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耳曾对侯志谈起,世间散修往往会以地域划分,在特定的时间聚集一处,互通有无、买卖交易,这些人往往以孤魂野鬼自居,所以这种集会便唤做“野鬼集”。
今日便是粟城周边散修“赶集”的日子。
肖耳先前答应过侯志,可以帮他把那枚“三转造化金丹”卖掉,而后再为他寻一部暂时适合他的修行功法,所以肖耳看见侯志在等他,并不惊讶。
“来了?”
侯志点头,初修道法一周时间,他似是突然长大十几岁一般,气息沉稳内敛,行止之间有一种莫名的沉凝,气质与他外表反差甚大。
这种气质颇不谐调,这是因为侯志目前所修的云麓宫外门练气法,既不符合他的资质,亦不符合他的心性,若不及时调整,将来修行路上会有大麻烦。
其实许多误打误撞步入修行一途的散修,可能究其一生,也无法寻到一部完全与自己契合的道典,只能遇上什么便修什么。而受眼界所限,他们也无从辨别一部道法是否能修得大自在,甚至连一部道法是否完整也需要求教高人。
因此而不断改换功法,最终步入歧途,乃至走上断头路的修士比比皆是。
这些事情肖耳都曾一一说给侯志听了,但侯志道心只有更坚定。
“你等我收拾一下,稍后就出发。”
肖耳走进房间,放下书包,又自暗格中取出一张芥子符带在身上,然后又披上一件深色风衣,走出门来。
那芥子符里都是他准备在这次野鬼集上出手的符篆。即便是近期不打算破境,但为了那场汇聚天下修行界英杰的清声法会,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做,要用钱的地方一样少不了。
“对了,这个给你。”肖耳出门后,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侯志。
侯志接过一看,那小册子的封皮上写着《三十六种日常符篆详解(普及版)》,而后他好奇地翻了翻,却发现看不懂:“这是?”
肖耳解释道:“这是一本给初学者入门用的符法教材,据说是当今昆仑掌教周真人早年游戏人间之时编撰的,他老人家参考了道家诸多流派符法,并从中选了最为简单易学的部分收录。修行者日常所需用的神行符、净衣符、避水符、生火符、传讯符等等,在这里面都能找到最简单的样式。”
“这么好?”
侯志十分惊喜,他如今空有些许法力,却没有什么运使的手段,总觉得自己怎么也不像那些高来高去的修行者,这一部符术入门对如今的他来说,最合适不过。
肖耳笑道:“我小时候初学符术,用的就是这部书。当时只觉得简单易懂,后来我所见所修的符术越来越多,各流派的纷繁复杂瀚如烟海,我才知删繁就简一事何其不易。这部书就送你了,看看你在符箓一道天资如何,若是你真的有天赋,我也可以有偿将我所会的一些本脉之外的符术传给你。”
侯志将册子收进芥子符中,而后神色严肃向肖耳鞠了一躬:“多谢你,肖耳。”
当日无忧石之事,肖耳答应他的事情已不欠他。许多事情,帮他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肖耳坦然受了这一礼,哪怕是他存心结的善缘,这份善意也依然值得被感激。
“走吧,赶集去。”
天色到下午,正是最炎热的时候。
肖耳带着侯志走出大学城区域,倒换了数次公交车之后,就在侯志被挤得汗流浃背的时候,他们终于在一个位于西郊的荒凉的站牌口下了车,侯志擦着汗抬头一看:猴子坪站。
放眼四望,这里离市区已经很远,离麓山山脉都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四周几乎都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路边只有两所上世纪末城乡结合风格的废旧房屋,连公路都有些坑坑洼洼,也不知怎么会将公交站修在这里。
“野鬼集……就在这里吗?”
