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逃亡者

第三十章 大卫蒙冤

    
    那是一次令大卫肠肝肠寸断气愤填膺的案件总结会。
    市局局长亲自参加。
    我作为跟踪记者,参加旁听。
    会场上烟雾弥漫,会议首先由大卫汇报了此案的侦破情况,抓获了五名犯罪嫌疑人,但是,主要嫌犯“三哥”逃脱。大卫讲述抓捕并突审王伟的情况时,市局长用手指敲了敲桌沿,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大卫的发言。
    市局长的神情很严肃,没有一丝笑容。
    他首先表扬了南华区公安分局对破获此案所作出的成绩。突然,他眉头一皱,话锋一转:“大卫同志啊,你怎么能随意决定让犯罪嫌疑人打出电话呢?这不是打草惊蛇吗?这不是故意让人通风报信吗?你作为老刑警,你作为专案组的领导,怎么能犯这种常识性的错误呢?
    大卫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市局长,他没有想到市局长怎么在这样的会上突然向他发难。
    但市局长没有接收他的目光,市局长继续谈着此次案件因无法结案的后果,他说:“市委领导非常重视这个案子,几次过问。如果这个主犯抓不到,我们岛城公安局没法向市委领导交待,没法向岛城人民交待!”
    大卫心里明白,市局长说的市委领导就是市政法委书记,是老领导的死对头。
    市局长喝了口茶水,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这个主犯到底是怎么跑掉的?他躲藏在哪里?他在南华区作恶了很多年,他是不是背后有保护伞?……看来,大卫同志应该好好地向局里作出一份书面解释。”
    书面解释?解释什么?解释保护伞?
    大卫完全没有料到市局长的案子总结发言会是这样的画风。
    市局长的话如针扎在大卫的脊梁骨上,他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只觉得一股股冷风从市局长的眼里嘴里向他呼啸扑来,令他连打几个寒颤。这是他从警二十多年没有遇到过的领导对案情总结的毫无逻辑毫不负责任地胡说八道。他噌地站了起来,斩钉截铁地说:“作为本案的直接指挥者,我自知负有不可推卸的失职责任。但是,我也请组织调查,如果查出我有别的问题,我愿意接受党纪国法的惩罚!”
    市局长瞪着他,说:“大卫同志,你什么态度?我这是市局的集体意见。”
    “我接受任何善意批评,但是,我不能接受恶意冤枉!”
    “这是恶意冤枉吗?”市局长敲了敲桌子道。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我承担责任,请求——辞去南华区公安分局局长的职务!”大卫两眼如炬,每个字掷地有声。
    全场一片哗然。
    大卫收起桌上的记录本,往公文包里一塞,提起包,走出了会议室。
    我也赶紧溜出了会议室。
    大卫一口气走出市局办公楼,向停车场走去。
    我追上他,他看了看我,问:“你怎么也出来了?”
    我笑道:“你都要辞职,我还呆在里面采访个毛啊!”
    他苦笑了一下,说:“奶奶的,我现在还觉得后背发凉呢。”
    我笑着安慰他:“铮静一下下铮静一下下。”
    “他们这样待我,其实是冲着老领导的。”大卫一边拉开车门,一边自言自语。
    我点了点头,说:“岛城原公安局局长与市政法委书记的矛盾早已成为岛城官场公开的秘密。”
    大卫开车送我回报社。他一边开着车,一边跟我讲起了一些往事。
    十年前,岛城大开发,一切处于无序与混乱的状态。
    老领导奉命调来岛城公安局时,点名要带上刑警骨干大卫。大卫也正是热血青春想干番事业的年龄,于是,告别妻儿,跟着老领导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岛城。老领导出任岛城公安局局长,大卫在市局刑警队担任队长。
    当时的南华区是岛城治安最差的一个区。区内城中村林立,外来人员复杂,黄赌毒黑重灾区,甚至有警察成为了黑社会的保护伞。南华区内有一条街,位于岛城和邻县之间。这条街的治安一边归岛城管辖,一边归邻县管辖。街道两边的店铺均以发廊为主。这些发廊,表面上理发按摩,实际上干着卖淫嫖娼勾当。所以,这条街被人们称为“中英街”,臭名远扬。由于此街隐藏着巨大的黄色、灰色、黑色利益,大家心知肚明,只要能够与这条街沾上边都可以从中获利。所以,表面上,两边都管;实际上,两边都不管。每当夜幕降临,整条街便是霓虹闪烁、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风中都飘荡着变质的胭脂香水的恶臭气味。
    市委要求尽快整治南华区的恶劣环境。
    初来乍到,老局长也不知让谁来攻这个坚。想来想去,举贤不避亲,老局长决定启用自己知根知底的老部下大卫,将大卫从刑警大队调任南华区公安分局任局长,全力整治辖区治安环境。大卫上任那天,老领导目光包含殷切期望,说:“我冒着被人猜忌的风险,让你小子来啃这块硬骨头——你明白我的心思吗?”
