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拍巴掌的声音,兰稽斋老板长长吁了口气,如释重负。
他躬身让开门口,很快有三个人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个瘦弱的年轻人,容貌清朗俊秀,可惜脸色苍白不见一丝血色,眉宇间带着几丝忧郁气质。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头发和眉毛都是纯白颜色,不见一根杂质。露在外面的双手肌肤白皙透亮,青色血管隐约可见,简直就像景德镇的隐青釉色一般——他应该罹患严重的白化病。
后面两个人都是孔武有力的小伙子,头皮青茬,紧跟在那年轻人身后。他们一进来,两具魁梧身材立刻把门口挡了个严严实实。
那年轻人一进屋,先看向兰稽斋老板:“你亲眼确认了?”
兰稽斋老板赶紧点头:“是,是,刚才我亲眼目睹,确实是‘飞桥登仙’。”
年轻人矜持地笑了笑,转头看向尹银匠:“尹前辈,你好。晚辈姓柳,叫柳成绦。”
尹银匠莫名其妙,只好一言不发。
柳成绦找了把椅子坐下,慢慢悠悠说:“晚辈听说,焗瓷里的秀活,分成了山东、河南、河北三个流派。山东皮钻,河南弓钻,河北砣钻,各有绝活。若我认得不差,这应该是河北一派的独门手法——您说对吗?”
尹银匠有心发作,可面对这个来路诡异的白化病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柳成绦也没打算听到他回答,继续自顾说道:“‘飞桥登仙’这一手太过巧妙,有补完天工之能,所以易遭天妒,不可轻用。真正有幸看到的人,一共也没几个。今天晚辈有幸,适逢其会,真是何其幸运。”
我和尹银匠同时扬了扬眉毛,看向兰稽斋老板。原来,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那个琮式瓶想来也是被故意处理成那样的崩口,非“飞桥登仙”不能修补,借此引出绝活。
闹了半天,这老板不是贪图尹银匠的瓷器,而是在替这个白化病人试探身份!
柳成绦又继续道:“河北一派本来混迹于京城,乃是三派地位最显赫的京派。可惜人丁不旺,到了晚清逐渐式微。唯一一点血脉,并入了明眼梅花,这绝活也传入五脉之中的玄字门,成了药家独有的手艺——您是药家的什么人?”
他有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温柔,还带了点孩子式的好奇。可话里的意思,却让我无比震惊。
我的心脏陡然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抓紧。这……怎么一下子就把五脉牵扯进来了?我惊骇地看着尹银匠,难道说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家伙,竟然是药不然的同族吗?
面对质问,尹银匠淡淡回答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柳成绦微微一笑:“没事,没事,那些陈年烂谷子的事,不提也罢。重要的是,您有这一手绝活,就够了。我想啊,咱们国家很多传统手艺都快失传了,得有个法子保存下来。您跟我回去,跟晚辈商量一下,如何把这些民族瑰宝保留下来,如何?”
话说得冠冕堂皇,语气却不容人拒绝。
尹银匠感觉到了对方的恶意,伸手想要去抓喷灯,柳成绦身后的保镖眼疾手快,飞身上前,一把抓住喷管。那喷管是黄铜质地,“咔吧”一声,居然被他撅筷子一样轻松撅断了。尹银匠后退几步,嘴角开始颤抖,他终于明白,今天这些家伙为达目的,是绝不会吝惜使用暴力的。
一念及此,尹银匠立刻怂了。不在工作台前,他终究只是个懦弱老头罢了。柳成绦又看向我,态度依然非常和蔼:“这位先生,虽然你我素昧平生,不过见面就是缘分,不妨一起去小处坐坐吧?”
