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邃仰面躺倒在床榻上,揉捏着紧拧起来的眉头,长久无言。
裴瑶卮叹了口气,坐到他身边给他摇扇。
“当年萧遏悔婚赵氏时,子珺还曾说过,若他此举背后另有图谋,则十分应当防算。”他枕在她腿上,自悔道:“是我疏忽,一直没大当回事。”
裴瑶卮不以为然,“如今这情势,你便是老早就郑重以待又能如何?
不管是汲光重追华都世、还是温晏推保萧遏,他俩为何都敢不遮不掩地将这些话说出来?还不是为着,我们根本就无力反抗么。”
她也明白,萧邃此刻在所有的警惕与不甘之外,最要紧的顾忌所在,一来是对萧遏的底细一无所知,就这样将江山交付,实在难以安心,再者,便是为萧运了。
“费尽心思将人孩子送上万人之巅,转眼却又要……”她摇了摇头,“咱们如何对得起他呀……”
萧邃一拳捶在额上:“哪怕温晏再早现身一个月也罢,如今这样……”
两人无言片刻,裴瑶卮想了想,忽然问他:“其实,温晏叔叔的话……真的可信吗?”
他当真是存定了心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不能助萧遏登皇位,便宁愿同全天下一起死在汲光手下?
这样的事,想一想便是疯魔。
“我也想过。”萧邃睁开双眼,无奈与她对视:“但我们赌不起。”
她一怔,跟着又是一叹。
“呵……也是。”她左思右想,只是不解:“可他为什么呢……”
她自认与温晏有些交情,但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会同萧遏……
萧邃听了她这话,眼色却变了变。
半晌,他正身坐起,道:“我才也问他了。”
“他说……”
裴瑶卮急着问:“他说什么?”
她见萧邃踌躇许久,还以为这答案会何等惊天动地,不想,他出口却是一句:“他说,为了使大梁萧氏的江山,不至花落别家。”
“这……”裴瑶卮有点懵了,“这话怎么说?运儿也罢、你也罢,不都是大梁萧氏的子孙?花落别家……他指谁呢?难不成……指我啊?”
为着句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这也太牵强了吧?
谁料,萧邃沉了口气,却说:“指我。”
裴瑶卮一皱眉:“你?”
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想了半天,差点就要问出一句,难道你不是萧惊泽的亲儿子?
“有一件事,我早该告诉你。
其实我……”
裴瑶卮不自觉紧张起来。
“我母亲,是陈国皇室的嫡传血脉。
我外祖父李怀故,便是灵悼太子承巍。”
开了个话头,后头的话,便都好说了些。
接着,他便将母后临终前告诉自己的事,一一都与她说了。
“……至于默言的父亲——果侯李攘,其实也不是母后的亲生弟弟。他是真正的扶光李氏之后,当年他出生不久,其父为外祖办事,尽忠而死,外祖便将他认为子,带在身边与母亲一同教养,对外只称己子。
这些事情……温晏适才并未直说,但看他的意思,多半都是清楚的。”
李氏将这个秘密严防死守,说来,他也是实在不解,温晏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我知这件事我不该瞒你,你若生气只管骂我,你……瑶卮?”
他将故事说完,转头去看裴瑶卮,不期,竟见她瞳孔微张,眼里说不清是惊惧还是愕然,连呼吸都一下重过一下,着实将他吓了一跳。
萧邃急着问她究竟,裴瑶卮好不容易定了些心神,忽地反过手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萧邃垂眸一看,心头愈紧,“……瑶卮?”
“你真是……”她用力一吞咽,才艰难问道:“陈国承氏的后人?”
顿了顿,他点了下头。
她又问:“如何证明?”
萧邃眉头深锁,似有踌躇,片刻,却还是从旁取了样东西来。
是一只两拳大小的粗布口袋,里头鼓鼓囊囊的,不知塞的是什么。
他将东西给她,示意她打开来看。裴瑶卮褪下口袋,将里面的东西露出来,随即目光落处,很是一怔。
“这是……”
“陈国国君的玺绶。”他沉沉道:“母后临终交予我手,我因怕为人发现,故而时刻带在身边。”
陈帝的玺绶、承氏的后人……
裴瑶卮反复掂量着这个消息,一先被黑暗困死的心,仿佛也逐渐渗漏进了一丝光亮。
“我……”她语气飘忽,还有些心神不属,“汲光……”
萧邃面色一动:“汲光?”
对,汲光。
“萧邃,”目光徐徐沉定下来,她抬首看向他,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道:“我得去含丹。”
“含丹?”
