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因为清檀的事打了岔,裴瑶卮没来得及找到任何与沈夫人有关的线索,便离开了相府,如今身至北林,又在赵遣的旧居之中,再想起此事,难免遗憾愈深。
看着看着画,她忽然啧了一声,一元先生问:“怎么了?”
裴瑶卮抚着卷轴一角,皱眉道:“这画受了潮气,墨迹给洇湿了……”她反复研究了半天,怎么都看不清原来写的是什么,不禁咳了一声,口中直叹可惜。
“武耀十年四月十六……”
沙哑的声音从身侧恍然而至,无端带着点缥缈之意,裴瑶卮听得太清楚了,清楚到让她整个人为之一怔。
扭头看向一元先生,她问:“您说什么?”
斗笠后头,一向清亮的独眼里写满了迷茫,一元先生张了张嘴,“我……”
“您说这一小块墨迹,写的是‘武耀十年四月十六’?”她眉头锁得愈发紧了,语气也急迫起来:“您怎么知道?”
是啊,自己怎么知道?
一元先生也这样问自己,可他最后只是摇头。
“你要去见母亲?”
裴瑶卮从素灵斋出来,急匆匆地跑到了赵据那里,见面开门见山,直说自己要去见舅母。
见赵据面有讶色,她便问:“不方便吗?”
赵据摇了摇头。
“那倒不是,只是自从父亲走后,母亲便搬到若泽山别苑去住了——那里你知道,离北林怎么也有两日路程,也不是说去就去的。”说着,他略带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再加上你的事……我还尚未来得及告诉她。”
裴瑶卮也知道,自己突然提出此事来,定是有些为难人的,但有些事情……
如今她已摸到了线头,究竟扯不扯得出这个真相来,就全在大长公主身上了。
“其实……”她微一忖度,道:“说起来不孝得很,我要见舅母,并不是因为急着与舅母相认。”
赵据面露疑色,问她那又是为何。
她想了想,方小心问道:“……表哥,你对小舅,还有什么记忆吗?”
一听这话,赵据的脸色当即便沉了下来。
他眉头微蹙,“怎么忽然提起他了?”
“这话我现在不好说,只是……”她道:“关于小舅的一些事,我想问一问舅母。”
想了想,她又纠正道:“——我必须得问一问舅母。”
“有什么意义吗?”赵据问她:“他走时你才五六岁大,你记得他?还是与他有什么甥舅之情?”
当今靖国公还是世子时,便修得一身沉稳谨慎,轻易没有动怒的时候,可目下,一提小叔赵遣,他便有些失仪。
“表哥……”裴瑶卮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劝道:“我知当年小舅出走,惹得舅父怒火攻心,伤了根本,为这事儿,您心里多少有些过不去。
但就凭您能重启素灵斋……我便知道,您对小舅,到底还是有一份追思的。”
赵据闭了闭眼,“那又如何?”
裴瑶卮沉吟片刻,小心地拿捏着言辞,试探道:“您有没有想过,当年的出走之事,有可能……并非是小舅的本意呢?”
赵据蓦地朝她看来,那眼风之利,直逼刀剑。
裴瑶卮应着头皮,接着道:“又或者,他根本就未曾出走呢?”
话音落地,赵据霍然站了起来。
三日之后,若泽山别苑。
赵据一人一马,先裴瑶卮一日赶到,等她来时,有关楚王妃真实身份的事,大长公主已然自儿子口中,先一步得知了。
至亲相认,恍如隔世。大长公主如今年岁大了,心肠也软,裴瑶卮私心里想,若是换了早些年,舅母知道自己重生这么久都不曾前来相认,少不得是要抄起竹板,好生料理自己一顿的,可如今相见,在确定身份之后,她却只是抱着自己哭。
“你表哥说,你有些关于你小舅的事要问。”
许久之后,待情绪稍稳,大长公主更了衣净了面,拉着她坐在一处说话,问她:“究竟是什么事?”
“舅母……”裴瑶卮从自己随行带来的包裹里取出沈庭如的画像,在大长公主眼前一展:“这幅画,您过去可曾见过?”
大长公主面色一顿,好半天,才面色复杂地伸出手去,抚了抚这积年的笔墨。
“这不是沈家那丫头的画像么。”
看见那块化开的墨迹时,她不由一蹙眉,心疼道:“……啧,好好的落款,怎么都给洇湿了……”
“正是这落款!”裴瑶卮急切道:“舅母,您还记不记得,这落款原来写的是什么?”
