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阳光明媚,蓝天白云,山前树木葱茏,苍松挺拔,几只彩蝶在花香中翩然起舞,麓山林间小路上,一对临别青年男女漫步而行。
“我就要回山门了,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温练看着身边心情似乎一直沉闷的肖耳,说道。
肖耳叹口气:“回山门后,诚心认错受罚,别和周掌门顶嘴。”
“哈,”她忽然蹲下,随手采下路边一株野花,笑道,“我这次下山,千里来粟城,犯了门规,冒了风险,可都是为了你,你想对我说的,只有这句话?”
“你先过眼下这关吧,只要你不被禁足几十年,其余的话,有的是机会说。”肖耳看着她手捻花瓣,一片片将之抛入泥土中,不禁有些好笑。
“笑什么?”温练拍拍手,瞪着他,似乎有些生气。
肖耳道:“你修行《至人忘情章》十年,没想到脾性倒是一点没变。”
温练轻轻捋了捋额前发丝,明眸如水:“山中少与人往来,有时一年半载未必开口说话。止水死水,很难察觉自己心性有什么变化。”
“我说你怎么如此暴躁,原来是闲的。”肖耳直接道。
温练闻言,直接撸起了袖子:“你这嘴欠也是十年没变啊。怎么,很久没见过仙子打人了是吧?”
肖耳“蹭”一下便闪开几丈远:“你别闹啊,我们俩伤都刚好……”
温练无奈地看着肖耳,叹了口气,放下衣袖:“你还真是没耽误山下这十年,反应是真的快。”
“我不善遁法嘛,既然跑的不快,脑子总得转快点。”
于是二人又并肩而行。
山水清秀间,很长一段沉默后,温练忽然道:“没想到时间这般快,她被抓走已经十年了。”
气氛顿时低沉下来。
肖耳点头说道:“那天是小满第二天,今天离十年还差一个月。”
温练叹了口气:“我忽然有些怕,若是我们一百年也救不了她,抑或是八九十年后真的能抗衡灵观派了,却发现她早已离世……”
“这种想法,对你修行有碍。”肖耳低声道,“太上忘情,最下不及于情,你与她的感情、你自己的誓愿,都是你该保有的本心,但若是成了心魔,则万事事倍功半。”
“我修行忘情章十年,这道理还用你教?”温练语气变得激烈起来,隐隐有怒意,“这是我的心魔,那么你呢?是是是,我知道你道心坚定,你铁石心肠,但为何你总要用那种高高在上的语气评价其他人心中最珍视的东西?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宁愿在红尘修行,但其实你自己才是最无情的那个人!”
肖耳怔住,呆呆看着温练。
晨风中,温练胸口起伏,可以看出她的情绪同样起伏不定。
“呵呵呵,”肖耳忽然笑起来,“怎么,喷我一顿能让你心情好受一些?”
“哼!”温练转过脸去。
“我不怪你。”肖耳灵巧地绕到她另一侧,看着她的眼睛,叹息道:“我知道你只是在埋怨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已,这种神色与眉眼,我再熟悉不过。”
“因为你每日对镜自照,都是这般神色吗?”温练冷笑。
“当然不。”肖耳认真说道,“早在五年之前,我便已经修炼到可以完美隐藏起这种眼神。”
温练与他对视,发现卸下那伪装出的少年意气后,肖耳的双眼也再不似幼时记忆中那般沧桑深邃,而是一潭真正的死水,清、浅,但毫无波澜。
温练忽然明白他的意思,转身向前走去。
肖耳会心一笑,也跟了上去,二人重新并行。
“我心境不稳。”温练皱眉道,“你觉得是我自己的问题,还是修行功法的问题。”
“一半一半吧。”肖耳道,“当年周忘机掌教正是因为你有修炼此诀的天赋才破例收你为徒,而在你之前,昆仑派已有一百二十年未有人修行过这《至人忘情章》,我觉得这功法一定是有问题的。周真人既然收你为徒,多半不会存心害你,你修行之时自己多多留心,觉得不对便直接找周掌教。”
“我明白。”温练点头。
峰回路转,二人走出小路,已到了环山公路上,远远可见接温练去机场的专车已经等在前方。
“你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的?”温练站在路口,轻声问道。
肖耳沉默。
温练转过头,却见肖耳有些僵硬地偏过头,故意不看她,只是放目郁郁葱葱的山花碧树。
“事在人为,境由心造,我修道不只为求真求强,更为一二百年之后,还能与你并肩漫步山中,闲话短长。”
这个人哪,一句“喜欢”,便那般难出口么?