这就是要灭口的节奏吧?我心中暗想,开始扫视屋子,想该怎么脱身才好。柳成绦见我眼神闪烁,知道我尚怀有侥幸心理,苦口婆心地劝道:“‘飞桥登仙这事’,干系重大,不能外传。就算您发了誓,我也不放心。所以今天无论如何,您得跟我回去。您不必徒费心机了。”
见我不吭声,兰稽斋老板赶紧讨好地看向年轻人,一脸谄媚。柳成绦弹了弹手指:“咱们细柳营,向来是言出必践。你的账就平了吧。”兰稽斋老板连连作揖感谢,可眼神却飘向那黄花梨柜子。柳成绦知道他心思,不由得摇摇头:“不告而取,不是君子所为。尹老师走后,这铺子你可得替他看好了。”
兰稽斋老板大喜过望,尹银匠这次肯定回不来了,让他看铺子,岂不就意味着铺子里收藏的瓷器,全是他的了。若不是贪图这些便宜,他才不会纡尊降贵来跟一个老银匠周旋。
我在一旁,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柳成绦的话,在我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细柳营,细柳营,这不正是药不然叮嘱我要提防的老朝奉的手下么?!
我仔细这么一想,前后关系一下子就捋顺了。细柳营身负老朝奉的嘱托,来绍兴寻找‘飞桥登仙’的传人。柳成绦查到尹银匠这里,不确认他到底会不会这手绝活,于是没有打草惊蛇,是让当地的古董店老板假借修瓷为名,来试探尹银匠。一旦尹银匠露出这手绝活,细柳营才会出面来绑人。
这些人行事,真是既谨慎又狠辣,从前到后滴水不漏。
药不然显然知道细柳营在绍兴的举动,又不便对我明说,于是给了我一个隐隐约约的暗示。
原本我不知道为什么药不然要引我来绍兴,但看到那个柳成绦的做派后,我立刻就明白了。药不然最讨厌的,就是柳成绦这样的人。我虽不知两人在老朝奉手下是什么分工,但两人关系绝不会好,搞不好还是竞争对手。
药不然这么干,是打算让我去搅柳成绦的局。
可惜啊,如今我非但不能搅局,反而自身难保,直接被人家堵在了屋子里。柳成绦暂时还不知道我的身份,等带回去一查,很快就会知道我是白字门的许愿。两份大功劳,都被他一人独得,药不然这是赔了……哎,不对,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正琢磨着,柳成绦清声道:“你们还不快扶尹老师和这位老师出去?”两个手下立刻朝我们俩走过来。
“且慢。”我忽然大喝。
“您说,若是求饶就算了,大家都挺忙的。”柳成绦道。
“你既然请我去做客,好歹说个来历。”我一边争取着时间,一边悄悄挪动着脚步。
柳成绦笑道:“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会更好,别给自己增添烦恼了。”说完他手指一摆。两个手下加快了脚步。
我忽然朝前一冲,想去把刚才撅断的喷枪管捡起来。对方是个练家子,早就看出我的去势,一抬大腿,先封住去路,然后一条胳膊横着朝我扫来。我连忙举肘抵挡,“咣”的一声,感觉跟和铁柱相撞似的,半条胳膊都麻了,整个人朝反方向倒去。
那家伙试探出我身上没功夫,动作便没那么急了。他看我惨然倒地,似笑非笑,伸出一个巨大的手掌来抓我肩头。就在他的脸离我只有十几厘米时,我的右手猛然抄起一样东西,丢到他脸上。对方猝然遇袭,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捂住眼睛。
我丢出去的东西,是尹银匠的酸洗盆。银匠为了洗去银器表面的黑斑,改善光泽,完工后都把东西会放入酸洗盆中涮一下。所以这是常备器具。我在刚才就注意到了,他们一直盯着喷灯这种杀伤力大的器具,但没人留意丢在一旁的酸洗盆。
要知道,酸洗液一般用硝酸和硫酸调配而成,哪个成分都不是善茬儿。短时间洗涮,可以破坏银器的氧化层,长时间洗涮,银器会被腐蚀变黑。您想,银器都挡不住酸洗,何况是人脸?
