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泰皇

第十四章:缘起

    
    公元前492年,意气风发的姬辄意外成为了卫国第二十九代君主。然而辅佐他登上君位的人,居然是先君的夫人——南子。这娇媚的女人曾经罢黜并赶走了他的父亲蒯聩。而今却将他附上君位,年轻的姬辄认为,对方是有意把他作为傀儡从而控制整个卫国。毕竟他的叔伯健在人数也不少,不立王子而改立王孙为君,确实难以服众。内心总是惴惴不安的,做事更佳勤勉,不敢有丝毫怠慢。
    或许从未想象过,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国之君。姬辄并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只是按照年轻祖母的要求,整日处理着琐碎的政务。而这一切更多是为了保全自己性命。
    日子相处久了,他发现祖母南子并非外界传扬的那般,是个生性淫乱的妇人。反倒感觉对方率性纯真。南子从不直接干预政事,只是从旁提点。他很好奇。祖母曾是宋国的公主,嫁给祖父不过是政治婚姻罢了。为何这女人会对卫国的继承人如此的尽心尽责?实在是想不明白。姑且认为是宋国的外交国策。卫国若是太过弱小,宋国难免有唇亡齿寒的顾虑。
    直至姬辄成年,参加冠礼后,才将埋藏心中多年的迷惑道出。他不敢直白的询问,只是提及当年孔子与祖母相见之事。用来旁敲侧击,先试探一下。
    “孔丘乃贤者,然不适于卫。乱世首当富国强兵,教化百姓实乃窃名之举,与国无益。”
    南子之言振聋发聩。姬辄没有料到,孔子离开卫国是祖母有意拒绝而不用。并非坊间传言的那样,祖母不顾礼仪招致圣贤厌恶。而这些非议与误会,南子似乎漠不关心,也从未解释过。此刻他斗胆又问了一句。
    “当年寡人的父亲欲谋害夫人,故才被废黜君位的吧?”
    其实说出这样的话,姬辄已知晓后果。遭到对方的厌恶是必然的,极有可能他的君位也会不保。不过多年来心中的郁结,若是能在此时解开,他认为冒险也是值得的。从小被人指责,认贼作母的恶名没少困扰着他,显然他已经就受够了。
    陪伴姬辄执政了八年,容颜已逝。此时南子的笑容不再透着妖媚而是长辈的慈爱。果不其然,姬辄的话一出口,南子无比震怒,立时怕案而起。
    “放肆!蒯聩实乃小人,君上不顾身份,意欲何为?”
    姬辄从未见过祖母大发雷霆的样子,身子不禁微颤跪倒在地。然而南子并未相扶,只是无奈的低吟。
    “哎!”
    然后愤愤的说道:
    “此等首鼠两端之辈岂可唤做君父?当年此人欲交善于齐,将盂地献出,卖国不忠,意图窥视君位。幸好先君察觉,然事发后奔晋投敌又引兵伐卫...哼!此等心思歹毒之人若是为君,国将不复。”
    随后南子挥袖离去,刚要迈出殿门。只听姬辄大喊:
    “为何?”
    她失望的回过头,曾经视如己出的孩子,现在已经长大成人。或许姬辄的未来,也会像祖辈那般委屈求全,一生苟活在四方强国的威逼下吧。身为女子,想在乱世改变这一切,显然是不可能的。牝鸡司晨的指责声,早已听得厌恶。
    “卫人惨矣,未亡人不忍视之...”