温练罕见地红了一下脸,而后啐道:“真酸!”
————
送走温练之后,肖耳感觉心头轻松一点,却又沉重许多。
似乎一场风波平息,肖耳终于可以回到之前悠闲的生活节奏,但是肖耳又想起还有一个侯志,不禁又叹了口气。
他搭公交车到南郊,又步行许久,来到那片他险些丧命的树林中。
依特定方位与步数在林中绕行半圈后,肖耳指尖轻点灵光,眼前景物一阵模糊扭曲,一个小小的山洞洞口出现在面前。
这就是肖耳在粟城的安全屋之一。
这是个天然洞穴,被肖耳扩展了不少,有十几平米大小,虽不甚宽敞,但也足够容二三人静坐,而且上下很高,并不觉逼仄。
洞穴内没有什么摆设,只有壁上挂着数盏山上制作的长明灯,再就是墙角堆了许多肖耳废纸,都是肖耳平时练字的墨迹。通过自己的笔迹变化查缺补漏,亦是仓颉录中心性砥砺的一项法门。
此时侯志静静坐在一块石头上,借着壁上长明灯,端详着一张肖耳从前的字迹,他的神色平静,眼眸深处却似有星星之火,默默等着燎原之机。
肖耳走进来,侯志抬头看着他。
经过那融合了玄鸟泪,又经过肖逸的开窍伐髓,此时侯志已经是稳稳的观照境修士,只是一身法力无处引导安放,根基十分不稳。
肖耳走到侯志面前坐下,将那自方名昭处取得的一瓶“谷风丹”与自罗极锋手中换取的一枚“三转造化金丹”放在他面前:“我没料到后来的变化,这是之前最开始答应你的东西,造化金丹你应是用不上了,等你入门之后,是卖是送人,随你。”
侯志没有去看那两瓶看起来便品相不凡的丹药,只是看着肖耳问道:“我想知道,我这辈子能不能达到那个女人那种程度?”
“问这个有意义么?”肖耳想了想:“我若是说不能,你难道还能放弃不成?”
“当然不会!”侯志斩钉截铁道。
“那便先不要想那么远的事情,先把修行底子打好。”肖耳道,“连我也不知道南蔷究竟有多强,更不知道她抓走明小莹究竟要干嘛,但路总要一步一步走。”
“我明白了。”侯志点头,眼中的坚毅没有半点减弱。
肖耳皱皱眉,想要再劝解几句,最终却是放弃。
他连自己都劝解不了,哪里有资格劝解他人。
肖耳取出一本书和一张芥子符递给侯志:“这是云麓宫外门最基础的行气引导之法,你先学学怎么引气归窍,练气为用。这是一张芥子符,你就当是储物道具就行,等你学会练气用气,自然就能用,不过这符品秩不高,三个月左右就要更换。”
侯志一一收下。
肖耳道:“先前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全然做到,今后你就算是人间的散修了,只不过是最底层的那种。”
侯志猛然抬起头:“你就准备不管我了?”