另外一个人看到同伴遇袭,愣了一下,松开了尹银匠。我趁机抄起另外一盆,作势朝他砸了过去。那人看见同伴的惨状,吓得亡魂皆冒,哪里还敢抵挡,跟兔子似的一下子跳出门去,还不忘把柳成绦拽出去。结果这一盆东西,直接泼到了兰稽斋老板的脑袋上。
兰稽斋老板吓坏了,一屁股瘫坐在地,夸张地哇啊大叫起来,一团浑浊色的黄色液体迅速扩大了面积……他号了半天,才发现除了头发湿一点以外,并没有什么事发生。
酸洗过后的银器,都要过一遍清水,洗去酸液。所以在酸洗盆旁,还有一个清水盆。我第二次丢的,是那个。想想也知道,一个银匠家里,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硫酸盆,又不是做化学武器。
趁着敌人混乱的机会,我拽住尹银匠推开后房的门,闪身进去。后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还有一截短走廊,连接着尽头的一处小厢房。
“这里还有别的出口没有?”我问尹银匠。这家伙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他不可能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尹银匠没有回答。他加快脚步,冲到院子里。这院子没人侍弄过,只有一棵半枯的老树和几丛野草。他走到围墙处,蹲下身子扒拉几下,搬开一块爬满藤蔓的荒石,墙下便出现一个狗洞。这狗洞半连着墙基,可容一个成年人爬行进出。
事到如今,顾不得面子如何。我和尹银匠依次从洞里爬出去,到了墙外一看,原来已经濒临河边了。尹银匠又把那块荒石重新拽回到洞口挡住,这才爬出来。
为了防止河水泡坏墙基,这里的临河院墙与河岸之间会空出一小段空隙。我和尹银匠把背紧贴在墙壁上,勉强能够站稳脚跟。我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撞开厢房木门的声音,还有不甘心的叫喊和搜寻。
我听到柳成绦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沉稳,似乎并没因为煮熟的鸭子飞了而坏了情绪。
“福尔摩斯说过,排除掉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就是答案。厢房没有,那就只能是翻墙而出了。你们去看看,墙角有没有洞。”
我看了一眼尹银匠,意思是怎么办,尹银匠指了指水面,比了个划的动作。
还能怎么办?游呗!
我们俩顾不得脱下衣服,慢慢矮下身子进入水里,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好在这条小河的水并不深,估计也就两米左右,对我这个八岁就敢跳北海的熊孩子来说,完全没难度。
尹银匠打头,我紧随其后。我们安静地挥动着手臂,朝前缓缓游去。水温很舒服,就是偶尔会有浮在水面的生活垃圾从身边漂过,略恶心了点。我们游了好一阵,在路人惊讶的注视下,从一处洗衣服的小台阶爬了上去。一抬头,看到八字桥恰好就在对面不远处。
水乡就是如此,从八字桥到尹银匠家得弯弯绕绕走上好久,如果你豁出去下水,其实直线距离并没多远。这一带的居民很多,附近还有一个派出所,就算柳成绦他们追过来,也不敢动手。
应该……不敢动手吧?