    正是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姬辄。本打算浑浑噩噩的,像祖辈那样享受奢华,做个闲散的国君。至少一生能平安度过。死后再混个碌碌无为的谥号。就像祖父那样,本有雄才却被强权压迫,只能假装沉迷酒色,苟且的活着。死后得个“灵”字谥号,被后人唾骂又如何?做卫灵公也总比丢了性命要强。过去,姬辄都是这样认为的。
    此刻,他想做些事情。摆脱长久以来晋、齐、越三国对卫国的干预。不想成为别国的附庸。三姓家奴,已经做得够久了。恐怕再这么下去,卫人的膝盖也软了。
    于是姬辄找到了同样满腹抱负的孔悝,二人志同道合。孔悝是他的表兄,乃孔文子的嫡子,从此名门。姬辄的姑姑正是卫国先贤孔文子之妻。就连孔子也赞许过孔悝的父亲,称其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所以才会在死后,给了一个“文”,这样高的评价作为谥号。
    孔悝被拜为相国,辅佐姬辄组建自己的势力。南子更是全力支持。她已经老了,又无子嗣,只能将一切的希望寄托在义子身上。经过四年的励精图治,卫国隐隐有中兴之象。然而,外逃十二年的蒯聩却在此时潜回国内,在戚城与孔悝的母亲密谋政变。一处姐弟联手,胁迫外甥赶亲儿子下台的荒唐闹剧,随之上演。
    扩建戚城,抵御晋人南下的计划就此毁灭。而幕后的黑手其实就是晋国。蒯聩不过是晋人的傀儡罢了。政变成功后,蒯聩为稳固政权铭鼎以志,告知卫人永不相负孔悝的相助之情。如此便将孔悝变成了卖友卖主的不忠不义之徒。当时戚城的邑宰乃是孔子的得意门生,子路。为劝好友孔悝回心转意,他只身与乱军厮杀,后被砍成肉泥。更留下“君子死,冠不免”的悲壮之言,让后人惋惜与敬服。
    政变过后,戚城改名为孔悝城。城外建有多处子路的墓冢,那是百姓为缅怀这位忠臣义士慷慨赴死之举,不忍子路尸骨无存,自发修建的衣冠冢。南子也在这次政变中身死。姬辄悲愤交加,带着一众亲信逃亡。
    逃亡途中,姬辄结识了赵姓小姐,二人在云梦山中隐居,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正是南子的那句话,让姬辄从未有过向强国求助的念头。他知道倘若引兵伐卫,无异于荼毒百姓。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假借维护正统之名侵略别国的事情,在春秋屡见不鲜。那些强国是很乐意师出有名,帮姬辄复国的。染指中原之地就意味着靠近天子。既可正名,又可谋取更大的利益。岂有不争之理?
    卫国最黑暗的时期来临,短短五年竟轮换了四位君主。晋国与齐国相继出兵伐卫,掳掠人口财物无数。此时卫国的宗室内,竟无一人敢坐君位。平衡两方的关系就如同走钢丝一般,一不留神,粉身碎骨。本以为在云梦山中了此一生的姬辄,不料却在此时成为了各方势力关注的对象。
    逃亡五年后,再次执一国权柄,姬辄只觉卫国复兴无望。此时的权利上层分为亲齐与亲晋两派。而越国灭吴后,勾践也想逐鹿中原一展霸主的雄风。政局混乱不堪,且暗潮涌动。姬辄不愿连累妻子,于是将赵氏藏匿于云梦山中。孔悝的背叛虽是迫于无奈,但对于他而言,已经受够了这帮宗族小人。
    昔日的梦想,此时只觉可笑至极。南子的死更是让他悲痛欲绝。一个可怕的想法随即冒了出来。毁灭宗室,杀死这帮软骨头。即便亡国,也比受他国欺凌要强。随后,姬辄暗中招募死士,囤积兵器。他已经无法容忍,宗室的腐败与懦弱了。准备抛下妻子破釜沉舟一战,和卫国的宗室玉石俱焚。
    不料,赵氏在此时诞下一子。千钧一发之际,姬辄犹豫了。他决定暂缓行动,将兵甲先藏匿于云梦山中,计划用十几年的时间慢慢铲除这些卫国的蛀虫,为儿子铺平道路。由于担心被人知晓母子的下落,他总是假借云梦狩猎为名掩人耳目。出行时,带着五百亲信死士十分谨慎。
    就在重新执政的第六年,以为一切安排的天衣无缝时,姬辄却在云梦山谷内遭到袭杀。仅百余蒙面的黑衣人竟将五百死士尽数围歼。黑衣人武艺高强,皆手执长剑。他知道这些长剑只有越人才会使用。勾践终于出手了。一生两度位居国主之位,一直想让卫国的百姓富强,反反复复的努力,最终却是惨淡收场。
    姬辄望着大山深处,露出浅浅的笑容,像是终于解脱一般。随后他的头颅便被人砍下。而这位励志富国强兵的君主,死后却被世人称作卫出公。一个“出”字,道尽英雄无尽的悲凉。他所做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卫国的现状。得到这样的评价,更多是世人的讥讽,既然出逃,何必还要回来?他或许做梦也想不到,一个死人为何还能在卫国继续执政?居然长达一年?然而死后的污名便是越国的伎俩。历史的黑锅只能由他来背。
    清晨的薄雾散尽。听着阿季对幽谷埋尸的推测。王诩终于明白,为何女孩提及姬辄时,总会避开那个“出”字,称之为卫公。估计卫国宗室的秘密,当下只有女孩一人知晓了。难怪阿季总喊他少君,在外人面前却改口为少主。其实他早该猜到自己的身份。周先生怎么会跟赵小姐生出一个王姓的孩子呢?此时想来只觉愚蠢。
    “哎!既然他都无法改变,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是啊!卫国的国君都无法改变的事情,他一个小小的鄙尹又能怎样?
