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我给公孙刿研着墨,书案上的纸铺盖了许多,都还没来得及收下去,有的上头就写天道人和,有些就只有单独的字,杂乱无章的,就是拼在一起也瞧不出什么涵义来。
不过他跟傅忌一样,都是练字就能静心的主。
而我就不是。
我站到边上一点儿也静不下来,因为伺候笔墨是项高雅的体力活,说好听点是红袖添香,难听点就是奴才干的女人都得干,比如我现在就手很酸。
知道公孙刿练字时不喜身边人多话,我于是很乖巧地闭上了嘴(也是害怕说不上几句就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侯府人少,除了舒窈还能打个招呼以外,我跟谁都合不来,之前天牢里就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之后我跟公孙刿明显的就开始话不投机,好在次次虽小有龃龉,但并没有吵起来,原因是我很好地克制住了脾气,没有不依不饶地同他继续磨份下去;
这是我欠他的。
他能忍我这么久都没把我从侯府扔出去,没伸手掐死我,我就该谢天谢地了。
世事难料,谁都不知道过了今天,明天又会有什么鸡零狗碎的乌糟事儿找上门来,没有当初的豫王,就不会有我的今日。
那时候我和傅忌两个人多幸福啊,就是当中有个阿宝也没什么,小姑娘不经风浪的,轻轻松松就可以打发,结果就是因为傅森横插一脚,叫阿宝偷偷地换了药,不光傅忌不在了,就连我也跑不了,被公孙刿重新带回了上京。
摸着良心说,若是傅忌还在的话,这会儿我人应该在丘祢,看花看山看景,只要能喜欢的人呆在一块儿,就是做什么都有一种雨过天晴,万里无云的心境。
丘祢那里的雪化的慢,云也走的很慢,就是什么都不做,只那样一心一意地陪着傅忌,哪怕一个月天天都吃我亲手做的土豆炒肉丝,我也是愿意的。
我和傅忌,本该继续这么生活下去,至少什么都没了,回头一看,发现我们还有彼此。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啦~
我趁着公孙刿练完字脾气最好的时候,上赶着就跟他抱怨,很委屈地指指身上的的冬袍,说这衣裳实在是厚的的有些过头,又热又重,也就比我在广寒宫干苦力时穿的好了那么一点点,至少没打补丁,线也没洗的绷开。
“里头热都热死了,就不能出去写,出去画吗?”我见他还是一门心思泡在书房,终于怒道:“说好的要画一幅寒梅图,人家的脸都没弄上去你就撂下不管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满心以为自己的义正言辞能换来公孙刿的‘正视’了,可谁知他连句好话都没有,只是轻轻递来一句“心静自然凉”,就把我堵的彻底没了声响。
“这儿太安静了,叫人心慌的厉害”我可怜兮兮地贴过去,伸手牵他,声音也跟着软和下来,道:“你瞧我,都陪你站了这么久,肚子都空了.............”
从他回侯府的那一刻起,我都一直小心翼翼的,唯恐他生气。
什么时候,我与他相处时再不复当初的自然,如今也需要这么小心了。
似乎我们都一样,被困在侯府,出不去了。
半晌,公孙刿才终于低声道:“走吧。”
.............如此诡异的相处模式,真是难为他对着我还能沉下心来。
毕竟跑去和公孙嘉奥泄密的人是我,舒窈病倒后,在侯府帮着一力支撑的,还是我。
可能我自己都没发现我心中的矛盾之处,总想着先保住嫦云,而后真看见那个男人下了天牢,我又开始不好过起来,夜里头辗转反侧,既担心公孙刿会恨我,又怕他连见我一面都不肯,硬生生把自个儿累瘦了一圈,还讨不了好。
没关系,就当他间接地逼死了傅忌,我借着公孙嘉奥的手害他功亏一篑,我们这回就算是勉强扯平了。
晚上公孙刿从舒窈那儿过来,不消多看,就是肉眼可见的倦意。
我懂的,咱们的侧夫人如今最是需要安抚,否则天天都提心吊胆的,就防着宫里又有哪位贵人要把她最后一个孩子要走,不说什么时候还吧,就是彦姬偶尔回一趟门,充其量也只是呆一天一夜,隔天就要走,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还要不要活了。
“都说儿女债不易还,我看舒窈也不容易”我顺势就替公孙刿宽了衣,又劝慰道:“可人只要活着一口气,多苦多难也要过下去。知足吧,现在这样已经比我在广寒宫里好太多啦~!”