她虽然急吼吼地赶过来,但其实,心里却并未敢抱多大的希望。谁料,大长公主却几乎是想也未想便道:“日月我就记得——四月十六,正是你小舅十八岁生辰那日亲手画的!至于年份么……”
“就是他出走的那一年——”提起这个,她眉目间染上一抹哀伤,“武耀十年。”
裴瑶卮浑身一颤,双目圆睁。
“……所以,您确定,潮气洇湿的这一块儿,原该写着的,是‘武耀十年四月十六’?”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
她还记得,赵遣当年回京,曾拿着这画来同自己介绍,说画中人便是他的意中人。当时她注意到落款的时日,随口问了一句,便见那小子满脸眉飞色舞地解释,说前些日子,自己生辰时,沈家姑娘来不及预备给救命恩人的生辰礼,便被他哄着,坐在那儿由自己画了幅画像,全作是她的心意了。
这会儿想起,她还依稀看得见那小子当时少年不识愁滋味,神采飞扬的模样。可她却不明白,时隔多年,裴瑶卮这时候来纠结这旧画卷上的落款做什么?
这样想着,她朝裴瑶卮看去,惊讶地发现,她此刻的脸色甚是吓人。
大长公主心头一跳,紧着问:“蘅蘅,你怎么了?”
裴瑶卮直愣愣地看着她,张口结舌,难发一言。
这日从大长公主这里离开时,她立刻便请赵据传信回北林,将一元先生请了过来。
两日后,一元先生坐在她眼前,将斗笠一掀,以看疯子似的眼神看着她。
“我——”他指了指自己,问她:“赵遣?”
裴瑶卮定定地点了下头。
一元先生便笑了:“王妃,您开什么玩笑?”
她摇头,神色严肃非常:“我是不是开玩笑,您心里应该知道。”
她满眼深意,活生生就是在同他说:我就不信,当日画卷落款之事后,你心里就没半点含糊。
一元先生似是领会到了她的意思,不大自然地转过头去,避开了她的目光。
裴瑶卮忖了忖,说道:“萧邃跟我说过,当年您身遭意外,被赵夫人所救,醒来后便前尘尽忘,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算了算日子,您出事那一年,是武耀十年,我小舅失踪出走,也是在武耀十年。时间上,完全吻合。”
一元先生嗤笑:“仅凭这点,你就敢下断言?”
自然不只是这一点,否则,她也不必等到今时今日才串连起这些关窍。
“武耀十年四月十六——”她道:“我已经同大长公主求证过了,她曾见过沈夫人的那幅画像,因那落款的年月日特殊,正是小舅十八岁生辰当天,是以即便时隔多年,她还是记得很清楚。”
“先生,您也告诉告诉我,若然……我这猜测不对的话,那您当时又是如何将这个日子脱口而出的呢?”
一元先生没法告诉她。
“你想错了。”许久之后,他断言道:“我不可能是赵遣。”
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一点锐利的疼痛乍起,渐渐蔓延泛滥,叫他疼得透不过气来。
他起身,眉头越皱越紧,不知是要说服谁,再一次言道:“我怎么会是赵遣。”
这一刻,裴瑶卮看着他,忽然领会到——不管真相如何,至少他心里,对这个可能,是排斥的。
他不想成为赵遣。
她想了想,耐着性子将话锋一转,忽然问道:“敢问先生,我与萧邃成婚当日,积阳郡公府中,您可曾见过巢融?”
一元先生神色猛地一变,扭头看了她半天,才不情愿地问:“……那又如何?”
那就是见过了。
又一件事应上了自己的推测,一时间,她的底气愈发足了。
片刻,她沉了口气,问道:“您知不知道,巢融就死在那一日。”
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那新收的徒弟相垚,还打从心底里将您认为了凶手。
一元先生显然没料到她这句,惊愕道:“你说什么?!”
“看来我想的没错。”
裴瑶卮这会儿差不多已将所有事推出来了,巢融当日为何会死?为何有人能在人来人往、忙忙活活的郡公府里杀伤人命,却未掀起一丝风浪?
杀人的是谁?
她深吸一口气,捋了捋衣袖,道:“巢融那日应是先见了你,他……”
说到这里,她抬头与他对视着。
她说:“他应该看出了你是谁,以他的性情,多半是要将此事昭告天下的。
我想,他大约是走了一步天真意气的棋,在昭告天下之前,先去找了那个害了他宝贝徒弟的人,意图为徒弟报仇,不想却被人反杀。”
她缓缓说着,同时,一错不错地盯着对面人的神色。
“相二公子曾同我说起过,巢融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他转告我一件事,可惜的是,他只说了两个字,便咽了气。”
而那两个字是:我有。
有什么?
他有什么?
之前,她翻来覆去想不明白下文,便将这两个字搁在了一旁,可现在……
她想起当初自己曾以相蘅的身份,与巢融达成过一个共识——
他答应她,只要他手中一日没有切实的证据,能证明天下都冤了灵丘侯,便一日不会再去打扰沈庭如。
她说:“他应该是想让相儁出告诉我,他有证据了。”
听到这里,一元先生扶着桌案,慢腾腾地重又坐了下来。
他问:“什么证据?”
“全天下都冤了他宝贝徒弟的证据。”
“灵丘侯赵遣,从未私奔出走,而是被人所害的证据。”
她直愣愣地盯着他,道:“您就是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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