我忽然没那么确信。
这些家伙,气质和我之前接触的敌人不太一样。如果硬要比喻的话,之前的那些人都是小流氓,会放狠话动刀子见血,但技止于此,而柳成绦这些手下是职业杀手,不轻易动手,但一动就是要命的事。
那两个家伙,身上有股隐隐的土腥味——这是盗墓贼特有的气味。他们常年钻行于腐土陈木臭尸之间,味道渗入毛孔,怎么洗都洗不掉,一闻就闻得出来。
难怪药不然叮嘱要当心细柳营,盗墓贼全是亡命之徒,最为凶残。老朝奉手下除了制假团伙,居然还豢养着这么一群转正的盗墓贼,其志可真是不小哇。
我正琢磨着,尹银匠忽然用手按住我的脑袋,急声道:“快趴下!”我连忙蹲下身子,藏在一蓬水草旁边。我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尹银匠把食指竖在唇前,然后指了指八字桥。
我小心地探出小半个头,朝那边看去。八字桥顶,柳成绦正笑意盈盈地和一个姑娘说着什么,那姑娘头上缀着一枚银饰,在日头照耀下闪闪发光——正是莫许愿。柳成绦的旁边只有一个护卫,估计另外一个送去医院了吧,硫酸泼面可不是什么小伤。
柳成绦站在那里,和莫许愿聊得颇为热络,两人有说有笑,小姑娘不时发出咯咯笑声。我心中大急,这个柳成绦是个极危险的家伙,无缘无故接近莫许愿,一定不怀好意。虽然我跟这姑娘交往不深,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无辜受牵连。
可惜我距离太远,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看到柳成绦凑在莫许愿耳边嘀咕了几句,姑娘摇摇头,却没躲开。柳成绦居然牵住她的细嫩小手,两人肩并肩走下桥去。临走之前,柳成绦忽然停下脚步,朝我们这个方向望了一眼,眼神里透出一丝阴冷,如青蛇吐出信子。
“他一定是发现了莫许愿那个莲竹头饰,以为她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对尹银匠不无埋怨地说。当初若是他早点承认,就不会有这么多波折了。
尹银匠没说什么,他确认柳成绦离开后,缓缓站起身来,一指巷子口:“那边有条路可以出去,你走吧。”然后自顾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我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他吼道:“那些王八蛋显然是打算挟持莫姑娘,逼问咱们的去处——难道你打算袖手旁观?”
尹银匠漠然道:“这不关我事。”
“那可是你的街坊啊!”
“她只是买过我几串银饰,不算什么街坊。”尹银匠拨开我的手,眼神闪烁。他刚才做焗活时,俨然一代宗师,现在他又变回到那个脾气暴躁、胆小怕事的猥琐银匠。
“就算是陌生人,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尹银匠瞪向我:“你也看到了,那些家伙,真的会下手杀人!”他回想起刚才的惊险,仍旧心有余悸。他缩了缩脖子,想要离开,嘴里嘀咕着我听不懂的绍兴话。
我身子一横挡在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字一顿:“我是五脉许家的后人,我叫许愿。你如果真是药家子弟,就该知道,我能从柳成绦手里救出你,也一样能毁了你。”
一听到这句话,尹银匠如中雷击。对他来说,我后半句的威胁,还不如前半句更有杀伤力。他沮丧地捂住脸,口中喃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露‘飞桥登仙’的绝活,一定会遭天谴,一定会。几十年都忍了,怎么还是没忍住……”
尹银匠被我逼迫得走投无路,说着说着,呼吸忽然变得粗重起来,双目泛红,眼看又要犯病。我毫不客气,啪啪给了他两个大耳刮,他被我打蒙了,那些症状也硬是被打了回去。
看来他的这个狂躁症,也是选择性的,吃硬不吃软。好声好气地询问,他跟你甩脸色、发脾气,非得恶形恶色地诈唬威胁,他才服软。早知道尹银匠是这么个秉性,我何必费尽心思去试探,直接杀进门去一通威胁,就全搞定了。
现在柳成绦没机会了,但我还有机会。
不把他逼到绝境,这家伙不肯开口。我冷冷说道:“我可以放你自行离去,莫许愿我自己会去救,但你要告诉我所有的事情,否则……”
我刚才用酸洗液泼人脸,他也看见了,知道我也是个下手不容情的狠角色,说到做到。
尹银匠万般无奈,只得做了个手势,让我跟着他走,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他带着我七转八弯,在窄巷子里穿行了许久,忽然眼前豁然开朗,竟走到一条大路上来。我看到在前方路边右侧,居然是一处教堂。
这教堂通体漆成棕黄色,有一个高高的尖塔钟楼,正中圆窗镶嵌着彩色玻璃。看这建筑的墙壁斑驳程度,恐怕是民国时候建起来的。虽然建筑略显破旧,但自有一番内敛的圣洁气象。在教堂外围是个小院,院子有一个圣母造型的喷泉和一个自行车棚,旁边书架上放着可以随意取拿的宣传小册子。
尹银匠轻车熟路,直接往里面走。教堂没锁,一推就开。我在后面跟着,有点愣神,没想到这家伙还是个基督徒?