    大卫点了点头。他当然明白自己受命于危难之际。
    “如果你不改变南华区治安的恶劣环境,我只能拿你是问了。”
    大卫挺了挺胸,回答:“不负重望,保证完成任务!”
    大卫上任后便大刀阔斧地开展了工作。首先,他开始辖区内的扫黄打黑,一举端掉了“中英街”的黄赌毒窝点,接着,开始内部整治,对辖区内犯有保护伞等严重错误的干警绝不姑息,该处分的处分,该上报的上报。大卫在南华区一番手脚施展,终于换来了南华区的新局面。但是,老领导与市政法委书记因市局人事问题产生了分歧,结下梁子,几年后演变到尖锐的针尖对麦芒。
    最后的结果是老领导惨败,一夜之间被调离岛城公安局。
    而新上任的市局长由政法委书记直接钦点。
    从那一天开始,大卫意识到自己的位置不会太稳,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大卫的预感没有错。市局长上任后一直看大卫不顺眼,总想给大卫小鞋穿。好在大卫时刻清醒自己的头上悬着一把剑。所以,他为人更低调了,行事更谨慎了,工作更勤恳了,市局长也找不到撤换他的理由。
    “华天凶杀案”发生的那天,市局长亲自任命大卫为“专案总指挥”时,大卫有些诚惶诚恐。按照惯例,这个“专案总指挥”一职要么是市局长亲自挂名,要么是市局主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兼任。所以,大卫懊悔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感激市局长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给予重任与信任。他暗下决心快速完美破获此案,抓捕凶手。
    然而,他没有想到自己抓捕心切,竟然糊里糊涂地犯了不该犯的错。
    当总结会上市局长迫不及待地说出的那番话时,大卫除了心寒与心痛外,似乎一下子反应过来——他觉得有人设了一个局,一个让他下台的局。
    “有人正急不可耐地等待这个结果呢!你破了这个案,是你的份内事;你破不了这案,对不起,你就得下台。”大卫侧了一下头,望看我,苦笑道,“钻了这个局,我没有退路,自认倒霉。与其让人清理,不如识时务主动退位。”
    我有些无言,深感官场水太浑,套路太深。
    车到报社门口,他停住车,对我说:“真是难为你了——这篇报道你费了不少心思。”
    我劝慰他:“没事,我可以等你抓到人了再写。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说:“以后就轮不到我来抓他了。这个黑锅,我得背喽。”
    我说:“大哥别那么悲观。无论谁抓到他,只要案一破,事情便水落石出。”
    他转过身来,伸出手来跟我握手,说:“你是个好老弟!”他把我的手握得很紧,听到他的手腕咯吱咯吱地响,我感觉我的手生疼。
    我终于抽出手,笑了笑,道:“这样大哥不是有空钓鱼了吗?”
    他立即兴高采烈地点了点头,道:“是啊,奶奶的,好久没有去海钓了!”
    大卫伴随着“三哥”的逃脱以及随后在岛城的人间蒸发,蒙冤降职,整整八年。
    自然,我的那篇跟踪报道也而无法见诸报端。
    作为记者,我欠大卫一篇关于刑警的深度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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