    公元前462年的深秋,名叫姬诩的少年这样想着。他牵起妹妹手,悠闲的漫步在山腰上。云梦山下,那处渺小的山村赫然出现在视野之中。
    几天后,两座巨型的木质圆盘被架起。从水坝倾泻而下的溪流推动着它不停的旋转。青铜制作的齿轮连动着木质的轴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被牵引磨盘将饱满的麦粒碾压成淡黄色的粉末。村中的百姓像是见到怪物一样,大惊失色。而自恃满腹才学的李沧,更是惊讶不已。他是个聪明人,虽不了解工匠的技艺,但此物不靠人力便将粮食研磨。他明白这对于村子而言,意味着什么?少年真正的用意,这才后知后觉。然而先前轻视对方,还抱着看笑话的想法,让李沧心中羞愧难当。或许文人相轻,古往今来这样的事在所难免。不过他还是决定对王诩坦露心声,于是红着脸来到水坝一旁的磨坊。刚一见面,李沧便跪倒在地,狠狠的叩头。
    “小人愚钝,不知大人早有深虑,竟还心生愤恨。特来请罪。”
    此时阿季也在一旁,小姑娘新奇的将麦粒放入磨孔中。然后手忙脚乱的收集流出的面粉。李沧的到来,让女孩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是先停下工作,还是先扶起磕头如捣蒜的李沧。
    “李叔快快请起。休要折煞小侄。”
    王诩扶起李沧。他知道李大叔对这副身体的主人之前有些意见。只是碍于阿季的身份,不想女孩从中为难,遭受主家的责罚,所以逢场作戏。人前装作恭敬的模样,可心中却从未高看过王诩一眼。所谓的救命之恩,也只不过是阿季为自家主人脸上贴金而已。他也不好意思揭穿。全当陪着女孩哄一哄纨绔少爷。
    “李叔是聪明人,一直为村子尽心竭力。大伙都看在眼中,又何来的罪过?您既已知晓小侄的用意,将来还要依仗李叔出力。往事休要再提。”
    王诩拍了拍李沧的手。倒是洒脱,大有一笑泯恩仇的快意。李沧何等的聪明,当然知晓自己的心思早已被这少年看穿,不禁老脸更红。他岂知王诩的前世受尽白眼,对于旁人的轻蔑举动,异常的敏锐。当然,亦是习惯了。所以从未言明,也不曾询问李沧为何轻视与他。此刻为了消除误会,李沧主动道出身世,希望得到对方的谅解。更愿追随王诩一展抱负。
    最初,王诩听得奇怪。不明白李沧为何只是诉说自己的父亲李聃。老人不过就是大周王室的守藏室史。一个小官而已,说的好听点,叫做皇家图书馆馆长。而现在的大周,早就败落了,估计服务王室的小吏,连工资都发不下来。名叫李聃的老人很有远见,担心将来的周王室无力保存那些珍贵的古籍,于是与家中的孩子一起誊抄保管。
    后来老人年迈,辞去官职返回了故土,不料此时陈国正在被楚国攻伐。为保存这些珍贵的书籍,他决定分家让儿子分管。世子李宗举家前往晋国,而庶出的李沧则来到了卫国。陈国与卫国一样都是夹缝中苟延残喘的小国。因首鼠两端遭到强国的报复,所以才招致灭亡。不难看出老人的智慧。
    当李沧将父亲所著的书简,小心翼翼的从背后的包袱中取出时,王诩瞬间傻眼了。拿着竹简的那只手不住的颤抖。他惊呼出声。
    “道德经?您的父亲是...李耳?老子李耳?”
    此时王诩的神情,一点也不亚于,当初得知自己太子身份时的震惊神色。能见到老子的后人以及亲眼目睹圣人的著作,是何等的荣幸?追星的狂热感,一时难以抑制。
    “小人前来谢罪,为表悔过之意,特将家父著书献于大人。”
    李沧前来一方面是想献宝赔罪,而另一方面则是希望父亲的心血不要被埋没了。《道德经》王诩最是熟悉,公司职员洗脑的时候,都会人手一册。告知他们要有一颗感恩的心。许多企业都将《道德经》拿来培训员工,五花八门的解读方式,更是衍生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企业文化。
    王诩的失态,让李沧误以为对方十分满意这份赔礼。只听。
    “这大贵重了,小侄万不能收。李叔好好保存,将其作为李氏的传家之宝,让子孙世代相传。听我的,准没错!您若是为难,便誊抄一份给小侄即可。”
    少年笃定的眼神,让李沧一时间摸不着头脑。虽说是被婉拒,但他心中莫名欣喜。显然对方很识货,知道这书简的价值。随后两人高谈阔论一番,王诩将村子的规划如实相告。李沧只觉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少年说的那些工具,他闻所未闻。至于如何赚钱做生意,对方似乎像是背书一样的流畅。而时不时蹦出些所谓的专业名词,更是听得他一头雾水。不过,自己最终的感觉,居然是十分的可行。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傻掉了?明明听不懂,为什么会认为事情可行呢?虽是深秋,但豆大的汗珠还是浸湿了额头。
    “小人愚钝,一时不明大人之意。容我回去细细思量一番,再向大人陈以愚见可否?”