教堂内的陈设非常标准,前头是一个布道台,竖着十字架,下面大约二十几排木椅。旁边的穹柱上还挂着一副极富中国特色的大红对联,上书:主造天地万物,神爱世上众人。此时没有礼拜,教堂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尹银匠进来之后,神态变得平和多了,狂躁之气一扫而光。他随便选了一处座位坐下,我想了想,坐去了他身后一排。从我这边的视线,正好可以看到他的后脑勺,以及远处的耶稣十字架。
有些话,不面对面,更容易说出来。
我靠在椅子上,双手抱臂,安静地等着。尹银匠在前面垂下头去,双手合抱,喃喃祈祷了几句。阳光透过穹顶的彩色玻璃照射进来,如一只看不见的光芒之手,安抚着他的肩膀。
“我不是药家的子弟,只是跟药家有些渊源罢了。”这是尹银匠的开场白。
前面说了,焗瓷分成三个流派,山东皮钻、河南弓钻、河北砣钻,背后是三个家族:顾、樊、尹。
其中河北这一脉最接近京城,经营也最深,颇得达官贵人、文人雅客推崇。晚清之际,尹家出了一个天才,叫作尹田。尹家有一手焗瓷的绝活儿,叫作“飞桥登仙”,既精妙,又好看,适合人前表演秀活。尹田惊才绝艳,极有天分,一学成便技惊四座,轰动京城。据说连宫里头的物件坏了,都特意请他过去修补,甚至还在老佛爷面前演练过。
不过这“飞桥登仙”之术虽然惊艳,却有一个禁忌。尹家自古相传:此法太过精妙,夺造化之功,易遭天妒。因此一个人使用次数不可超过大衍之数,多则必生祸端。《易经》有云:“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尹田在京城名气太盛,他自己又有意借此邀名,“飞桥登仙”不知在人前表演过多少次,早超过大衍之数。没想到他一过五十大寿,竟一病不起,显然是触动了禁忌。尹田后悔也来不及了,自知时日无多,想把这手绝活传下去。可尹家传到这一代,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尹丹。
尹田思前想后,只能放出风声,他愿意以“飞桥登仙”作为嫁妆,为尹家招赘。
消息一传出去,京城轰动。大家都知道这手绝活的价值,想入赘的人如过江之鲫。可尹田的女儿尹丹却坚决不从,甚至以死相逼。在尹田再三逼问之下,她才坦承自己与五脉中人有了私情。
尹田一听,又惊又怒。惊的是,五脉当时是鉴古界的泰山北斗,江湖地位远胜区区一个秀活焗匠;怒的是,正因为五脉世家地位显赫,断不容自家子弟入赘别门。他问女儿到底是谁,尹丹这才坦承,是玄字门药家的长子药慎行。
药家执掌瓷器一门,与焗瓷的尹家关系密切,平日来往不少。药慎行和尹丹相识相爱,只是还未曾跟家中长辈提亲。
尹田找到药家商量,果然,药家长辈明确表示:“若是尹丹嫁入药家,绝无问题。让药慎行入赘,绝无可能,那可是我们着力培养的接班人。”尹田十分为难,若是应了药家,只怕“飞桥登仙”之术就要失传。结果事情僵持在这里。
尹田这下子可棘手了,尹家有严规,这门绝活绝不可外传。他便劝女儿重新考虑一下。
不料尹丹此时已然珠胎暗结,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再拖下去,再没脸出阁。尹田闻此消息,有如晴天霹雳。他走投无路,只好把药慎行叫到床边,说他决定让尹丹嫁入药家,也愿意把“飞桥登仙”传给药慎行——可有一样,他逼药慎行起誓,不得私传给药家之人,只能他一个人知道。等到尹丹生了第二个儿子,要改姓尹,并继承这门手艺。
