么还不来,忽见一个丫鬟小走进来,说二人已到门前,两位姑爷也随同而来。
    沈衡责任感强,率先出去招待连襟兄弟。
    陈芸跟在后面,客客气气接了沈雪晴、沈雪沅两人,然后随便说几句话,忙引着两人往守静堂来。
    两人才一进门,见一屋肃穆,满室灯烛,霎时悲伤难禁,纷纷快步到沈稼君灵床前,哭天喊地。
    陈芸不忍多看,稍稍别过脸去,只见阴阳生和茶房的茶师傅已经来齐,站在堂外等候传唤。
    哭声渐止。
    沈母怕误了入殓的时辰,连忙请了阴阳生和茶师傅进来,叮嘱他们等下认真一些。
    茶师傅点头应了,慢手慢脚到灵床前,打开随行携带的妆奁,仔细为沈稼君修正遗容。
    这时,沈翼身边的赖永安趴在门边探头探脑,暗示沈翼外边来人了。
    沈翼估摸着是秦涵荣,于是偷偷出来,好声好气接待了秦涵荣,又给杠房的杠夫们包
    了赏钱,领着人到了停棺之所,一齐发力,将重达几百斤的棺木移到荟萃堂内。
    众女眷退至墙角,眼见人高马大的杠夫们落了棺木,全部退了出去,才敢露头露脚。
    这时,轮到阴阳生出场,只见他点了沈复、陈芸、沈雪晴、沈雪沅四人,让沈复抱住沈稼君的圆颅、陈芸抱住沈稼君的方趾、沈雪请沈雪沅搂住腰部,然后令他们一齐发力,横空架起沈稼君的遗体。
    茶师傅见状,慌忙掏出提前备好的七彩绸,铺在棺内,又小心仔细理平所有的褶皱。
    阴阳生帮着将头枕、脚枕放妥,示意沈复、陈芸等人将沈稼君的遗体放入棺内,然后呜囔不清地念了几句,飞身腾跳,挨次抛了七枚圆形方孔钱在沈稼君的头、肩、臀、脚处。
    身体归正,阴阳生慢慢吐了口气,踱步到案桌边,歪头倒了少量酒在碟中,又投进去一团丝绵。
    沈母见多识广,马上反应到阴阳生要干什么,连忙示意沈雪晴上去帮忙。
    沈雪晴心聪目明,健步到了阴阳生面前,翼翼小心接下小碟,然后又步步跟随阴阳生回到棺前。
    阴阳生望了她一眼,慢慢摒弃杂念,下手捞了浸酒的丝绵,稍稍拧出一些酒分,然后把手探入棺中,将沈稼君的口、眼、耳、鼻擦了一遍,嘴里又念念有词道:“开眼光,亮堂堂;开鼻光,闻味香;开嘴光,吃菜香;开耳光,听八方;开心光,心豁亮;开脚光,走四方……”念罢,将丝绵扔回碟中,飞速从后腰掏了一方铜镜出来,准确对向沈稼君的脸部。
    照了有一会子,这阴阳生撤下铜镜,臂上猛一发力,把铜镜掼在地面,摔个粉碎。
    陈芸突听声响,吓了好大一跳,原地喘平呼吸,继续静观。
    那阴阳生又命人架起子盖,贴壁覆在棺内,自己动手铺了一层彩绸在子盖之上,又张罗人架大盖封住棺椁,等秦涵荣往棺材四角钉了木梢,才扯了一块白缎盖在棺上。
    周夫人见丈夫入殓了,情不自禁哭出声来,然后落叶般飘到棺前,唤道:“老爷!”
    阴阳生和茶师傅很有眼色,各自低了下头,前后脚出去了。
    沈雪晴见母亲哭得伤心,忙凑上去扶住周夫人的双肩,道:“娘,外头天大亮了,该烧纸了!”
    周夫人抹了把眼泪,瞥眼见沈母还在堂内,本想求老人家做主,可展念想到不合礼法,只得强作镇定,高声吩咐道:“供茶烧纸!”
    话音刚落,院中伺候烧纸的小厮、丫鬟耷下头来,整整齐齐排成两溜进来,你忙着支炭盆、我忙着叠表纸,你忙着放花瓶、我忙着摆香烛,分工明确、有条不紊。
    周夫人见供案摆好了,眼泪霎时如断线之珠,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滚落,滴在刚
    烧起来的表纸上。
    林姨娘、沈雪晴、沈雪沅一见棺材,眼泪也不住往外涌出。沈母等人也神情泫然,隐隐欲泣。
    外头,下人们也自觉垂手侍立,虽然心里不怎么伤心,可表面上却装得十分哀伤。
    府外车马并行,人流如潮,一些走街串巷做买卖的小贩经过府前,看见白灯高挂,灵幡摇荡,全部自觉闭上嘴巴,悄无声息地过了一整条街,才敢张开嘴巴叫卖。更有一些路人,听哭声摇山振岳,连叹死者功德圆满,即便死后,也得家人如此厚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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