肖耳摇头:“自然不是,这里只是另一个中转站而已。”
“这破地方难道其他线路经过?”侯志看着简陋的站牌,“只有这我们来的一条公交线啊,你该不会是记错站了吧。”
“我们要去的地方,怎么可能写在站牌上?”肖耳道,“等着就行了。”
日头渐渐偏移,侯志带着狐疑的心情东张西望,而肖耳气定神闲,一语不发。
不久后,一辆没有牌照的大巴在侯志惊讶的眼神中停在二人面前,在一阵刺耳的噪声中,打开车门。
“上去之后,别多说话。”肖耳拍拍侯志的肩膀,二人一起走上大巴。
车里还算空旷,只有八九人坐在车上,侯志偷眼看去,却发现人人气机都深不可测,都是境界在他之上的修行者。他这才确定,这车确实是开往散修汇聚之地。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窥探,坐在排一个苍首老人冷冷瞥了过来,吓得侯志一哆嗦。
“哼,什么时候观照境的阿猫阿狗也能去赶这野鬼集了?”老人不屑地哼了一声。
闻他言,车上其余几个男女也纷纷看过来,不过大部分人只是一瞥,便闭目不再言语,唯有另一个鹰钩鼻的中年男人阴沉沉一笑,附和道:“可不是说,如今天地灵机再兴,每年都有些杂草蝼蚁一般冒出来的小鬼,真以为运气好些便算是修行中人了,不知死活还偏要往热闹的地方凑。”
肖耳看他们一眼,没有说话,最喜欢辱骂他人为猫狗蝼蚁的,多半自身便是妖修。
侯志知晓那两人是在蔑视他的修为,也不多说话,只是默默跟着肖耳。
那两人见二人不理他们,有些得意,却又有些着恼。
“车票!”驾驶位置上是一个清秀的青年人,他没有看侯志,只是看着肖耳。
肖耳取出两叠钞票递了过去,一叠三千,算起来略约是十克黄金的市价。
所谓车票,自然是主办者向参与者收取的手续费。寻觅合适场地、确保交易安全、向有关部门申请修行者集会许可,这都是需要精力与成本的事情,收取参与者些许钱财,不算过分。
“哼,难怪让观照境小辈出门赶集,原来长辈也是个穷鬼。”这时候那老头见到肖耳掏钱,又阴阳怪气道。
“兄台所言甚是,去一趟野鬼集,竟连黄金都寻不到,连入场费都用俗世纸钞,当真是小家子气,也不知这等乡巴佬这辈子究竟见没见过那点金钱是何等光华夺目。”鹰钩鼻随声附和,提到“点金钱”之时,神色还充满回味。
肖耳侧头一想,才明白他们这是在说自己用俗世货币付账,不如他们直接用黄金上档次。
鄙视链这种东西总是莫名其妙,正如无事生非的人总是层出不穷。
侯志眉头皱起,肖耳却懒得多话,带着侯志在后排坐下,那显然是挑事的鹰钩鼻有些失望地闭嘴,而那老头看着全然不理会他的肖耳二人,微微眯起眼睛。
人群中张口闭口国家大事的人,往往只是路边司机,而高谈阔论着“几个亿买卖”的人,很有可能月薪不过五千——这道理在山上山下一般适用。
但凡真的见过传说中的“点金钱”的人物,也不至于去赶什么野鬼集。
车缓缓开动,侯志心中憋气,正准备坐下,却忽觉一道劲力袭向他双腿,他一时间不受控制,一个踉跄往前摔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却见那个老头哈哈笑着转过身来,正对着他跪倒的方向,十分受用道:“哎呀小鬼,这样的大礼我可受不起,你就算穷到给我磕头,我也没有压岁钱赏给你呀。”
周围人群都被这动静吸引过来,一见这情况,不问可知这是那老头下的暗手,顿时都露出看好戏的神色。
“你!”侯志忍无可忍,站起来就要冲上去,却被肖耳轻轻拉住。
“你坐好,这事我来解决。”
肖耳刚才在想事情,没注意到侯志被人暗算,此时也是恼火。
在共工场合吸烟只是没有公德,旁人可管可不管,但非要将二手烟喷到他人脸上,那便是无事生非,寻衅生事。
肖耳站起身,缓缓走出座位,那老头也皱眉站起来,嚣张道:“怎么?你这后辈自己没站稳,你还要怪到我身上不成?”
这时鹰钩鼻又开始了:“道友你有所不知啊,越是又穷又没本事的人,才越喜欢推卸责任,总觉得全世界都欠他的一般。”
车上其余人见此剑拔弩张的场景,兴致更浓,就差把吃瓜群众四字写在脸上了。
但这时那位青年司机却皱眉道:“二位,奉劝你们不要再车上闹事。”
老头一听,哈哈笑道:“小辈,听见没,不要闹事哟。”
肖耳已经走到他身边,闻言呵呵一笑,而后对司机道:“我不闹事,你把这老先生的车票钱退他一半吧。”
司机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他不座这趟车了,你收他钱当然不合规矩。”肖耳和司机说着话,轻轻挥手往那老头肩膀上拍去。
老头勃然大怒,一身法力鼓动,便要出手。
然而随肖耳轻轻将手搭在他肩头,他一身法力无声无息便平静下来。
而后肖耳拉开车门,将他扔了出去。
随一阵惨叫渐渐远去,众人齐齐一凛,司机想要说什么,最终却还是闭上嘴巴。
那老头算的是化形妖修中修为精深的那一拨,所修道法也是一个破灭的中等山门流出的道门正法残篇,在粟城散修之中颇有名气,却不料在这少年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那鹰钩鼻抬头一看,却见肖耳已经来到他面前。
“这位朋友……”鹰钩鼻知道踢到了铁板,连忙出声,想要辩解。
“谁跟你是朋友?”
“这位……前辈,”他倒是能屈能伸,“那老头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老人家,但我只是一时口嗨而已,您高抬贵手成不?”
“没有什么冒不冒犯的,”肖耳摇摇头,“我只是不想和你们在一辆车上而已,你看……”
鹰钩鼻如蒙大赦,连连点头:“明白了,明白了……”
说完,他起身走到车门前,直接跳了下去。
肖耳关上车门,坐回原位,车厢里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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