药慎行自然答应,尹丹很快嫁入药家。尹田最后一次演练了“飞桥登仙”,药慎行悟性甚高,很快便学会了。传授完毕,尹田便溘然去世。在临终前,他反复叮嘱药慎行:“‘飞桥登仙’不可超过大衍之数,否则必遭天妒。”
婚后不久,尹丹生下长子,起名为药来。可惜她生产时伤了元气,还没来得及生出第二个孩子,便去世了。药慎行对尹丹用情至深,此后再未续弦。至于“飞桥登仙”这门手艺,药慎行也一直恪守誓言,从未传授给任何药家子弟。
按照他的想法,打算当上五脉族长之后,从药家分支里选一人过继尹家,再传授“飞桥登仙”的绝技,完成尹田的遗命。
不料在民国十七年,风云突变。五脉卷入了孙殿英盗东陵大案之中,药慎行因为替谭温江销赃,被官府抓住入狱,判刑十年。族长之位,落入一个叫许一城的人之手。
两年之后,因为政局变动,药慎行所在监狱发生了劫狱事件,犯人大多外逃。许一城闻讯派人寻找药慎行,却不知所踪。
其实药慎行并未身死。他对自己所作所为深怀愧疚,不愿再连累五脉,正好趁这个机会隐姓埋名,改称尹姓,一路向南流浪,并最终定居到了绍兴。在绍兴当地,他收养了一个孩子,改姓尹,名念旧,拜了尹田牌位,算是过继。然后他教会尹念旧焗瓷之术和“飞桥登仙”,算是完成了尹田遗愿。
药慎行在绍兴隐居了一年,忽然一日告诉尹念旧,他有要事北上,叮嘱这孩子看好铺子。
数月之后,从北边来了一个人,给尹念旧捎来一封信和一卷海底针。信是药慎行写的,说自己可能没机会回绍兴,叮嘱尹念旧改行做了银匠,万勿在人前显露“飞桥登仙”的手法,但传承却不可断。海底针也要保管好。
那海底针,便是那件插满了小工具的牛皮卷。但药慎行在北边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特意把此物捎回来,却没有解释。
尹念旧对着北方大哭一场,从此遵照药慎行的指示,不提焗匠之事,改做了银匠。因此街坊邻居都不知道这家人原本擅焗瓷,都以为是银活世家。至于“飞桥登仙”这门手艺,尹念旧悉心教给了自己儿子尹鸿,只是不许他外传。
后来连年战乱,尹念旧夫妇不幸被**炸死。尹鸿被吓得不轻,从此有了心理隐疾。从那之后,他变得畏缩胆怯,不爱与人接触,脾气又暴躁,只缩在自家铺子里做银匠活。不过尹鸿一直牢牢记住父亲的嘱托,焗瓷的手艺从来没搁下来过,几十年来没事就演练,甚至到了近乎强迫症的地步。
讽刺的是,正因为这个乖僻的性子,不知不觉他的手艺已超过了尹念旧和药慎行,几乎可以和尹田比肩,只是从未在人前显露过。
今日尹鸿被我和兰稽斋老板联手逼迫,固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其实他内心深处也希望能有机会在人前施展一回,不然苦练一辈子,岂不成了屠龙之技。
“就是这样了。”尹银匠头也不回地说道,声音有些疲惫。
我坐在后排,心情实在是复杂到难以描述。听完他的叙述,我才知道,原来他与五脉之间居然还有这样的渊源。曾经在这里隐居的,居然是药家如此重要的一个人物。
这位药慎行,真是一位重情义守言诺的君子。为了赎罪,甘愿舍弃五脉。为了一个誓言,甘心隐居至此。
“可是他为何特意选择绍兴定居?”我问。
“因为尹丹一直想去沈园看看,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他南下之时带着尹丹骨灰,就埋在沈园一处角落里。据我父亲说,他经常过去探视,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北上。”
我感慨不已,忽然心中一动,心算了一下,发现他北上的时日,与我爷爷许一城的玉佛头案时间居然差不多。
难道两者之间,还有什么关联?