他默不作声,只适时地摊开手,好方便我动作。
“其实你大可不必”公孙刿看着我忙前忙后,神色无比坦然,只道:“败了就是败了,无关其他。你若真是有愧,就该这辈子都不见我,而不是一心为求个答案,逼着让我点头。”
一针见血,果真是一针见血。
他什么时候不一针见血了。
我背对着公孙刿,故作镇定地在整理衣带,甚至都不敢回头。
他说的真对,我是心里有愧,所以事事都围着侯府,围着他打转,就算明知公孙刿见了我也不会有多少欢喜,也还是硬着头皮要个说法。
我只是要给自己一个交代,想听他亲口承认,承认我就是个两面三刀的恶人,坏事做了也要求个心安,哪怕没资格被原谅,那么逼他恨我也是好的。
只有这样,才能叫我心安。
殷勤太过,做的事样样都是在撇清自己,这种自以为是的迁就,反而更让人心寒。
公孙刿看出来了,舒窈也看出来了,世上哪有这样的美事儿,因为心里愧疚,所以再怎么难熬也要硬着头皮陪着,好像付出过,低声下气过,简简单单摆个态度出来,前头的一切就能一笔勾销,最后谁也没有真正开怀,自己倒把自己感动了个够呛。
莫说是公孙刿了,哪个男人都受不了这样的‘恩惠’,不如说更像是耻辱。
原本这戏还能这么糊弄着做下去,这回算是彻底撕破脸,要论个分明了。
我的脸涨红着,不知是无地自容还是被戳穿了心事,心情格外恼怒,总之公孙刿就在后头,可我却连转身都转的艰难,手上的玉带也无力地垂了一边,怕难堪,还是不肯面对他,只是陡然就哑了声音,可还是不认输,硬是梗着脖子回道:“我对你不好你不舒坦,这回我终于晓得对你好了,体谅侯府的难处了,我反倒成了罪人?我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么!”他有他的骄傲,我也有我必须要保护的人,真要跟我计较,那就计较个够,看谁说的有道理。
“当初是你拉着嫦云要她给你办这办那,还让她把孩子抱进太后宫里”我转过身定眼看着他:“我要保下我的亲妹妹,其他什么都好,我一概都顾不得,难道我还有错了?”
狡辩,还在狡辩,公孙刿知道这辈子怕是等不到她说一句真话了,事到如今她也没有觉得自己做错,梗着脖子那么硬气,好像天底下所有人都对不起她,她的难处比谁都多,合该他要宽容,要容让。
和傅忌都一样,生来就该欠她的。
这很正常,公孙刿太了解她,太了解这位曾经的瑞贵妃了。
为了妹妹,为了吕家,她根本何错之有。
真正错的人,是他才对。
他曾经以为自己掌得住,能把她牢牢攥在手里,看看舒窈,看看太后,他对所有人的弱点都洞若观火,一拿一个准。
可能冥冥中自有定数,他算无遗策,却没想到关键时候仍是败在她手上,早知道她的野心那么大,知道她会选择‘弃暗投明’,转而投奔他那位皇兄,他就该当机立断,哪怕是让她就此消失也好。
公孙刿走近几步,可还是觉得二人此刻离得很远,漂亮幽蓝的眼珠子里透着审视,末了才兀自一笑,有种过尽千帆的怆然:“难怪,我许你侧妃之位,你从来都没有真正的答应,想来早就猜出我的打算。”他长出口气:“所以我输了,很正常。”
活了快三十年,他个彻侯做的真不够格,一个人的人生多漫长,也足够短暂,似乎就为了那张遥不可及的龙椅,还有一个注定遥不可及的人,才一步步走到现在。到头来干戈一场,他失去了,也得到了,因为谋算皇位,被拘禁侯府,可原本可以一走了之的她却并未离开,这样的结局是他们都没想过的,最后到底是两清还是妥协,很难分辨。
室内明火光照,点的宛如白昼,有什么都能从脸上看出来。我迟疑着上前,可又不知道该拿什么脸面去瞧他,这事儿已经发生了,现在再提也没什么意思,如果当初还要我选择,我也一样会选择公孙嘉奥,毕竟他对待嫦云,至少是真心的。
我眼睛不好,可看一个人眼里的情意还是能看出来,看得真真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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