    看到李沧汗如雨下,王诩的忙解释道:
    “噢!李叔莫急。此事从长计议,无需太过忧虑。来年仲夏方可行事。”
    他怎会不急?先前还毛遂自荐,自诩才高八斗呢。而此时少年说的是什么,他竟然全完听不懂。还如何一起谋事?眼下最重要的是先问明铁匠风伯,少年说的那些工具有何用途。然后再慢慢琢磨,推敲对方要干的大事到底是什么?
    李沧施礼告退。想着今日前来赔罪,真是明智之举。少年的才学让他刮目相看。仅凭磨面的事,他就知道。此事非同凡响,或许村子天翻地覆的改变即将来临。
    纵观古代历史,无论哪朝哪代,食盐都是被统治阶级所管控的。道理很简单。食盐是日常用品,百姓的需求量极大,且使用的频次很高。稍微征收一丁点盐税便是暴利。就和油价一样,涨个几分钱百姓根本察觉不到。然而长此以往所汇聚的财富难以估量。
    古代的盐还有另一种用途,就是防腐剂。若想食物不会变质,基本是用食盐进行腌制的。各朝各代的食盐价格,其实并不昂贵。基本是按照普通百姓可以负担的价格进行波动调整的。因为制盐并非什么高技术含量的行业,只要舍得花些功夫研究一下,多浪费些柴火,至少可以制出些能吃的粗盐。由于政府集中生产,集中晾晒所以制盐的成本上比私盐便宜很多。贤明的君主自然不会靠高幅度提升盐价,逼得民怨沸腾。
    王诩磨面的想法,在某种意义上是提高了食物的保质期。李沧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然而正主此时却并非这样想的。他认为卫国的大豆比较多,只要研磨晾晒翻炒后,便可榨油。王诩可受不了没有炒菜的饭食与漆黑的夜晚。不然他也不会同时修建两座水车。早就想好了,一个用来做磨坊,另一个用来做油坊。
    一直摆弄磨盘的阿季,终于在李沧离开后,有了询问王诩的机会。女孩欣喜的问道:
    “哥哥!您是怎么想出来的?”
    王诩笑了笑,扬起袖袍帮女孩擦去脸上沾染的面粉。
    “是你告诉我的。”
    阿季努着嘴,一脸的不解之色。只听王诩继续说道:
    “你说过自己小时候是名舂奴。我想...若是有了这磨坊,世间或许会少些受苦的人吧。”
    女孩的眼睛瞬间红了。不想自己幼时悲惨的遭遇,对方居然一直记得。看着无需人力便可转动的磨盘,儿时的回忆映入眼帘。
    拿着比自己还要大的木槌,为了能活下去,吃一顿饱饭,弱小的她拼命的捶打着谷子。去壳后的小米是要上缴的,而那些剩下的米糠则是舂奴们的饭食。由于她太小了,没有力气像其他大人那样干活。在这些奴隶中更不会有人怜悯她一个朝不保夕的孩子。干不完活,是不到吃到米糠的。于是她偷偷的抓了一把未去壳的谷子,藏在破烂的衣服中。
    夜晚,饥饿难耐。等到其他人睡去,她才敢将白日偷拿的谷子塞入口中。虽然谷子很难咀嚼,但是那甘甜的味道,让她已经很满足了。漆黑的窝棚内,什么也看不到。女孩小心的用手掌在胸前轻按,试图将散落的谷粒黏在手心。即便只是微小的几颗,或许还没有一只蚂蚁的大小,她都会觉得如此的来之不易。舌尖一点一点的舔食着,直到吃完为止,她仍旧不肯停下。真的太饿了。已经很多天没有吃饱过肚子。此时哪怕是干涩的麸皮米糠,她也能吞咽下去。
    第二天,女孩就生病了。小脸红扑扑的,满身大汗,躺在干草中瑟瑟发抖。她认为一定是自己偷了东西,受到了上天的惩罚。昏迷中暗暗发誓,将来一定不可以再偷东西了。而她或许已经没有将来了。想到这里...女孩笑了。终于可以见到自己的阿爹阿娘,也终于可以吃饱穿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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