“他北上去做什么,有跟你们说过吗?”
尹鸿摇摇头:“我父亲他一直念叨,说有心为老人尽孝,却连埋骨的地方都不知道。他恪于药慎行的交代,不敢北上寻人,一直就在绍兴待着。”说到这里,尹鸿抬起头来,望着穹顶喃喃道,“我总感觉,我们不是隐居在此,而是在守护着什么东西。”
药慎行捎回绍兴的,只有那一卷海底针。可我刚才也看到了,那就是一件古董工具箱,牛皮上插着那么十来件精致小工具。若是暗藏什么玄机,恐怕早就被尹鸿发觉了吧?再者说,既然要他们守护,又不提那东西是什么,有什么用,怎么守?
不过现在想什么也晚了,那卷海底针,恐怕已经落入柳成绦的手里了吧。
这时尹鸿道:“你刚才说……你是许家的人?”
“不错,许一城是我爷爷。”我不自觉地挺直了胸膛。
尹银匠“哦”了一声,说我父亲提过这个名字,药爷爷对他可是赞赏有加,说比自己更有资格统领五脉,那套海底针,据说原本就是属于他的。
我倒没想到,这卷工具居然是我爷爷的遗物。可转念一想,我突然眉头皱了起来:“药慎行和许一城,可是平辈相称?”
“应该是吧,许一城比药慎行要小几岁。”
这就太奇怪了。如果尹鸿说的没错,那么尹念旧和黄克武、刘一鸣、药来、沈云琛四人同辈,而我父亲许和平,也是这一辈才对。以此类推,药不然、烟烟他们,岂不是我的侄子侄女吗?
之前烟烟给我讲许一城的故事时,我就隐隐觉得不妥,现在从尹鸿这得到确证,更是一脑门子糨糊。
这事若是真的,麻烦可就大了——我可是跟我侄女谈恋爱呢!
尹鸿可不知道我脑子里的纷乱思绪。他叹了口气,重新恢复到祷告的姿势,闭上眼:“我能说的,都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这时我才想起来,正事还没办呢。我晃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暂时甩开,从怀里拿出那一片“三顾茅庐”的瓷片,递给他。
“你帮我看看,这枚碎片有什么说法没有。”我的语气很强硬,不容推辞。
尹鸿知道这事若不遂了我心意,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只得转过身来,把瓷片接过去,细细看了起来。
“这是明青花吧?是个人物罐?”他一边看一边判断,基本上都猜对了。一接触到自己的专业,尹鸿的说话神气就完全不一样了。
焗瓷之人,对瓷器有着相当深刻的理解,有时候甚至还在瓷家之上。瓷器玩家,往往关注的是器形、釉色、历史传承等方面,侧重于美学鉴赏和分类,而在焗瓷匠眼中,这是一件有毛病的器物,釉滴如何堆积,纹路如何开片,看的是物性,研究的是成分——这就有点像是选美评委和医生之间的区别。
“主要请你看看这一条白口。”我特意提醒了一句。
尹鸿手里一转,视线就移到了诸葛亮袖子上的那道白口。他唯恐看不清,托到眼前,借着外头射进来的光线端详了许久。
他忽然起身,我以为他要跑,没想到他快步走到布道台前,旁边有一个小屋,是神父休息准备的地方。小屋没锁,尹鸿进去,从里面拿出一个搪瓷缸子来,缸子上还写着某某单位三八红旗手奖励云云,和教堂的气氛充满了不协调感。
尹鸿晃了晃缸子,里面还有喝剩下的茶水。他把瓷片浸泡进去,约莫两分钟后拿出来看了一眼,然后又泡回去,再拿出来。如是三次,他才微微点了一下头,眼神似乎找到了答案。
“看出东西来了?”我问。
尹鸿让我看那道白口的边缘,手指抠住。我瞪大了眼睛,视线顺着他的指尖移动,却没看出什么端倪。尹鸿道:“瓷器的釉面叫作玻璃相,一般经久不变。不过若是环境太差,釉面就会发生沁蚀,个别部位变得松软,拿锐物一抠,会有粉末下来,俗称酥骨,科学名叫作钙化。”
银匠一般小拇指都留着长指甲,便于掐银做记号。他用小指甲往白口底部一刮,我清晰地看到指甲缝里嵌入一星白色微颗粒。
“焗瓷工匠在修补瓷器时,最头疼的就是碰到酥骨,无论钻孔还是向前,釉色往往一碰就掉一大片,让局面难以收拾。”
“这么说,这白口也是个酥骨的痕迹?”