裴瑶卮定定一颔首。
她说:“我得去见汲光。”
自玉泽宫变之后,汲光便回到了不可台。
南境的消息,他一直听着,自也知道那隐世多年的人,此间终于舍得现身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都这个时候了,裴瑶卮竟还会出现在自己门前。
“才见过温晏,便这样急着来看我?”
中央大殿里,他邀裴瑶卮入座,轻言浅笑,问她:“是想来告诉我,你有必胜我的把握了?”
裴瑶卮摇了摇头。
“我想,即便您二人真的对上,您也好、温晏叔叔也好,彼此都不会有必胜的把握。”
汲光淡淡一笑,不痛不痒地说了句:“是吗。”跟着,又问:“那你来做什么?急着为我祭阵?”
裴瑶卮一笑,仍是摇头。
“我来,是想问您一件事。”
她四下一望,回想起上次来此时的情形,出口,竟也带了些追忆:“当日在这里,在您坦言欲图重追华都世之后,我曾问过您,这世上可有一人,是让您心怀愧疚、心怀感激、不敢侵害,也不愿侵害的吗。
当时您说,有很多。”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汲光的脸色,似是因自己这一番旧事重提,而变冷了许多。
他默默勾动着腕串,声音明显低了些:“我也说,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裴瑶卮点了点头:“我记得。”她道:“我此来是想问您,这许多不在的人里面,可有一些,是姓承的?”
顶着汲光蓦然投来的锐利目光,她缓慢且坚定地追道:“——陈国承氏的承。”
殿中一时无声。
前世今生都算上,裴瑶卮数不清自己曾紧张忐忑过多少次,但过去那些忐忑,在今日之后,怕也都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那感觉,十足就像心脏在脑子里跳动。
终于,她听到汲光说:“全是。”
一瞬间,她差点不争气地瘫倒在地。
汲光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变化,但他却不明白,她哪里来的如蒙大赦之相。
稳稳扶住手串,他淡淡问道:“所以呢?”
裴瑶卮缓和半晌,起身走到他面前,决然一跪。
她说:“所以我求您,放过承氏的子孙——
就算是为了您对承氏先人的愧疚,请您放过承氏的血脉、放弃华都世。”
不长不短的距离里,她看着汲光,汲光也看着她。
腕上的紫檀珠串受了大力,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了一个个圆圆的印子。
不知过了多久,殿中终于又有了声音。
“陈国承氏,早已死绝了。”他慢腾腾道:“哪还来的子孙?”
裴瑶卮再度回到南境军中时,说话都要八月了。
“你当真觉得,汲光那边,能有转圜?”
主帐中,萧邃见她平安回来,也算安心,只是对她此行所图,他到底还是觉得荒诞,“就为着……我这半身承氏的血统?”
汲光……会是这样的人么?
“总是个机会么。”裴瑶卮经了这一来一回,此刻再看,倒是要比萧邃冷静些。
她道:“在不可台,他看到承氏玺绶时……怎么说呢,那模样,倒有几分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爹亲儿子一般,总之……我觉得是有机会的。”
萧邃仍是心里没底:“可他还没有给你答复,不是吗?”
“你别急啊,这么大的事,他需要些时间也是正常。”她依在他身边,耐心宽慰:“慢慢等吧,反正,与周国的仗还没打完,这国祚之事,反倒没那么急迫。”
不提还好,一提到周国,萧邃的脸色便又沉了几分。
裴瑶卮见此,便问:“怎么,战局于我不利吗?”
他摇头道:“是……默言。”
“默言?”
“嗯。”萧邃担忧道:“他去周国,至今也已一月有余,可却还不见回来。”
说起此事来,裴瑶卮心里那团积了许久的疑影,便又窜出来了。
“之前你说让默言去周国办事,我问你是什么事,你没有告诉我。”她问:“萧邃,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想让我知道吗?”
萧邃看了她半天,道:“我让他去见一个人。”
“谁啊?”
“镇安驸马。”他说,“赵非衣。”
话音落地,裴瑶卮霍然起身。
“你疯了?!”她惊讶之余,完全不明白萧邃此举的目的:“赵非衣是什么人?如今正同你打得你死我活的敌军主帅,你让默言去见他?你……”
你这是,存心让他去送死么?
萧邃叹了口气,去拉她的手:“你先坐下,我……”
他的话被前来报信的士兵打断了。
“报——!”
士兵将一方木盒举过头顶:“禀殿下,周军派人献上此物,另有镇安驸马手书一封,请殿下过目!”
裴瑶卮看着那木盒,心脏无端端狠狠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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