“那倒不至于,”肖耳摇摇头,“你是我带进门的修者,许多规矩我还要慢慢教你,哪怕你没有什么太大出息,但至少不能让你仗着一点法力成了人间的祸害。”
“可是,我接下来要如何修行?”侯志迷茫道。
肖耳又忍不住叹口气,他有助人为乐的心肠与美德,但可没有收纳难民的胸怀和实力,但是授人予渔,肖耳还是愿意费口舌为侯志讲解一番。
修行一事,财侣法地。
首先修行资材他自己便不足,时不时还要接些生意补贴笔墨,只是目下他不必急着破境,显得没有那么迫切而已,这一点上,坐拥一瓶谷风丹的侯志倒是比肖耳强上许多。
师长同修,更不必说,肖耳养父三年前就不管他死活,义兄肖逸更不会接济他什么,温练与他倒是亲密无间,但切磋道法尚可,他总不好意思借女朋友的名声谋求什么便利,幸而他朋友不算少,混的还不算太惨。
至于道法,肖耳自然不缺,但是却不能私自传于外人的,任何宗门或是散修,哪怕再无法无天,但若是这一点规矩都不讲,也就不配传承祖师的香火了。
至于那地,幸而仓颉一脉根本功法的修行并不看重这个,肖耳也只是偶尔借云麓洞天修行一些法术法器而已,侯志自然不可能有肖耳这般的功法与人脉,所以今后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所以目前看来嘛……”肖耳对侯志道,“你最好是先潜心修行,稳固住观照的境界,而后一来是毕业后找个有稳定收入的工作,二来是多结识一些同境的散修互相切磋交流,三来可以去一些秘境宝山碰碰运气。散修从来不易,你要走的路只有更长。至于南蔷什么的,起码四五年之内无需你考虑。”
侯志默默消化肖耳的话,而后问道:“那我这枚三转造化金丹能在哪里卖出去,又要怎么作价?”
肖耳有些惊讶地看了侯志一眼,这位同学理解能力很高嘛。
“每地散修一般都会在一些特定时候聚集交换一些东西,有如赶集一般,山上常称作‘野鬼集’,散修们也以孤魂野鬼自嘲。”肖耳道,“另一个门路便是那遍布天下的鬼市,那是一处勾连天下各处的奇妙界域,只有阴气极重的日子开启,一般每年大开三次,是三大鬼节,又因各地气机不同,又有小开若干次,那里面各色几乎可以找到任何修行界的宝物丹药,是散修们最主要交易场所。”
“至于价格,”肖耳取出一罐可乐喝了一口,“这个比较复杂。”
山上修士并无固定货币,通常以作为金精一般等价物交易,而金精的原材料便是黄金,故而也能与俗世货币挂钩。
只是用未经祭炼的黄金买卖,自然有溢价,而用俗世货币,溢价更高。
而山上修士自古认为修行是自家之事,也从来无人去规范这交易市场,所以同样的东西,很多时候价格可以天差地别。
况且金精这东西在山上还算不上硬通,许多珍贵宝材,到最后还是以物易物。
肖耳讲解完毕,觉得有些心累,一扬脖将可乐喝完。
侯志境很快就消化了肖耳的话,而后又问道:“那我现在就开始修行吗?”
“现在?”肖耳道,“我觉得你先给你父母打电话报个平安吧,再跟学姐那边说一声,起码让学校知道你没失踪。”
“啊?”侯志有些恍惚,经历这两天的变故,肖耳说起这些事情,竟让他有一种陌生感。
“啊什么啊?”肖耳道,“你总不能因为女朋友跑了就害父母亲朋都为你担心吧?再修什么道,你不也还在人间?”
侯志闻言,连忙掏出手机,翻到妈妈的电话,目光却又有些呆住,心中却想,走上这条路,今后只怕多半还是要让父母担心了,一时间眼睛有些发红。
肖耳起身离去,临走前回头瞟了一眼,方才他来之前侯志一直在看的那副字,却是他三年前初来粟城所写:
“忏悔几时,拎剑挥沉,不省风波染一身。玩物丧志,无地埋根,人生何处不留恨。”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