尹鸿的语气里略带困惑:“是酥骨没错,可却像是故意弄出来的。你看白口周围的釉面,似乎有星星点点的钙化斑点,浮于表面,这是用银粉撒上去的。你敲一下会发现,其实质地并未软化,硬实得很。民国有一种造假手法,即故意伪造酥骨痕迹,以新瓷冒充旧瓷。”
我瓷器水平太差,理解起来有点吃力,不过大概能捕捉到尹鸿的意思。酥骨钙化发生的区域,边缘通常是个渐进过渡,有个半软半硬的中间地带——就像从森林地带到草原地带,中间必有过渡的平原。
这片瓷器上的白口,边缘非常硬实,没呈现出过渡带的特征,但却被特意撒上银粉,伪装成有过渡的样子。
“这个碎片的边缘,很像是被人切出来的啊……”尹银匠自己念叨。
“不可能,我亲眼看到罐子摔碎,然后从中拣出来的。”
尹鸿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你见过其他罐子上的白口吗?位置一样吗?”
我想了想,现在一共只见过“三顾茅庐”人物罐和“鬼谷子下山”人物罐的仿品,两件罐子的白口,开在了诸葛亮和鬼谷子的衣襟处。
“这就对了。为了处理衣襟层叠的效果,这里施釉往往比较重,堆叠厚积,手摸上去会微微拱起。像同治粉彩器里有一种叫波浪釉,跟这个差不多。利用这个厚度,里面的空间是可以藏东西的,称之为釉囊衣。”
“啊?这怎么可能?”我忍不住脱口而出。瓷器是要上窑里烧成的,几千度的高温,里面藏什么东西也都化了。我前两天看《倚天屠龙记》,里面说倚天剑、屠龙刀里藏着《武穆遗书》和《九阴真经》,这怎么可能嘛,炼起铁来,啥书也都烧光了,跟这个情况一样一样的。
尹鸿慢悠悠道:“没说一定是书。如果是在素胎上刻几个字,还是能够保留下来的。明代有过一个故事,讲一个瓷匠染了重病,他担心自己死后,小儿子要被女婿侵夺家产,遂精心烧制了一个瓷瓶。瓷匠死后,儿子被姐姐和姐夫收养,家产也被移并过去,只有瓷瓶还留在身边。他儿子长到十五岁,把釉囊衣刮开,胎体里面刻着家父遗嘱。他拿这个印记去见官,终于把自己的家产拿了回来。”
“你的意思是,这个瓷罐的釉底囊衣里也藏了什么信息?”
尹鸿他手一翻,把瓷片的白口亮出来:“藏着什么,我不知道,但很显然里面的东西已被人取走了。这白口,就是刮开釉囊衣残留的痕迹。为防止别人发现,那个人对白口进行了精心修补和伪装,使之看上去只是一道酥骨浅沟。”
“这怎么可能?我看过白口边缘,很平滑,和周围瓷面是一体的。刮开后的瓷面,怎么可能会补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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